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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捕蛇高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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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之前,宝翔一行人悄无声息回到了锦衣卫衙门。宝翔回想起夜探沈家庄的经过,满肚子窝囊无处诉。赖蔡述援手,这次虽不算惨败,但小飞受伤,圆然自尽,他们实在也吃了大亏。幸好兄弟里颇有谋略的金文文并另一堂主冷松恰在帮内。出了纰漏,秘密自然瞒不住他们。
可有了金文文安抚调度,冷太医诊治伤员,让宝翔稍觉好过一些。
金文文看宝翔眼带血丝,便劝他先去打个盹。宝翔却非赖在昏迷的小飞身边,察看他的状况。
冷松咳嗽:“老大,您太多动,干扰行医。”
宝翔颤声:“这孩子的手……真残了不成?”
“左手残而已,武功又不废。”
宝翔狠拍了下自己脑门。
冷松说:“已残了一个,您何必自残?行事鲁莽,无药可救。”
金文文过来:“老大心里不痛快,六哥少说几句吧。老大,且吃碗稀饭填饥。有什么事,兄弟们一齐谋划。”宝翔摇头。
冷松从腰上拿个酒壶给金文文。二人窃窃私语。
金文文又走来道:“你不吃饭,喝几口也好。六哥这酒里有几味药,能解人烦忧,洗人肚肠。”
宝翔哈哈一声,仰脖灌下几口。
他想这分明是乡间寻常的米酒,到了医生手里,倒能用来骗人。世上哪有那种神药?
说来也怪,他只思及此处,便腿脚发软,睡意浓浓。耳畔依稀听金文文笑语:“唉,六哥,果然好药酒!我这就扶他休息去。”宝翔恍然,是上了他们的当。不过话说回来,睡,真是一剂万灵药。只要一个人能睡能醒,即便天塌下来,也可从长计议。沈明,蔡述,苏韧……好一盏令人眩晕的走马灯……
梦里倒是清静。枯竹萧瑟,冰泉泠冷,只他和蔡述促膝而坐。此情此景,比深夜里马车里俩人面对面,似更真切。然而梦里的俩人,还是重复着与昨夜毫无二致与世纷争的俗话。
蔡述道:“自沈明到京,便来势汹汹,有大企图。我本想退避锋芒,但事已至此,我不得不以退为进,除却心头大患。只你不厚道,收了人家田庄园圃,为何偏与他针锋相对?”
宝翔说:“圆然一个出家人,沈明为何要逼迫致死?你我都是在官场上混出精的人。没有原因的事,我们曾做过多少?对这位嚣张而摆阔的沈明。你不该问我为什么,应该回答我怎么做。”
蔡述笑:“你怎么做?”
宝翔哈哈道:“以沈明的手段,趁他尚未发现我是谁,须先下手为强。死活做成他‘不臣之心’。我暂时还没好办法。你要我助一臂之力,不妨献计过来。叙之,我很了解你。小时候你抓个蚂蚱,都要三番五次的去花园里布置好。今天你既敢露脸,想必在沈家内外,早安插了心腹耳目吧。”
蔡述一笑:“不光沈明,满朝文武,只要我看着像个人的,谁家没有我的眼线?即便不是我布置下的,也是我爹爹布置下的。我父子同心,才能有蔡家的今天。从前不除沈明,是因为我对沈家有疑团尚未解开。现在要除他,因为我等不及了。看他死,比知道他的内心,对我更重要。”
宝翔不知蔡述的眼线是谁,也不知自己在他眼里是否像个人,更不知他是否探知沈凝与皇帝渊源。他觉得自己在谋略上并不高明,也知道蔡述一向自负。所以他乐得装猪头,让蔡述暂且得意。
蔡述想一想,问他:“你可知沈明在密室里豢养了什么宠物?”
宝翔说:“一条大蟒。你不是养了个蜥蜴?你们这些人大约血凉,才喜欢那些爬来爬去的鬼物。”
蔡述不以为然:“我的蜥蜴又不吃老鼠,可巨蟒却最爱以老鼠果腹。你想,此物犯了何等大忌?”
宝翔摇头:“想不出来。”
蔡述说:“世人有十二生肖,若我没记错,你是属虎吧?”
“对,你属兔……啊,这般算来,原来那位是属鼠呢。可是,这与沈明有何关系?”
蔡述道:“你装傻吧!沈明下个月要举行赏梅大会。你也收到请柬了吧?除了赏梅,他还要在家中新落成的道观里奉上一尊从武当山请来的天尊铜像。届时,你一定要出席……”
宝翔听完蔡述的计划,心内一惊。他举目四望,残月飞雪。再回头,蔡述端坐,双目迷离。
雪为风卷,刺破梦境。睡眠挡不住黑暗的回忆。宝翔重听到小飞叫喊,又再听到马车转动。
他更想起,自己与蔡述在山间分手时,遥见几个蔡家仆人,抬着口大箱子,慢慢跟上来。
他迷糊叫道:“去!老子要睡了,别跟着我。”
有人回答:“老大,京兆府闹出了大事。我不得不来告诉你。”
宝翔睁眼,看到金文文。梦里一日,人间百年。瞧窗外日影,分明到了午后。
“何事?”
金文文低声:“早上我安顿好此处,照例去京兆府衙门办公。谁知太庙附近人山人海。原来清晨时,有个人横在了太庙门前。等早班官员们查看时,他已气绝身亡。你猜,那个人是谁?”
宝翔问:“那死人我认识么?”
金文文道:“认识。那死人不是别人,是圆然师傅。”
宝翔目瞪口呆。昨夜,他亲眼看到圆然自尽于沈家庄,清晨,圆然怎会再在太庙门口再死一次?
毫无疑问,有人存心要把圆然事情闹大,辛苦转移了尸体,又神不知鬼不觉丢到了皇家要地。
俗话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圆然失踪,虽在京里引起了涟漪。但一个和尚,本就云游四方,随时可能遁世。对于沈明,圆然之死猝不及防,他那边必须毁尸灭迹,才能脱离干系。
然而现在,一位名僧惨死在太庙门口,是皇家尊严万万不能容忍的。
涟漪化成了巨大的波涛。对庶民,对皇帝,案情必须追查到底,有个交代。
宝翔确实没想到,连死人都可以再被利用。他重新想起那口由蔡家仆人搬来的大箱子……
此事,无疑乃蔡述所为。他想穿蔡述用心,不禁打个哈哈。
金文文察言观色,问:“老大猜出是何人所为?”
宝翔穿起罩袍,道:“略知一二。幕后之人是个捕蛇高手!文文哥,我先回家一次,帮小飞抓几只老鸽子来熬汤。”
他没撒谎,他是想抓几只鸽子。
但他心里,更想迅速与苏韧联络。可现在苏韧家没准正被监视……
只是,苏韧到底是苏韧。他想到这点,恐怕要早于自己。
宝翔刚到府里,小云便送上了封短信。
宝翔打开一看,不禁惊喜拍案:“哈哈!好个苏嘉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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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烧了信,使唤小云替自己拿套道袍,戴上巾子。
小云饶舌:“王爷难道又看中了哪位仙姑?”
宝翔哈哈道:“凭你也敢多问?我要去拜见黎山老母怎个?去,到园子里替我剪几枝花来。”
小云说:“大冬天的,除了腊梅再没别的。咱院里都是含苞的,王妃那边倒先开花了……”
宝翔瞪眼道:“啰嗦甚么?花既开了,还有何趣味?正要含苞,才叫人惦记呢。”
小云听了,忙赶着弄了几枝骨朵腊梅,用丝绦束好。同时,厨房里也送上来活杀完毕的鸽子。
天色阴霾,风雪欲来。宝翔翻出个药囊,把花儿鸟儿都装上,并不带随从,径直穿角门出去了。
他穿梭市井,边走边看边想。
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到了一条满是生药铺的大街。因为天气不好,大多数药铺都不景气。只有街尽头的那家,门庭若市。大街旁拴马柱的底座,贴着刚出的《顺风耳》的剪报。
上写“新药到货,旧药清仓。金府药业,特价酬宾。专聘名医,无偿坐堂。童叟无欺,敬请光临。”
宝翔挤在人堆里,远瞅见老板娘金婳婳。她鬓插郁金步摇,提着竿紫金药秤,眼观六路指挥伙计。
宝翔埋首,故意“哈哈”出气。金婳婳果然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身旁来,道:“呦,这位道长可是稀客!你要的那味药,尚没有配齐。咱们不如到里头说话,好讲个价钱。”
宝翔跟着她进了院子,笑呵呵说:“婳婳,你去关外走一趟,人材越发出色了。这药店生意好,都是多亏了你这位六哥的好当家。”
金婳婳提了提秤,道:“咦,为了何故,你竟奉承起我来了?我人老实嘴又笨,只能卖个苦劳罢了。若不是我那御医相公当活招牌,只怕野猪都要嫌弃我这个女人的。”
宝翔赔笑说:“畜牲蠢材不识货,你北海帮内赫赫有名的八姐,岂会跟它们一般见识?婳婳,苏韧既找了你这里与我来联络,少不得要你操心了。我们正遇着坎儿,我知道你不会不帮的。喏,几枝冬梅送给你。这花只配你江湖女杰,经霜耐久的。”
金婳婳接过花枝,冷冷说:“我只是看在北海帮面上。你去丙字库房,我会带苏韧过来。”
宝翔说:“当然当然。几只鸽子,烦劳你蒸上。谈完事,我带去衙门里……”
他转进丙字库房,顺便带上门。金婳婳嗅嗅腊梅苞,微微一笑。
宝翔坐在库房的药材包上,等到黄昏,才听金婳婳的声音说:“小孩滋补,是吃百草琼瑶膏,还是吃参鹿益气膏好?你当爹的,只问问名医便知。小弟弟,阿姨先带你喝点鸽子汤去……”
宝翔心想:苏韧把儿子带来药房,是个妙招,多不引人注意。
苏韧推门进来,对他点点头,用帕子抹去肩头雪花。
宝翔顿有点慌,想起了圆然。他从怀里摸出老和尚那片染血的僧衣,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苏韧走过来,接过那片僧衣,闻了闻干涸的血迹,跪下对西方叩首一次。
他声音沉着:“你不必说了。我知道师傅的意思,也知道他不可能死在太庙。”
宝翔摇头:“我该说的,还是要说。你知道来龙去脉,才能明白我这个人。”
除却蔡述那个“捕蛇计划”。他将昨夜今晨之事,和盘托出。
苏韧始终不插话,眉头微蹙。等宝翔说完,他居然一笑,叹息道:“唉,那沈明有亿万身家,坐享其成,荣华无限。何必对上我这个破落户,更何必惹恼了蔡述那个狂阁老?大白,恐有二事你未知悉。昨晚蔡府传出蔡述母三公主病危的消息。方才,蔡述已上表宫内,停职养亲。内阁群龙无首,目前乱了套。此外,我已找到师傅手写的沈明罪状,到这时,它已到了该到的地方。”
宝翔至此,方才领悟蔡述所言“以退为进”的涵义。
三公主虽不是皇帝同母姊妹,但皇帝杀尽了叔伯兄弟,为平衡物议,对皇族女性之优容,前朝未有。不管三公主是否真病危,蔡述他要停职尽孝的理由,十分充分。他撂下政务的时机,也恰到好处。对皇帝来说,蔡家母子的突变,比起太庙死个把和尚,震动要大许多。
蔡述先将众人一军。圆然的死是否与蔡府有联系,再无人敢提出质疑了……
到这里,他忽然问苏韧:“你已发现了圆然的手书?那么你到底把它送到了哪里?”
他以为:苏韧分身乏术,能及时发现手书本属侥幸,哪里还能腾出空来送那机密之文件?
啊,难道是……宝翔嘴都合不拢,用个麻袋撑下手,都觉得扎得慌。
他哈哈几声:“好,苏嘉墨。这么危险的一张纸,你居然叫阿香替你去送!”
苏韧轻轻说:“是阿香自己要去送。也只有她出马,才不动声色。况且那文件虽危险,她走得门路却是捷径。我家左邻右舍,她常窜门。去又怎么样?没有十分把握,我不可能叫老婆冒险。那边得到了消息,不敢瞒住皇帝。说起来我们这种破落户早能通天,只不过需他人做嫁衣罢了。”
宝翔急道:“你让她去了哪一家告密?大公主家,还是范家?以大公主的脾气,即刻会进宫面圣。而范忠,此老儿与沈明关系非浅。他知道了,帮你先压下来,也未可知。”
苏韧摇头而笑:“我与你想法不同。范忠与沈明,奴才碰奴才。狗与狗再要好,为了根肉骨头,最后得拼谁对主子更忠诚。范忠领东厂多年,皇帝始终信赖。可见皇帝深知他懂得做奴才的道理。若让另一个奴才占尽上风,范忠这条老狗活着,有什么意义?再说,阉人量小。如我们告诉大公主,以范忠常伴君侧,必然会马上得知。选公主而不选他,首先就得罪了他,将来难免被东厂掣肘。你不想告诉他,必须保证他永远不知道。既然他一定会知道,我们何苦来?而舍弃了大公主,却没太大关系。柳夏告诉我,皇帝与姐姐只叙亲情,不论国事。沈明的秘密,大公主可能始终不会察觉。”
宝翔深思,此言正是。他拍拍大腿,半晌无语。
苏韧走到他对面的药包,坐下来,说:“范忠曾说:东厂从不亏待那些首先找他们的人。我倒是相信他这点。何况我们这样做,等于拉他也一起下水。他若隐瞒,便是沈明同谋。他就算有心为沈明求情,但因他率先告密,以后也很难开口袒护。”
宝翔鼻孔出气:“你好像范忠肚里的虫子。你这家伙常如此琢磨人心么?可怕!还好我不想和你做一辈子的朋友。我已派人对你家暗中保护,你这些天多小心,等到几天后的沈家赏梅盛会,我自然会演场好戏,逼得那老沈穷途末路。事情保密,你也不要多打听了。”
苏韧捏住宝翔的手:“你当真?有几分把握?”
宝翔被他捏得一惊,说:“几分把握,我不试过怎么知道?记住,此事与你无关。你权当没有听到吧。你也记住,是我和蔡述想除掉沈明。你只想当好你的宫殿监工,足够了。”
苏韧点头,松开手。他的眸子不再清亮,像是蒙上月晕。
苏韧带儿子告别,金婳婳抱着盛鸽子的食盒,问宝翔:“谈完了?你们又是要害谁呢?”
宝翔看雪花飞舞,开玩笑说:“哪里哪里,我们只想抓条蛇玩玩。婳婳,你与我弄些蛇药来。一种要防蛇咬,另一种要能让蛇昏昏沉沉才好。”
金婳婳口冒白汽,道:“天那么冷,蛇自会冬眠 ,要那个做什么用?”
宝翔耳语说:“我要抓条天宫里仙蛇。明白了么?”
金婳婳摇头说:“我不问了,只配药便是。”
宝翔收了笑,正色道:“六嫂,如此拜托你了。”
他提着食盒,踏雪而去,嘴里还哼着曲。
金婳婳隐约听见“树木槎枒,峰峦如画,堪潇洒……”。
她不禁摊手,噗哧一笑,自言自语道:“他真不是个可当好丈夫的料哪……”
话说完了,她也放下了,返身进屋,只顾找药去了。
宝翔以为苏韧父子回家,今夜便太平了。
他没有料到,对苏韧来说,此夜还有险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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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韧到家时,正是晚饭时分。他牵着苏密进了四合院,问丫头顺子:“夫人回来了么?”
顺子答:“回来了。她从街上买了块豆腐来,正亲自下厨做菜呢。”
苏韧皱眉,说:“嗯,你领少年到里头玩去。”
他绕到厨房,与向外顾盼的谭香正对眼。谭香吩咐帮手的三嫂说:“去街上打瓶好酒来。”
三嫂一走,苏韧缓缓走过去,拍了拍谭香的肩膀。谭香审视丈夫,默默无言。
苏韧观察她的气色,便知道她在范家告密顺利。细节之处,烟火气旁不宜谈,要待到夜深人静共枕时。锅里小葱豆腐,飘着家乡味。他对老婆耳语:“吃了这顿,便当替老师傅送行吧。”
谭香恨声说:“师傅不能白死。世间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苏韧莫名感伤,道:“要报,该只应在事主身上。无论如何,都得享一场荣华富贵,再梦醒吧!”
谭香搓手:“隔壁的老公公收了密信,只教我什么都不要透露,又问我你与老和尚什么关系。我当然按照我们俩约定的说啦。我本来以为让我撒谎,会出汗脸红。但是这一回,什么感觉都没有,还真理直气壮呢。”苏韧离家前,已和老婆商量好口径。听她未出差错,极为满意。
他二人正在说话,三叔匆匆而来,道:“老爷,沈府派人来,问您何时有空过去一趟。”
谭香一动,苏韧面带笑容:“唔。你跟那人说,他来得正好。晚饭就不叨扰了,饭后我即刻到府上晤面。”
三叔应声而去。谭香变了脸色:“你……你还去?你分明知道,沈家的老贼是蛇蝎人物……你要去,我陪你去。遇到坏事,我还能耍耍飞刀。”
苏韧抿嘴:“多谢娘子深情厚谊。但我长得比你高,你挡得住我身子,挡不住我这颗头颅啊。圆然一出事,沈老爷便请我。这明明是场鸿门宴。既然他意在试探,我不去的话,则显得有鬼,他一定千方百计置我于死地。我只有去,尽快去,才令他琢磨不透。圆然师傅没说不利于我的话,我呢,也要做件对得起师傅的事。正是戏里所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今晚去,自有编排好的话诳他们。你带孩儿早点安歇,不必担心我。”
谭香沉吟,忽脱口而出:“等等!”她转脸,接着说:“等我加一味佐料,做成了这锅豆腐汤。”
苏韧吃了饭,特以冰水擦脸,显出格外精神来。
他怕面对妻儿,动摇军心,因而头也不回,上马车往沈府去。
有名脸生的仆役引他入了梅园。那园内张灯结彩,笑语盈盈。可惜金屋玉堂,与虬枝铁干总非知己。总算天公点缀,有霏霏白雪代梅花起舞,粉饰豪华。
那仆人说:“苏大人今晚来得巧,老爷正在试演赏梅盛会的节目,忙得很。您瞧……”
苏韧仰面,见琼楼上满是仙姬。琴弦一响,雪里夹杂片片金粉,乱迷人眼。
仆役怕他不知道,说:“这乃是金箔制成,藏在侍女们衣袖中。管事的一声令下,从楼上洒入梅园。苏大人,可不是新奇景色吗?”
苏韧赞道:“真是天上人间!老爷忙,那你家少爷他……”
“请随小的上楼。”
苏韧顾不得风衣粘雪,跟那仆役直上三楼。
仆役说:“小的不能擅入。您自己进去吧。”他蹬蹬下梯去了。
苏韧嗅到香流满阁,隔帘窥视,隐见丽影。他多个心眼,想此处女眷杂陈,主人家不讲究,自倒不可造次。因此他止步不前,望沈凝出来。里头人听到动静,语声顿停,似乎全在端详外面的人。
忽有女子笑道:“谁?瞅人影倒像大奶奶的姐姐,鲁知府的夫人。”
苏韧想她们误会,便脱了风帽,作揖道:“我找沈少爷。”
一名大丫鬟跳出来,悻悻道:“这里只有我家大少奶奶陪伴着老夫人。是哪个糊涂虫带您进来的?”
苏韧语塞。一长挑身材,妆容淡雅的少妇出帘道:“丫头不得无礼。苏大人与相公莫逆之交。”
苏韧与少妇照面过,认得她是沈妻陆氏,忙稍稍躬身,那陆氏深深万福,说:“苏大哥,对不住。我相公偏头疼发了,吹不得风,此时正在卧房。想必外面的下人不晓就里,才把你引到这。既然您来了,请与家母见上一面吧。”
苏韧低声说:“论我与沈兄交情,理应拜见令堂。但女眷太多,我不得不避嫌。容我向老夫人先行个礼。”
他走到帘前,向内长揖:“小生内阁中书苏韧,拜见沈老夫人。来时仓促,未备礼物,将来容小生再补礼数。”帘内老夫人答了什么,苏韧并未听清。看陆氏神色,便猜得是客套之语。
烟花怒放,人人嗟叹。陆氏就此与苏韧别过,命大丫鬟掌灯,领客人去见沈凝。
沈凝卧室内温暖如春,药香冷冽。塌前仅有个垂髫的小僮,伺候笔墨。沈凝裹着条薄被,正趴在炕桌上写字。见苏韧出现,他似喜出望外,忙吩咐小童煮壶积年梅花雪茶来。
苏韧笑:“卓然兄真如深山老美,充耳不闻外间俗事。”
沈凝说:“小弟头疼,更不高兴凑热闹。那赏梅盛会的节目,我眼不见为净。全都是家父跟前那些奉承者的馊主意,让你见笑了。”
苏韧道:“我素知你。读书人务实,不会讲虚景。对了,帝京城的新闻你听说了吗?”
沈凝放下笔,忿然道:“太庙门前有和尚自杀,朝堂之内有高官挂职……堂堂帝都,还成何体统?苏兄,我正在写表,针砭时弊,劝谏万岁。建议万岁扫除奸臣,革除旧弊,重理政事!”
苏韧咽了下口水,颇骇然。他心想:书呆子好不济事!你实权尚未在握,怎能早早露出锋芒,撩拨要害?对方这个题目实在做得太大,与自己无利。定要把他转到自己想好的小题目上来。
他坐在床沿,循循说:“卓然,我实在佩服你的忧国忧民之心。但我比你多混了几年这污浊世界,深知道下属进言,在理不在理,并非关键,关键是你选对了进谏的时机。长官心平气和,面前繁花似锦的时候,你刺他几句,他至多心里怪你不识趣,但通常都会接纳思索。若长官情绪恶劣,恨流年不利的时候,你只能设法宽慰他,万不能再火上浇油。因为人都要面子,越倒霉越爱死撑。情绪好时花好稻好忠言亦好,情绪坏时到处找人出气。你想,万岁此时的心情怎么样?你现在上那种表,白辜负了臣子心意。若让万岁急火攻心,龙体欠安,你不更是罪人了么?”
沈凝默然许久,终于将炕桌上的纸张揉成一团,丢入废纸堆中。
他苦着脸说:“那我什么都不能做么?”
苏韧满面认真:“啊呀,你正大有可为。我来,正是同你商量正经事的。那死去的和尚圆然,其实与我夫妻有点交情。之前我守口如瓶,因为我俩口子有见不得人的地方,不想被人家提起。”
沈凝擦擦额头上的汗:“嗯?”
苏韧信口雌黄,压低声说:“哎,不瞒卓然兄说:我那老婆谭香,压根不是我岳父谭老爹的亲骨肉。我岳父走南闯北多年,始终无儿无女。当年,有个女居士私生孩子后,一心皈依佛门,托圆然送养婴儿。圆然就以五贯的价钱,把女婴卖给谭老爹,说好了随时可以探视这孩子。所以说,我家谭香苦命啊……!老爹死后,我们少年无依,人穷志短,圆然为重塑金身,又教唆我们到处散播寺庙灵验,引香客多多化缘。每有我们带去的金主布施,圆然便给我们抽一点点头……再后来,我们学会自力更生,我找了差事,谭香开了店,便回头是岸,及时悔改了。虽然谭香始终得到圆然的看顾,我也被迫挂名在他俗家弟子门下……然我们怎肯轻易让人知道其中就里?”
沈凝嘴都合不拢,连拍桌面。他见苏韧神色黯然,忙说:“亡羊补牢,未为迟也。我也不是吸过乌香么?谭香身世可怜,又不是她的罪过。那老和尚倒精明的很呢。他现在猝死,只怕也是牵连贵族之家的金钱风波。有人说,那是蔡家……我本不信,但现蔡述行为奇特,不得不叫人疑心。”
苏韧附耳过去,说:“无论如何,我夫妇非‘不义’之人。若没有圆然,我老婆早成了黄泉路上的小鬼,我呢,少年也活活饿死了。圆然客死他乡,我们六合同乡不能视若不见。但他的尸体停在刑部,没有相当贤达之人出面替他收尸,是不行的。江苏会馆已有了拟议,想联名应天府流寓京城之人,替圆然装殓。卓然,你家曾捐助江苏会馆,你又是清正不阿的名流,你可否带头署名。一来让老和尚早入土为安,全了功德。二来声势浩大,要促使朝廷清查此事,不草草收场。”
沈凝连连点头:“好主意!我明日就到江苏会馆去带头签名。”
“不,不,那是江苏会馆的想法,你不用勉强,更不用看我的面子。你爹爹知道了,又怪我们多事。”
沈凝慨然:“这是我的事,与爹爹无涉。我还怕了黑手不成?爹爹为了做生意,也曾有诸多不得已,最通情达理了。”
小僮送上茶来。苏韧心内窃喜,他拿了碗盖,遮住口鼻,才容嘴角一弯。
沈凝问:“嘉墨不喜这梅香么?”
苏韧道:“君子之香清淡,只恐为我俗人之气污染。”
沈凝忍不住笑,苏韧暗想:今晚一番做作,收获不小。将来发现是沈凝出面收尸,带头追凶,沈明又是何心情?
雪势减弱时,他别了沈凝,刚出花园,恰遇群仆簇拥沈明而来。
沈明紫色脸儿饱满油亮,似今夜游兴未散。
苏韧忙拱手:“沈老伯?”
沈明笑容亲切,沙着喉咙问:“贤侄这就要走?”
苏韧浅笑:“老伯若不累,嘉墨极愿意再陪您清饮几杯的。”
沈明说:“求之不得 !我们去百壶亭。”
百壶亭密闭,以椒泥涂墙保暖。六角的博古架上,堆满古今名壶。蔡京家用的紫砂,石崇宴客的玉壶,应有尽有,名为百壶,琳琅满目,不下千把。老少二人对饮,沈明仿佛意不在酒。
沈明问:“方才我忙于预演,听闻你上楼去了,与拙荆见面了么?”
苏韧坦然说:“我不慎闯入,才有幸见了,老夫人气色不错,少奶奶真贤慧妇。”
沈明又打听他与沈凝谈了什么。苏韧把沈凝要上表皇帝,自己阻拦的事告诉了沈明。
沈明大不悦,:“那种东西怎么能写?不醒事的小子!多谢贤侄相劝,有你这个朋友,他倒有个照应。我找你来,是想通知你,你要的木材准备就绪,一两天内会到京。”
苏韧道谢再三,又奉承沈家梅园优美,节目精彩,眉飞色舞,多饮了几杯。
沈明看他说话越来越多,便道:“贤侄莫醉了!今夜有雪,天色已晚,不如留在园里吧。”
苏韧面色潮红,呵呵笑道:“老伯的家里如蓬莱仙岛,教人留恋。我倒愿意留宿,可家里的那个醋劲太大。”
沈明摸摸自己的大肚子:“古歌云: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苏韧起步,推开窗子,见雪势渐收,月色朦胧,哈哈大笑道:“折枝一回,虽图痛快,但换来吃三月的咸菜,看半年的冷脸,哪个男人受得了?我还是告辞了吧。沈老伯,梅花盛会,京里传遍了,您一定会让众人大开眼界。”
沈凝留他不住,命两名姬妾搀扶他,送上马车。
马车一动,苏韧张开眼,蜷缩在座上出神,对自笑语道:“好酒!但愿引蛇出洞。”
他瞌睡会儿,忽听得车外重风雪大作。马车如入泥潭,时起时伏。
赶车的叫他:“苏大人!雪实在太大,看不清路,走不成了。对面有家客栈,您暂去歇歇吧。”
苏韧承认,确实少见如此大的风雪。自己要坚持回家,倒是拿性命开玩笑了。
他答应进了路边客栈。那客栈本不大,这时辰客人都睡下了。车夫忙着套车,又顾惜老马,非要在屋檐下等着。苏韧一人进店,估摸雪还要下两个时辰,便要了间房,给小二几个钱,要他打酒给车夫吃。他和衣躺下,听纸窗不停颤动,莫名不安。
他思前想后,正要合眼,突然有几个官差模样的男人吼奔而入:“苏韧么?”
苏韧坐起来:“是我。”
官差不由分说,给他双手套上锁,说:“上面有令捉拿你。你跟我们走吧。”
苏韧哑然道:“我乃朝廷命官,何罪之有?你们什么人,敢随便抓人?”
官差道:“我们只管抓人,你见了堂官,自有话问你。”
苏韧觉得蹊跷,这么大的雪天,自己胡乱投宿,这帮人如何找到自己?但是现在,自己别无逃路,若不合作,又能如何?
他存心拖延道:“抓人不要紧。抓官不能随便抓。能行事者只有两处。你们东厂的,还是锦衣卫?我监管宫廷工程,若无朝廷旨意,你们又不说明出处,我碰死在这里,也不会跟你们走。”
官差无法,只好拿一个明晃晃的东西朝他扬扬:“我们正是锦衣卫。莫说你是个小官,哪怕皇亲国戚我们都可捕得。”
苏韧闻之一愣,前思后想,旋即失笑,心道锦衣卫树大招风,东厂救人,要冒充锦衣卫,现在不知道谁算计他,又要扮演锦衣卫。殊不知锦衣卫的头号人物,才与他会面过。
那些人还不知露破绽,奇怪道:“你有什么好笑的?快点走!”
苏韧走出客房,被人蒙上眼睛。他绊绊磕磕,脸上刚挨着风,又被塞进一个软和大皮囊,放在牲口背上。他分辨再三,倒像听到数记驼铃。他想:这些“锦衣卫”倒是勤勉聪明,风雪天肯出勤,还知道恶劣天气,只有骆驼才能运输。他们若要害自己的命,实在犯不着如此费心……
过了不知多久,苏韧才下了地。有人扯去他眼罩,“威武”喝声四起,苏韧环视周围,故作惊惶。
堂上火炬通明,差役罗列,照例挂有“明金高悬”匾额,高坐红袍官员一名。
苏韧因任职关系,出入过帝京各处衙门。别人穿堂而过,他却留心细枝末节。
因此各衙门的特色,他铭记于心。他觉得此处像是京兆府衙,只是规模略小。
他想锦衣卫既然有假,这公堂和官员,为何不能模仿?这帮人,真算是胆大包天……
那官员开腔煞有介事:“你是内阁中书苏韧?”
“是。下官梦蔡阁老亲点,现在宫内监管新宫重建。”
他留心官员的神色,心里已有了底,已然识破机关。
蔡阁老三字,好比官员们的追命符。他们要么恨他,要么怕他。听到他的名头,脸上却无动于衷的,根本不像官。
他装作茫然,问:“大人,下官忠心耿耿,从无作奸犯科之罪,为何要捉拿下官呢?”
官员说:“朝廷追查太庙和尚的案件,需要讯问你。你若照实回话,自然还你公道。”
苏韧不是平生第一次被捕,该做的,不该做的,自然拿捏周到,毫无差错。
官员见他合作,仿佛放心,问他:“你是不是认识死者圆然?事发之前,与他有否接触。”
苏韧答:“我们六合只有一座像样的庙 ,无人不识圆然。从前,那圆然到处收人为弟子,赚了不少香火钱。下官刚在官场起步,囊中羞涩,哪里敢常和化缘的和尚来往?今天早上,听说他自杀了,下官实在想不通啊。昨天,下官和户部郎中毛杰等人打了通宵麻雀,赢了一点钱。大人可传唤毛杰来问。”
那官点头,又问:“你既然与他有些认识,知道他生前与哪些富户有所来往?”
苏韧翻白眼:“下官不是他的帐房,怎知道他与哪些人家来往?他在帝京出了名,自有请得起他的人家请他去。帝京大户太多,下官一个外地人,来京不到数载,大小衙门都分不清楚呢。”
那官和颜悦色道:“本官不是想难为你。但朝廷有令,此事必须撤查。凡有提供线索的官员,一律赏银记功。你不要拘束,随便说说你的想法,你觉得圆然之死,可能和哪家有关?案卷记录自然会保密,并上奏万岁,你不必刻意隐瞒。”
苏韧眼珠直转,似绞尽脑汁,半天才说:“大人,下官虽不富,但总不能诬告。圆然不是自杀的吗?下官糊涂,一个人自杀还能和哪家有关?他上了年纪,又不是女人,难道还能为情所困?”
官员忽然沉下脸,拍惊堂木道:“苏韧,你不老实!不要以为你是官员,就没人敢用刑。本官有尚方宝剑……你若不从实招来……”他扫了下边上的刑具。
苏韧跪下,面白如纸道:“下官真不知道,打死也不能胡说别人啊!”
那官员说:“你方才到哪家去了?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啊?”
苏韧心内豁然开朗,忽然明白过来。
他道:“下官去了翰林院沈凝家。他家里虽太阔招人妒嫉,但也不是他们的错。下官与沈凝来往,主要是想多混条路,而皇家工程,还指着沈明供应材料呢。下官去他家,又有何错?”
官员见他软硬不吃,顿时泄气:“好吧,既然如此,你先回去。朝廷秘密调查,你不准泄露半点。来人,他出了那么多汗,给他杯水。”
苏韧心知,自己过了这关。可这水,是否有毒?
若迟疑不喝水,刚才的戏白演。因此咬咬牙,一饮而尽。
他被送回客栈,累得睡过去。清晨时,道路方可通行。
赶车的在车里窝了一宿,居然比苏韧还困。
他来叫苏韧,自己打着呵欠:“大人,您睡得可好?”
苏韧淡淡一笑:“还好,只做了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