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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明明是河西姑臧最冷的时候,日光却比以往都更加刺眼。

      萧瑟的院落里,北风的呼啸盖过了鸟鸣,湖边的长廊是四面来袭的聚风口,卷起一地的落叶扬尘,八方撕扯着飞散而去。

      殷落晚穿着单薄的衣服站在长廊的尽头,熬了几夜绣完的兰花绢帕在手里被攥得越来越紧,胸腔内起伏的情绪像是暗河的泉涌,化成一股干涩冲上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站在她对面的人影逐渐清晰,是殷兰生穿着一席白衣,翩翩然笑着向她走来,身后两个模糊的身影是殷司马和司马夫人,一行三人像鬼魅般游离着靠近,咧着不太自然的微笑幽声说到:“进宫去,福泽殷氏。”

      刹那间,日光变得明耀无比,仿佛万箭般袭来直击眼底,殷落晚的瞳孔极速收缩,白炽的日光化成一潭倾斜的湖水,顺着她的面部轮廓倾泻而下。

      殷落晚倏然睁开双眼,刺眼的光亮骤然消逝,眼前是无边黑暗。

      没有殷兰生,没有殷府的长廊院落,只有凉州姑臧宫中陌生的床帐。

      是一场梦,在她进宫的第七日。

      殷落晚侧过脸,眼角蹭到枕褥,才发现是自己哭了。

      她从床上坐起,走出屋门。夏夜温凉,月光静静泄在墙砖的缝隙里,照映在她的身上。

      殷落晚和殷兰生是没有血缘的青梅竹马,是在姑臧望族,殷府深宅中相伴成长的少爷和小姐。

      殷落晚记不起自己是几岁时喜欢上殷兰生的,她甚至说不清这到底是不是喜欢,总之小时候,她最不为人知的闺房之梦就是嫁给自己的兄长。

      只不过这个梦,随着她的成长变得愈发模糊不清,直到她完全明白了自己的角色后,也看清了自己幼稚的颠倒妄想。

      从被殷府收养的那天起,殷落晚就被按照王妃的标准严苛管教,她是殷氏重要的棋子,殷府上下小心翼翼地保守着她是养女的秘密,只为在合适的时机让她献身出力,以殷氏独女的名门身份攀个好亲,福泽全族。

      按照殷府的计划,殷落晚是要嫁给当今世子的,但她只见过世子三面,最近一次,见到的是躺在梓官里的世子的遗容。

      世子下葬后不久,殷兰生被派去益州督案的前一天。那时已经是河右最冷的季节,他还是和殷落晚去了城郊的草场,那是他俩最后一次一起骑马。

      殷落晚骑在一匹纯黑色的汗血马上,殷兰生的背影近在眼前,但于她而言,却遥如天地。

      “益州的事,棘手吗?”殷落晚问道,却没等殷兰生作答,已自顾自低声轻叹:“不用去,该多好。”

      “你不出嫁更好。”殷兰生侧过脸笑着接话,他迎着西垂的落日,目光看向远处白雪盖顶的山峦。

      “殷府都急死了,你还有闲心打趣。”殷落晚淡然一笑,望向延绵至西域的群山,仿佛他俩是游离于侯门相府之外的听书人,谈论着别人的忧愁。

      殷兰生拉了下缰绳,让马儿绕到殷落晚前面,他转过头,逆着金色的暮光看着她:“你不用嫁世子,我也不用去赔笑脸,我带你浪迹天涯去,岂不快活?”

      西垂的太阳比往日更为耀眼,面朝西方的殷落晚眯起双眸,她看不清殷兰生的表情,但她猜那应该是带着笑的脸。

      一阵北风吹过,殷兰生的马突然扬起了马蹄,在河西最广袤的草原上发出了空谷幽鸣般的嘶唔,马鸣声回荡在亘古不眠的山脉天地间。

      殷落晚开口刚要说些什么,殷兰生的马却已经跑远了。

      那是殷落晚距离她儿时幼稚的闺房幻梦,最近的一瞬。

      两个月后的一天,殷落晚刚刚绣完一幅绢帕,府上的小厮就急忙来报,说司马大人和夫人请她速到内堂。

      殷落晚轻皱了一下眉,世子去世后,司马大人夫妇见到她就心堵,已经许久没搭理她了,这下急忙要见,不知道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殷落晚下意识拿起绢帕,快步起身出门。一进内堂,只见殷司马和夫人满脸欣喜:“大喜大喜,晚儿有福,你要进宫嫁给主君了。”

      殷落晚一怔,脱口而出:“进宫嫁谁?”

      殷夫人忽然对殷落晚一脸宠溺起来,弯着眉眼柔声道:“陈夫人点名要你,天气转暖就进宫去。佛祖保佑殷氏,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幸而当初和世子的婚事并未诏告,这才有许给主君的机会。”

      殷落晚努力稳定住自己的心绪,快速消化着这突如其来的“大喜”。

      司马夫人走过来,拉起殷落晚的手,起身走到殷兰生身边:“兰生,趁着晚儿还在府上,你不要总往外跑了,多陪陪她,你的婚事也要指望晚儿了呀。”

      殷落晚突然感到后颈发紧,血涌上脑,她微微张开嘴唇却不知从何问起,等反应过来后,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看向殷兰生,正好迎上他那双淡含笑意的桃花眼,他面色如常,笑着点头。

      殷司马一向沉稳,也难掩喜色,补充道:“要想和凉州御史周邦修攀上亲家,确实要看晚儿啊。那周邦修的女儿人称凉州第一美人,说媒的排出了一里地。周老贼一心想靠女儿攀个贵亲,世子去世之前,他对我们还颇为满意呢,世子薨了之后变脸比翻书还快,我看啊,等他得知了晚儿进宫的消息后,又要眼巴巴的来我跟前念秧儿了。”说罢殷司马轻笑一声,悠然端起茶杯。

      司马夫人笑笑:“要我说,再没人比咱家兰生更合适了,且不说他俩情投意合,殷氏和周氏,也是门当户对呀,两家联姻才是珠联璧合。”

      在殷司马和夫人的一唱一和中,殷落晚终于明白了这“喜”为何事。

      原来,还是双喜临门呢。

      她表情中带着几分凝滞,而殷兰生则一如最初,波澜不惊。

      这边的殷司马和夫人显然还在兴头上,等俩人聊得尽了兴,才双双看向殷落晚,四目的期盼炽烈将她从一时的无措中扯回现实,她收回了看向殷兰生的目光,转正身子正对殷司马和夫人,恭顺应道:“天佑殷氏,万幸万幸。”

      从内堂出来,她和殷兰生并肩走在殷府的长廊上,相顾无言,眼看要走到连接后院的拱门,殷落晚缓缓停下脚步。殷兰生步子比较大,一时没收住脚,等他意识到身边的人停了下来,这才也刹住步子,转过身。

      殷落晚说到:“你和周太守的女儿,情投意合。”她语气如常,不似质询。

      殷兰生“噢”了一声,泰然回答道:“见过几面,是个美人儿。”

      这样中庸的回答,令殷落晚无从接话,俩人皆是一阵沉默。殷落晚从袖中抽出绢帕,摊在左掌,一株兰花跃然巾上:“刚绣好,送给你。”

      殷兰生瞥了一眼兰花,走近一步,隔着绢帕包握住雪晚的双手:“天冷了,多穿些。”

      她的手很凉,但他的手很暖。

      殷落晚觉得双眸微胀,想抽回双手,又无从发力。

      天幕渐青,弯月高挂,整个院落像被蒙上了一层靛蓝色的薄纱。殷落晚低下眼眸,待眼中的些许氤氲散去,千言万语化作一声轻叹,垂眼道:“还是要进宫啊。”

      殷兰生呼了口气,不可察觉地摇了摇头,语气低沉而坚定:“嫁给主君是好事,好好帮衬陈夫人,福泽殷氏。”

      殷落晚抬起垂下的眼角,静静看着他,忽然觉得身上一轻。

      对啊,她不该期待殷兰生能讲什么,无论讲什么,都毫无意义。

      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过失去的痛苦了,因为她不曾拥有任何,失无可失,得无可得。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殷府养了殷落晚十九年,终于到了用她的时候。

      这是早已被规定好的一生,完成任务,实现价值。十九年的养教,早将使命烙进她的骨髓,在她的命里,愿意与否远没有应该与否重要。

      殷落晚笑了,她望着眼前夜色漫漶地幽长走廊说:“也是。”

      那一日清晨,一顶素轿如约停在殷府门口,一位公公,一队轿夫,寡淡地没有丝毫喜庆的气氛。殷府上下在门前站成一排,殷兰生站在最外侧,他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温柔地能溢出水来,殷落晚忍住看向他的冲动,径直朝轿子走去。

      伴随着公公一声尖利的“起轿”,殷落晚感到身体一沉,隐隐听到轿外传来了一些杂音,但她却没有掀起轿帘作别的勇气。

  • 作者有话要说:  上传封面+验证码搞了我半个小时......我是连十以内的加减法都不会算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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