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结罗》长叶小麦

51、空壳

　　2023年11月20日03:45
　　“……嗯？”
　　亚结罗在梦中睁开了眼睛，迷茫地眨了眨——才彻底“清醒”过来。
　　……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呀？
　　银灰长发的人鱼晃了晃头。他的鱼尾消失了，属于人类的赤裸双足踩在干干净净的地面上——这片地面不像自然的泥土，不像人造的工艺。亚结罗踩在上面，脚底传来的触感冰凉平滑，像是玻璃，又像是水……但放眼看去，它们却是云雾涌动的模样。
　　“好烫！”
　　亚结罗骤然痛呼。他感觉自己的眼睛和胸口突然烧了起来，像是有一团火唐突地窜了起来。
　　但他并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只能无措地捂住传来异样的右眼——在这种高温幻觉的灼烧下，人鱼的思考忽然陷入了偏执，他决断地采取了自己「躲避危险源」的下意识本能。
　　……他伸手把自己的右眼摘了下来，然后向前投掷远离自己。
　　“啊、啊……”亚结罗呆呆地望着火红的眼球在空中和地面划出轨迹，弹跳着滚动，发出沉闷的响声，这才如梦初醒。
　　——他刚刚在想什么？怎么挖自己眼珠子这么果断，下手和挖一勺奶油一样轻松呢？
　　但是……不痛，好奇怪。
　　亚结罗迟钝地发觉了种种异样，这时候跳动的红色眼球像一颗微缩的太阳，发出了越来越强盛的光和热……它如同一颗熊熊燃烧的金红色火球，火焰和光亮都在急剧膨胀。
　　“？”
　　亚结罗禁不住眯起眼抬手挡了一下。
　　然后，他就惊讶得眨了几下眼皮，甚至荒诞地感受到了眨眼过程中自己右眼眶空洞的凉意——
　　——自己扔出去的那颗眼球，不仅变了颜色，还膨胀成了一个陌生的人形。
　　“……( ˙-˙ )”那团虚幻的金红色人形直勾勾地盯着他。“(°?°)”
　　亚结罗下意识避开它的“视线”，但发现它确实紧追不放。
　　似乎发觉了亚结罗的闪躲，那团虚幻的火焰影子的“脸上”咧开了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亚结罗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毫无感情色彩的狰狞「笑容」，其实是它在试图传达自己“可以亲近”的「友善」。
　　灵光一现——突然他想起自己遗忘了什么。
　　…这是，他还没有获得「圣者」拷贝时，无意识回收的第一个碎片——那个碎片只有些微的残影意识，甚至没有从灵魂质萌发的自我和思考。
　　但它“夹带”了一些东西，是那时候还没有完整思考的亚结罗没有注意到的。
　　——就是这个东西。
　　它在「空壳」里，占据“他”的一只眼睛，甚至在「空壳」内部的时候，还延伸到了“心脏”的位置——因为「空壳」能够支撑到本体来回收，甚至就是因为它代替了“心脏”，支持着这具「空壳」的存在。
　　在「空壳」被回收后，它依附在自己灵魂破片的缝隙里——这意味着，「空壳」也还没有完全熔化，与本体的灵魂质重新融为一体……直到刚才。
　　亚结罗把这块“异物”摘除，灵魂的缝隙才能开始慢慢渗透熔融重新弥合。
　　“……”但是，怎么处理这个东西？
　　亚结罗盯着那团灼烈的金红色光球。它只有模糊的五官黑影，似乎并没有自我，只有简单的情绪——它一开始直勾勾地望着人鱼剩下的眼睛，后来忽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欢欣雀跃地喷洒出白金的火花，似乎想把这里点燃成一片火海。
　　……烧尽。烧尽。欢呼的火焰！
　　烧掉绝望。烧掉痛苦。狂热欢呼！
　　“……”
　　亚结罗沉默地看着自己周围越来越旺盛的火丛。它们连成一片，像夕阳下的云霞，火舌跃动扭曲，仿佛能听见感染人心的整齐呐喊。
　　离得太近，他能听见，他明白了它是什么。
　　「烧掉。烧掉。这样就能迎来满足，迎来战果。」
　　——这美丽圣洁的火焰，是不以为恶的众人之恶而点燃。
　　他不喜欢它。
　　人鱼流露出抗拒的神情。对面的火焰对他表现出疑惑，但对人鱼的排斥视若无睹——它仍然在喷洒着火焰，把这片空间化为火海，试图烧尽这里的一切。
　　……它和那些梦境里的那些诉说自己无法诉诸于口愿望的声音，没有区别。
　　脑中闪过了熟悉又陌生的记忆，亚结罗若有所悟地抬起了头。
　　——它的「喜欢」，只是也想把我烧成灰烬。
　　它是那些狂热的恶念和自欺欺人的祈愿化身的火焰，似乎拥有意志，但也只是火焰——它的活跃，就只有将一切烧尽，和自己融为一体……无论是作祭者的绝望，还是拾柴者的恶念。
　　火焰是无情的。无论善恶，火焰烧尽，留下的是安寂清净的世界。
　　“从我身体里滚出去——无名的梦界游灵。”
　　亚结罗冷静地驱逐它。
　　他「想起」了它的存在。
　　“……”无名灵突然人性化地露出不快的表情。它摇了摇头，拒绝。但这里是人鱼的灵魂海，主人的意志就是一切，它不可避免地被揉成一团，向着“外部”推拒出去。
　　亚结罗默默地看着。
　　他什么也没有想——这个念头从脑中闪过的瞬间带来了迷惑：我在想什么呢？
　　没有记忆的自己，像一个复制的假物，一个空壳。他的容器里似乎莫名其妙被塞进了很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让他听见别人的声音，把自己的声音都淹没。
　　“……”
　　亚结罗沉默着，他向上游，一直突然碰到了这个空白之处的“封顶”处。
　　——忽然间，他意识到自己的惶恐。
　　失去过去和记忆的感觉，并不会因为从别处“获得”记忆，就这么容易找回“自我”这个认知的锚点。
　　即便通过「圣者」的记忆“找回”了对身边亲友的熟悉，也无法完全抹去隐藏心底那若有若无的茫然。
　　……那只是重新确认了她们的可信任性——而这种安心的认知，在失去记忆的时候就存在。然而记忆空白的时候，这种信赖基于积累于身体中本能给出指引，他无需思考，也不会质疑。
　　但拥有了和她们相处的过往记忆，反而带来了痛苦——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通过记忆的思维模型，将记忆事件中的情感残影和意识感受完全统一沉浸的隐隐割裂。也就是，总是隔着一层几乎找不到的隔膜，把他的意识感受和记忆分开，变得不能自如一体。
　　这次毫无预兆的梦陷入了意识的深层，他来到了自己灵魂的内部。
　　——这里，是被他意识中具象出来的场景。是他灵魂质的分层……精于修炼精神追逐本源的魔法师，这里就是他们建立灵魂宫殿的所在。
　　他具象了场景，因为他无法认知不存在的事物，因此这里拥有上下——但由于他的自我已经剥离得太多，灵魂中人格的思考不足以创造出复杂的景象……所以，这里只有存在、但难以被认知到的，奇异的地板。
　　而——这看不见的天穹也是如此。
　　「圣者」的记忆，本质上只是覆盖在他灵魂空缺上的一层幻象。它的确是曾属于亚结罗的记忆，但复制过来的只是数据。
　　亚结罗的灵魂受到的损伤是切实的。人格碎片剥离出去，而人格碎片依托于灵魂质——人格碎片本质上就是他的一部分灵魂，是亚结罗本性特质的某一面。
　　就如「圣者」，是最大的那个碎片——“他”是被金羽花设计撕走的，拥有亚结罗灵魂三分之一质量的碎片。
　　——灵魂质是意识的载体，如同血肉躯壳一般，也拥有自己的刻痕。那些刻痕就是记忆的路径，是把记忆中储存的信息完美调取的密钥，灵魂质是载体，是存储的仓库。
　　失去的灵魂就是失去了这一部分的路径，即便复制了数据，也无法调用起原本建立的路径，因为路已经断了。
　　我意识到了这种痛苦——亚结罗贴在透明的天穹上，闭上眼无声地叹息，鱼尾弯折，尾鳍铺在穹顶。
　　忽然间，他油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欲望生成了——他察觉了这种残缺带来的痛苦，产生了无比的渴望。
　　这是清醒带来的痛苦，是清醒带来的欲望。
　　他对于去收回自己的灵魂这件事，产生了强烈的动力。
　　‘圣者的记忆并不完全。’
　　银发人鱼睁开眼，蓝紫的眼眸融化成混沌的湖泊，空洞地俯视透明天穹的另一头。他的思考却十分冷静，清晰。
　　‘我……应该有过一段，习惯用双腿行走的经历吧。’
　　亚结罗贴在透明天穹上的脸颊忽然一松，他放松地任由自己向天穹的另一头坠落——
　　‘那不属于这一次的我。’
　　就如同，那片存在于自己意识中，却始终看不见的星空——他驱逐无名灵的时候，无名灵被挤出灵魂质分层的障碍，他通过它的记忆看到了那片夜色的高空。
　　亚结罗不知所以地露出一丝淡笑，他满足地闭上眼，像蜷缩在蛋壳里的时候一样，长长的鱼尾抱住自己。
　　——他“下坠”着，坠入昏黑。
　　然后——醒来。
　　“啪嗒”，蜷缩在水下礁洞中的人鱼低下头，被撞断的几节珊瑚枝在水中缓缓沉落。
　　银灰色的长发如同细海藻丝丝缕缕摇曳缠织。人鱼睁开蓝紫的眼眸，昏暗处，瞳孔溢出点点灼目的蓝。
　　他缓缓摆动长长的鱼尾。骨棘支离的尾鳍狰狞中挽着纱花般轻柔的华丽，人鱼钻出藏身的礁底，浮上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