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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阳光走了八年,再回来时它仍旧微笑,可是一掠而过}
那天我跟男朋友吵了一架,在旺角街头我们分道扬镳,他自己去搭地铁,我则跳上了路旁的小巴。
我的心情有点糟,把车窗外的牌子看恍惚了,坐下后才发现上错了车,正想下车,司机却在这时回过头,笑着叮嘱: “请大家扣好安全带!”
那是一张稍带风霜的脸,眼角的几条笑纹,在午后的阳光里很明显,可我仍然看呆了,坐我旁边的一位小女生见我目不转睛的样子,扑哧笑了出声,我猜她是在讥笑我看上了一个可能比她爸爸年纪还要大的人,但我没有理睬她,仍继续看前面的他。
现在的我敢做敢为,不再是当年那个只敢在暗处偷偷看他的小女孩了,然而当身旁的小女生调皮地喊”司机,这位姐姐仔在暗恋你”,我还是脸红了。
他回头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爽朗地笑: “那阿叔可真荣幸。”
只看了一眼,没有再回头,他认不出我。也难怪,认识他的那年我是胖嘟嘟的小圆脸,跟现在的鹅蛋脸相去甚远。
可八年了,他除了老一点,皱纹多一点,还是那般爱笑。
八年前他不自称阿叔,也不是司机,其时我们都还在闽南家乡,他是我的书法老师。
中学一年级的我是个附庸风雅的家伙,迷上一切古典东西,做梦都想通晓琴棋书画,但我苦无门路,父母为了生意,一个在香港,一个在深圳,长年都难得回家一次,照顾我的阿姨又是文盲,我不晓得该上哪儿去找一位全才的老师帮我实现梦想。
后来有一天我差点就抵达了梦境。
某个星期六,同桌的雅娟邀请我上她家玩,她爸爸是我们班主任,本来我不想去,跟老师混熟了没好处的,一旦记住了你的名字和脸孔,下次你不交作业他第一个点的就是你的名,我是一名懒学生,所以对老师我一般都敬而远之,但雅娟说今天学校的几位老师会到她家切磋围棋和象棋,问我要不要去看。我一听说下棋,心动了,把顾虑都抛诸脑后,连声说要。
雅娟家就在学校校舍的一楼,后面有个院子,当时正秋天,桂花呀菊花呀全都开了,浓郁的花香醺得我直打喷嚏。
我边用帕子擦着鼻涕边跟雅娟踏进她家后院,里面的棋艺切磋正进行得如火如荼,两张桌子都围满了人。雅娟拉着我正要往里头挤,我一个喷嚏又打出来,为免殃及池鱼,我赶紧远离人群,一扭头就看到了我的命中注定。
那个时候我是那么称呼他的,只因那一眼令我的命运从此改变了。
在桂花树下,一张长桌子的后头,站了个男人在写毛笔字,他的手在宣纸上疾舞,阳光从树罅而下,落了他一身的光斑,我眨了眨眼,下一瞬再也无法移开视线。
<<红楼梦>>里林妹妹甫一见到她的宝哥哥,刹那心想,何等眼熟到如此! 眼前的这人,给我的感觉也是似曾相识。其实我是知道的,以前从未见过他,可少年的我正迷醉于古老情怀,那一刻我浮想联翩,幻想前世他是赴京赶考的落魄书生,途中盘缠用尽,就在街边卖起字画,而我偶然经过,与他两相倾心,他赠我予字画,我助他以盘缠,临别之际订下了彼此的终生,可后来造化弄人,自此终生都未能再见上一面,然而穿过了几个世纪,今天我们再次相遇……
我站着看了他很久,他穿一件白色的衬衫,袖子卷起老高,头发微卷,是有点潦倒意味,但脸上白净,没有胡渣。
他察觉了,抬头向我笑了笑,眼睛漂亮有神,我也对他笑了一下,其实我有点想哭,他那么好看,我却狼狈不堪。美人应该是像林黛玉那样的吧,瓜子脸,弱不禁风,可我脸上胖乎乎的,还拖着鼻涕,我非常沮丧,不敢上前去,只能安静地坐到一旁,偷偷地看他。
一会儿他写完了,搁下笔,笑吟吟地看向我,眼中有邀请的意味,我受到了鼓励,走过去认真地看了看他的字,辽草,可是好看,我不由自主点头: “龙飞凤舞,遒劲有力。”
其实我看不懂他写的字,毛笔字我没学过,但形容书法的句子在书上还是看过的,于是我用了自以为最好的形容词来称赞他。
他朗声笑道: “谬赞! 谬赞!”
他的笑声令我安定,我抛开矜持,老气横秋地学着古人抱一抱拳: “哪里! 哪里!”
他哧哧地笑,拍拍我的头: “叫什么名字?”
“柯……花生。” 我低下头,小声回答。
我为自己的名字羞惭,用普通话念,就是一颗花生,班上的同学总是取笑我,说我圆滚滚的,人如其名。
想不到他非但没有像别人那样嘲笑我,还用笔美化了我的名字,他在白色的宣纸上写下了八个字,然后拿给我看。
上面写的是:南柯一梦,笔下生花。
“是这里面的三个字吧?小花。”
他叫我小花,虽然也俗气,可我还是满心欢喜,清风徐过,头顶桂花簌簌而落,沾了他满头金黄,我看着他,心想,他就是我心中的一朵花。许多形容花的诗句加诸在他的身上都能恰如其分,譬如李清照的那句 ── 步摇金翠人如玉。
“我可不可以跟你学毛笔字?” 我鼓起勇气问他。
“可以呀,那我又多了个学生了。” 他很高兴,嘴咧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下星期六你到我家来吧。”
就这样他做了我的老师,每逢星期六下午我都到他家学毛笔字,除了我,他还有四个不足十岁的学生,总是奶声奶气地唤他”木老师”,但我叫他逸老师, “逸”,音似玉,我在心里将他当成了一块碧绿美玉,只是当时我想不到这块玉早就有人佩戴了。
老师名叫木朗逸,那一年他二十六岁,是学校高中部的书法和音乐老师,他的父母也是学校的老师,分别教历史和语文,一家三口住在学校校舍的五楼,三房一厅,客厅外面有个大阳台,那年秋天种了好多花,一盆芙蓉,两盆秋海棠,还有七盆菊花,老师的妈妈说菊花晒干了泡水喝,可以清肝明目。
八年了,这些我都还一一记得,我甚至没能忘记他家客厅东面的墙上挂了一幅水墨画,画里小桥横过河面,一钩弯月挂在柳梢头,旁边有两句诗: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我很喜欢这幅画,知道是老师的大作之后,就叫他教我也画一幅,老师却笑着摇头: “这幅不行。”
我问为什么,老师拍拍我的头,说: “你还小,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当年我的确还小,什么都不知晓,不知道那画里其实隐藏了一个人,也没想过我跟他相差十五岁,这段距离如山如水,很难跋涉,更不知道他赠我的那八个字其实早有预示,我对他的这一场爱慕也不过是南柯一梦,当年如是,而八年后呢,我看着前面正在专心开车的他,隔了两排座位,他发边的几条白发隐约可见,我有股冲动,想上去帮他拨掉,可我不知道他身边的那个人是不是还在,而且,他已经不认识我了。
2. {雨很大,你们不怕,我躲在那,看一场世间漫骂}
沿路趁小巴停站的时候,我留意了下指示牌,去的方向是新界,跟我回家的路南辕北辙,难怪这八年来我们始终未能碰面。
车驶至葵涌,窗外天色忽然灰暗,顷刻间一场大雨来势汹汹,打得窗户噼啪作响,车子靠站后,有乘客冒雨跑上来,用手拂着身上的雨水,嘴里骂骂咧咧: “这天文台是干什幺吃的,也没预告今天会下雨!”
老师转过头,斜倾着身向那人笑道: “马也有失蹄,更何况天文台。”
他的笑容一如既往,开朗而宽容,可脸上有了岁月的痕迹,终是显得世故了,他边开着车边哼起一首歌,词句也苍凉: “仓卒岁月,世事如棋,每局都光怪陆离,骤晴骤雨人事天天变,有喜亦有悲……”
岁月的确仓促,一晃八年,我飞快长高,他却迅速老去,我真想走上前,再叫他一声逸老师,数一数他鬓边生了几条白发,问一问这八年他们过得可好。
但我始终胆怯,不敢上去跟他说一句话,只坐着看外面的雨帘密密如织。
八年前的某一个傍晚,也有这样一场滂沱大雨。
那天放学天空原本晴好,我出了教室,慢悠悠地在操场上穿行,忽然云层低压,风也骤起,将我的校裙吹拂了起来,打球的男生们经过我身边,打了个响哨,之后你推我搡,嘻嘻哈哈地跑开了。
我未加理会,整理了一下裙子,看看似乎要下雨了,忙向教学楼那边跑去,大雨倾泄而下时,我堪堪冲进走廊,正在庆幸没有被淋湿,就见老师静立在不远的一条廊柱边,低着头,仿佛在沉思。
我怕打扰他,没有走过去。
雨下得突然,在操场上活动的同学们躲避不及,这时趟着雨纷纷奔跑过来,几位男生被淋透了,索性脱下恤衫,打着赤膊在那拧水,要好的女生们取笑他们体胖,拍手大笑,唱起即興改编的儿歌: “大雨大雨一直下,你看两个胖冬瓜……”
清脆的歌声穿过雨水,在别人眼中,许是一片白色的欢乐吧,可我融不进其中,我只看到老师还在那边,一手插在浅绿的风衣兜里,闲立着,仰望天空,在周遭喧腾的嘈杂声中,仿如一片树叶,静静的孤独。
我在心里惴测着他孤单的心事,突然想上前去,跟他说: “老师,你并不孤单,我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我知道这很孩子气,也许听入旁人耳中,就是表白的话了,所以我犹豫了几分钟,最后我咬一咬牙,向他走去。
武松打虎尚且要趁着几分醉意,我无酒壮胆,幸好还有轰隆的雷声给我以掩护,站到他面前,我看不到我的脸红了没有,但我听到我的声音是颤抖的: “逸老师,我……你并不孤单……”
不知道是雷声太大,还是我的声音太小,老师像是根本没听到我说话,惊喜地拍拍我的头: “小花,你来得正好! 来,帮我拿雨伞去给一个人好吗?”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手肘处挂了两把雨伞,可我为着没能说出口的话感到挫败,愣愣地没有回答他。
他央求着: “小花,你乖,先帮老师个忙,等一下老师带你到镇上玩。”
他老当我是小孩子,我气闷,但带我去玩也等同于约会吧,这样一想我又乐意了,问他伞要拿给谁。
“高一二班的林新月。” 他把伞递给我,看着我,脸上似有红晕: “一会儿在校门外那棵最大的榕树下等。”
林新月这名字我乍听觉得有点耳熟,但我为他腼腆的表情大感欣喜,没问究竟,提着伞兴冲冲就向楼梯奔去。
高一二班在四楼,走廊里站了许多被大雨困住的学生,但我一眼就望见了趴在栏杆上观雨的女孩,长发被风拂起,人却一动不动,有种静态的美,我被吸引过去,问她: “姐姐,知道谁是林新月吗?”
她回头,向我笑道: “我就是。”
我说不出话来,我有个毛病,每次看到好看的人和物都会发呆,她是个美人,瓜子脸,樱桃小嘴,睫毛上还挂着雨珠,映得眼瞳水蒙蒙的,我有种错觉,分明是电视里的那个林黛玉走出来了。
“是木老师叫你来的?” 她弯下腰小声问我。
我点了点头,脸上却是诧异的,奇怪她怎么知道。
“我猜的。”她眨眼做了个淘气的表情: “因为我知道他有个学生叫小花,我一见你就觉得你像朵美丽的小花。”
接着拿过我手上的雨伞,挽起我的手: “走吧,小花。”
只有人说我可爱,没有人说我美丽,我陶陶然了,跟她撑一把伞,听她谈天聊地,说今年的雨水真多,说学校的花真少,小花,哪天带你去看山上的映山红,成片的火红,开得可热闹了……小花,会画画吗?再过一个月茡荠都长高了,我们一起去田里,你给我当模特儿好吗……
她的声音好甜,小花小花的叫我,听得我心里都开出花来了,直走到校门口才想起跟老师的约定。我跟她说: “姐姐,有人在等我,我得走了。”
她又眨眼: “我知道,榕树下嘛,我们一起走。”
她说她知道,我疑惑,开始思考起她跟老师的关系,为什么老师要叫我送伞给她呢?
答案很快揭晓。
老师站在榕树下,见到我们,迎上来,笑容满面,伸手去抺她的脸: “雨真大。”
她也笑,俏皮地歪着头: “会不会以为我不来了?”
“不会,我知道你会来。”老师看着她,眼睛很亮。
我霎那明白过来,老师何以会画那幅画了, “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他在喧嚣尘世中独立,等待的是她,林新月。
“小花,走吧,带你去玩。”老师对我说。
林新月牵起我的手,也说: “小花,带你去吃好吃的香芒雪糕。”
我木然地跟在他们中间走,老师把他那伞收起来了,跟我们一起撑一把伞,雨还很大,他怕她淋雨,把伞推过去她那边一点,但她又把它推回去,结果两个人半边身子都打湿了,嘻嘻地互相取笑对方是落汤鸡,然后一起拍拍我的头,继续往前走。
我在他们中间并没有淋到雨,但我的心已经湿透了,常听爸爸妈妈说,做生意,中间人很重要,现在我就是个中间人,这单生意叫爱情。
大雨大雨一直下,地上有个大水洼,我是一只大呆瓜。
大雨中他们一人拉着我一只手,冲进一间歺厅,到了楼上最里头的一张桌子坐下,林新月取来菜单,哗哗地点了一长串的菜名,又要了几瓶啤酒。
菜上来,她迫不及待就吃,吃相大咧咧的,我瞪大了眼,想不到她徒有美人的外表,却无美人的内涵。
“吃慢点,没人抢你的吃。”老师笑她,可又往她碗里添菜,顺手也挟给我一朵花菜: “小花,吃吧。”
我摇摇头。
“那吃肉?”
他又挟来肉片,我还是摇头。
林新月把汤喝得哧溜响,含糊不清地说: “小孩子都不吃饭的,给她吃雪糕吧。”
“胡说。”老师嘴里斥她,眼里却含着盈盈笑意,回头哄我: “小花乖,吃了饭才会像小树一样高哦……”
那是一句广告语,可他说错了,我本能纠正他: “不是吃饭,是喝牛奶才会像小树一样高。”
“哈哈,木郎逸,小孩都比你记性好,看你以后怎么教孩子。”林新月捶桌大笑。
老师微笑: “那以后孩子你来教。”
林新月脸一下子红了,看了我一眼,倾过身去捶他的肩头,小声埋怨: “小孩子面前别乱说话。”老师手掌覆上去,包住她的拳头,看我一下后,又放开手。
我那时虽然不懂得她为什么脸红,却也知道他们在打情骂俏,我心里悲凉,我以为他就是我的命中注定,原来她才是他的相依为命,那顿饭他们的手一直在桌底下相握,他们以为我看不见,或许恋爱的人眼中除了对方,再容不下别人了,他们只顾眼神交流,都没注意到一整碟辣炒花蛤都被我一个人吃了,啤酒也被我倒了一满杯来解渴。
出歺厅时雨停了,我被风一吹,出了点酒意,胆子变大了,问他们: “你们是不是在恋爱?”
他们都明显愣住了,林新月呵呵笑了起来,低下身子柔声跟我说: “是啊,不过你别跟别人说,不然你木老师会被学校开除的。”
我看看老师,老师蹲到我面前,拉住我双手,仰头凝视我: “小花,你还小,不明白这些,但你能答应老师吗?帮我们保守这个秘密。”
我看到他眼中的祈求,点头。
老师高兴地笑,又问: “小花,那你以后有空就跟我们出来,掩护我们,做我们的保护神,好吗?”
换在平时,我想我是会拒绝的,为他人作嫁衣裳,傻瓜才会那样做,可我就是个大呆瓜呀,他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闪呀闪,我就晕得找不着方向了,又点头。
就这么着,老师常常在放学后来找我,我再去找来林新月,然后他们上哪都会带上我,那一两个月是我一生中最开心又最难过的日子。
林新月的性格跟她娴静的外表大相迳庭,好热闹,爱刺激,还喜欢尝新,今天吃过的歺馆明天就不会再光顾,理由是她想吃尽天下美食。
老师揶揄她喜新厌旧,她向他扮个鬼脸,飞快跑开,笑声随着长发在晚风里飘荡: “但这世上有一样我不会喜新厌旧。”
老师含笑看着她在前面蹦跳着走路,自喃了一句: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语声很轻,但我就在他身边,听到了。
我知道,我当然也知道,她爱他,他也爱她。明白这个事实让我挺伤心,可对林新月我始终都讨厌不起来,有时我迷惑,是因为她美丽?还是因为她总对我呵呵笑?又或者是因了她,我才能天天见到老师?
日子一久,我渐清楚了,情侣就该是他们那样子的,他英俊她美丽,他们高度相宜,她站着脑袋轻轻一歪,就可靠到他的肩头,而我呢,站在他们中间,小小的,只适合做一只电灯炮,人来的时候要及时地亮起,人走了就精乖地关上灯,走一边去。
我做得真好,总能博来他们的称赞。
“小花真乖,走,姐姐买雪糕你吃。”
“乖小花,想不想去游乐场玩?等星期天逸老师带你去。”
都当我是小孩子,那我就做十一岁小孩应该做的事吧,好吃,擅玩,不懂风花,不谙雪月,我比以前更喜欢吃零食了,他们也真疼我,每次我想吃什么都会给我买来,我最喜欢吃的是棉花糖,饭前吃,饭后吃,去电影院也还吃它,他们手握着手,偷偷亲个嘴,暧昧光影中,笑容好甜,我嘴里的棉花糖也甜。
我迅速发胖了,雅娟说我本来只是颗花生,现在则是一粒胖汤圆,可变什么都没有关系,他不会注意到的,他要为她想的做的事太多了,无暇分神。天凉了啊要加衣,下雨了别忘带伞,功课呢要记得做,教你多少次了,毛笔不是这样抓! 刘德华的闪卡有什么好,不如我教你画画?就画我,不比刘德华还帅么?
老师,她学不来毛笔,可我学得好快啊,她连人头都不懂画,可我会啊,我画了很多,全是你的素描,雅娟说很像的,我还想学琴下棋呢,老师,你教我好不好?
多少次他对她亲昵念叨的时候,我在旁边抓头挠耳,很想把这一番话对他说,最后当然都只是腹稿,有什么用呢,緃使她什么都不是,她是林新月,而我只是柯花生,有谁规定懂琴棋书画的人喜欢的那人就一定也要懂琴棋书画呢?
他说我是他们的保护神,那我就安分守己地演好角色,但我觉得我更像红娘, <<西厢记>>里那个红娘的存在不就是为了要促成崔莺莺和张生的天长地久的么?她两头奔跑,她传书递简,助他跳墙护她周详,在他们携云握雨的夜里,她在窗外为他们望风把月,提心在口。
那天的日期我还记得呢,是十二月六日,星期六的晚上,老师的一个要好同事去外省探亲了,把宿舍的钥匙留给老师。当晚老师亲自下厨,做了很多菜,还把灯都熄了,在桌上点了两根红蜡烛。
席间林新月喝了许多酒,有点醉了,扑到老师身上,环住他的脖子,憨态可掬地叫他: “木朗逸,我要你陪我喝个够。”
老师抚她的背,呵哄道: “你醉了,不能再喝。”
林新月凑上去亲吻他。
老师躲开脸: “小傻瓜......小花在这呢......”
但温柔乡是很难抗拒的吧,她咯咯笑着再凑过去,老师边躲闪边尴尬地觑我,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烛火的流光,汪汪的两泓,像烛泪欲滴未滴,灼烫着我的心。
我识趣地离开了,关门的那一刻,墙上倒映的影子是模糊的一团。
冬天了,夜里挺冷的,我本来想站在门口,仿效红娘,行监坐守,但风不停地从走廊两边吹过来,我冷得直发抖,只好去四处胡行乱走。也并没有走多远,到楼下就被两道手电筒的光线射住了。
光线强烈,我睁不开眼睛,只听是老师的妈妈在问: “小花,你逸老师呢?”
我不晓得我当时是怎么了,本能地举手往楼上一指: “在上面。”
老师的妈妈一听,马上往楼上跑,她身边还跟着一个女人,两个人一起把楼梯踩得咚咚地响。
我在后头跟上去,到四楼我躲在楼梯边,远远看着她们直奔到那间宿舍门口,呯嘭地敲门,接着老师开门出来就挨了他妈妈一耳光,另外那个女人开始漫骂,把左邻右舍全引了出来。
场面很混乱,骂声,闲杂人的议论声,林新月的哭声,把整幢楼都震响了。
随后的日子我躲在家里没有去上学,也不曾再见过老师和林新月一面,只从雅娟口中得知,星期一全校都传开了,说木老师引诱学生做下丑事,学生的家长要求学校开会批叛木老师呢。
其实那时早恋已不是什么大事,但师生恋始终是禁忌吧,加之林新月的父亲在镇上当了个不小的官,四面八方的谴责于是都指向了逸老师。
漫天风雨中,我自始至终躲在家里,闲来跑去伯父家,听他和弦友唱弹南评,有一段恰好是<<西厢记>>,里面小红娘的唱词时至今日我仍记得: “你绣帏里效绸缪,倒凤颠鸾百事有。我在窗儿外几曾轻咳嗽,立苍苔将绣鞋儿冰透。”
倒凤颠鸾的事儿我那时还不能十分明白,可我知道老师给我的角色我演砸了,张生和崔鸴鸴本应是大团圆结局,千百年来,恒古不变,可因为我,这回戏改了,凭空一棒打落,鸳鸯离散,他们被逼各走一方,前路坎坷。
元旦前,听说老师被开除了,去向不明,林新月也相继离开,转到了相邻的一个城巿读书。而不久,我随妈妈来到了香港,再也不曾回乡。
3. {香车醉卧了美人,如此轻车便骑,看这一路日子纷纷}
小巴到终点,乘客都冒雨下了车,到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
老师回头看我还坐着,笑问: “没有带伞?”
我点点头,看看外面,雨仍在下,颇大,道旁一块路牌有点模糊,似乎写着“香车街23” 。
这时另一位司机来接班,老师从位子上走下来,手上拿了一把雨伞,跟我说: “这样吧,我遮你过去前面买把伞。”
我除了向他道谢,路上一直沉默。不是没有话,我很想问: “老师,你过得好吗?林新月呢?你们还在一起吗?”可终究不够胆量。
老师忽然说了句什么,但雨打在伞上,嗒嗒地响,我听不大清楚,他似乎是说: “你挺像一个人。”
我睁大了眼睛转头看他,呼吸屏息着,他又重复说了一遍,这回我确定了,没有听错。
他竟记得我。我心头一跳,问: “像......谁?”
“林嘉欣。甜美,戏好,人真。她说的......” 话到最后,语音成了怅然。
我的心沉了下去,她,是她么?
他带我到一家小超巿门口停下,我跟他说谢谢,他比了比眉梁: “开心点,皱了眉头就不像林嘉欣了。”
我笑了一下,他挥手: “再见,小嘉欣。”
以前他叫我小花,现在则是小嘉欣,都离不开一个”小”字呢。
我望着他的背影,在黑色雨伞下,高高挺直,可相比从前,我觉得他的背脊已然有点佝偻,我的眼睛不知为何湿了,胆子就这么借了来,我大声喊他: “逸老师。”
他转身走回来,惊诧地看着我,问: “你是?”
“南柯一梦,笔下生花。”我望着他说。
“小花?” 他上下打量我,手举到我的头顶比划一下,笑开: “想不到能长这么高。”
从前我至多到他的胸口,现在却只跟他差了半个头,稍微抬一下眼,就可跟他对视。他的眼睛里尽是故人重逢的欣喜。他并没有将我遗忘,我得到鼓励,胆子大了,邀他一起吃晚饭,叙一叙旧。
他答应,却问我:”能再叫上一个人么?”
我立刻想到林新月,没料想他说: “小花,是我女儿,三岁了,很皮,跟你小时候一比啊,两个极端……”
我尚在愕然中,时间真有这么快么?他竟有个女儿了!是他跟林新月的女儿?
我跟他一起到邻街的一间幼儿园接他女儿,那小家伙一见到老师立刻扑上来,欢声叫爸爸。
老师将她抱起,让她叫我姐姐。
小家伙笑着,露出参齐的牙齿:“姐姐好漂亮。”
嘴巴真甜!我忍不住摸摸她的脸蛋。这下我确定无疑,她的五官跟林新月极其相像,那她妈妈必定是林新月了。可令我不解的是,在我们去茶歺厅晚饭的期间,老师只问我的近况,对林新月只字不提,我纳闷,但对往事我始终羞愧,也缄口。
趁老师去结帐的时候,我问小家伙: “森儿,妈妈呢?”
她指着头顶,天真地说: “在天上。爸爸说要等我长大了她才会回来。”
我呆住,森儿又说了些什么我没留意听,老师回来时见她嘟着嘴不高兴地望着我,笑问: “森儿,怎么了?”
“姐姐不理我。”
森儿白了我一眼,表情逗趣,我却笑不出来,老师察觉我的异样,抱起森儿,微叹口气,问我可赶着回家,要是不赶,可愿到他家中坐坐。
我自然说好。我想证实森儿的话。
外面雨停了,经过球场,一群小孩在里面踢球,笑闹声传了过来,森儿在老师怀中挣扎着,嚷着要过去玩,老师不让,说地下有水,会弄脏,小家伙不依,扭着身子硬是要下地,被老师打了下小屁股,嘴一扁,就要哭,我赶紧哄她: “森儿乖,等明天姐姐去买个漂亮的球球,再带你过来玩,好不好?”
小家伙这才消停,说: “我要一个很大的球,能在空中飘的。”想了想,又叮嘱我: “姐姐,我还要能在地上滚的。”听我说好,她才趴回老师肩上,吮着拇指很快睡着了。
老师向我苦笑: “很皮,对吧?不像你小时候,安静又乖,每回我和新月说什么,你都听话。”
终于听他提到林新月,我找到契机,忐忑着一颗心问: “她,新月她现在好吗?”
老师脚步一顿,声音有点沙: “她走了,车祸去的。”
我喉头哽住,低头默默地跟他走回家。
天已入黑,街灯都亮了起来,地面到处是浅浅的水洼,一脚跨过去,微风漾起,水面便泛起潋潋光影,我想起林新月的笑容,那种漫不在乎的俏皮,小时候的我,看见她的笑脸总会联想到月亮,湖水,黄色荡漾的波光。
现在她的笑容只能在相片中展现。老师把她的相片放在客厅的电视柜里,纯白的相框,两旁放置了一束鲜花和一只白瓷盖的坛子。
我走近看,见那只坛子身上画了一幅画,正是老师以前为她画的那幅,小桥,河水,柳树,月亮,一切景物都没有变,唯一不同的是,如今画里包含了多一样东西,她的骨灰。
老师把森儿抱进房,出来时见我站在相片面前,他轻轻说: “我打算等我以后老了,再跟她的骨灰一起运回家乡合葬。”
我的眼睛潮湿,问他: “为什么会这样?”
八年来我曾无数次做同样的一个梦 ── 暴雨如注的夜晚,老师和林新月浑身都淌着雨滴,伸出手去,想接触对方,空中却蓦然一道闪电劈下,他们被迫远离,我躲在暗处,徒然看着他们渐渐被风扯远。
即使是在梦中,我也只想过生离,未料竟是死别。
那么,为什么会这样?
那一年老师被开除,其它学校不肯收他,父母无奈,托人找关系办了商务旅游让他来香港找爷爷,其后又以爷爷独自在港年老无依为理据,帮老师申请到了居港权,而林新月高考失利后,瞒住家人来找老师,跟他在香港注册结婚,可她的户口在闽南,申请夫妻团聚需要五年的时间,这意味着漫长的毗离,她无法忍受,索性也不回家乡了,就这么滞留在香港。
生活过得很艰辛,林新月没有身份证,不能外出工作,爷爷年迈,已经退休,一家子只能靠老师的一份薪水度日。老师以前的大学文凭在香港并不吃香,而琴棋书画的技艺在现实生活中也显得卑薄无力,起先他找了份初级文员的工作,但薪资微薄,只好转做薪金较高的体力活,多数是当地盘工,或者搞装修,工作辛苦,老师却甘之如饴,雄心壮志向林新月保证,等五年后我们存够了首期就买房。
可生活比想象的难,那时候他们跟爷爷挤在一套一百多呎的公屋里(一百呎约为十平米,公屋是向政府租住的房屋),狭小的空间连放下两张床都困难,更遑论独立的睡房了,一张双层的铁架床就伴了他们几年,情话要轻悄地说,温存也要无声地进行,而林新月是过期居留,平时轻易不敢上街,怕被警察查身份证,会被遣返内地,以前的她爱跑爱跳喜欢四处游逛,那段时间却只能困居于斗室,日子因此很压抑,有时她会哭会闹,说生活像牢笼,真没意思。可再负气,爱情牵绊着,始终未敢轻言离开。后来日子渐有转机,先是有了森儿,接着她的居港权批了下来,老师拿出积蓄也兑现了给她一个家的承诺。
眼瞅着康庄大道就在前方招手,可谁能想到大晴天的,会有一道霹雳横空而下呢?
车祸发生的那一天, 是晴朗的秋日,老师正在工地上打桩,尘土飞扬中电话蓦然响起,警察打过来告知他,林新月乘搭的那辆小巴,因为司机醉酒驾驶,与货车侧身相撞,小巴里的乘客死伤过半,林新月不幸是其中的一个。
“那天她是跟我一道出门的,说要去花巿买一些花来布置新家。”老师望向窗台上的一盆花,低低道:“我赶过去的时候,她已经走了,身边的花却完好无缺。”
我看着那盆花,那是一盆映山红。八年前她说,小花,哪天带你去看山上的映山红,成片的火红,开得可热闹了。
当真开得很热闹呢,红的,白的,紫的,济济一堂,可独独缺了那个买花的人。
落花犹似坠楼人。
我转头凝视老师憔悴显老的脸庞,泪水潸然而下,花开花谢,这一路他一个人是怎么走过来的?
老师走来,拍我的背:“小花,别哭,她看着呢,你知道她喜欢看人开开心心的。”
我的眼泪收不住,抱住他,想要安慰他,又无从说起,想起当年对他说过的那句话,于是又原话照搬,跟他说:“逸老师,你并不孤单......”
他淡淡地笑:“我不孤单,她其实还在呢,那天她坐的那趟小巴就是从香车街到旺角的,我现在每天都能陪着她,而且,我还有森儿。”
我的哭声不能止,我明白的,老师,因为有森儿,所以你不能跟随她去,所以你转行做起小巴司机,每天重复她当日经过的那条路线,假装她就在身边,陪她走这一路的晨起昏落,风吹雨淋。
可是老师,你要知道,世界其实有两个,心中的那个瘫塌了,外面的那个还是要转的,日子不会因为你的心死了就此停顿,那一条路你再来回走上多少趟,也不能将她唤醒来了。你一定听过那句话的,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她走了,我还在呀,老师,只要你肯回头看一看我。
“傻小花,乘,不哭了。”老师用手指拭去我脸上的泪水,眼中的慈爱神色一如往昔。
我靠在他的肩上,心里还藏了一句话,我会替林新月照顾好你和森儿的,老师。
4.{米饭不可或缺,我等你把它吃完,然后永不退却}
自此,我每天放学都去乘搭老师的小巴,等他下班,或者先替他去幼儿园接森儿。小家伙现在很依赖我,看到我,向我身后望了望,没见到爸爸,不哭也不闹,张开手臂就要我抱,等我将她抱起,她可怜兮兮地看着我:“姐姐,我肚子饿。"
我问:“森儿想吃什么?”
“我要吃蛋糕。”
我带她去一间甜品店。小家伙真的饿狠了,几口就把蛋糕扫干净,吃完嘟着满嘴的忌廉,在我脸上吧唧了一口,然后说:“爸爸说不能乱吃别人的东西。"
我逗她:“那你怎么吃了?”
小家伙精得很,笑嘻嘻地歪着脑袋:“你不是别人,你是姐姐。”
“小鬼灵精。”我香一香她的脸颊。
“我喜欢姐姐,姐姐做我的姐姐好不好?”小家伙眨巴着眼睛看我。
我摸摸她的头,笑说好,心里却是辛酸,老师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娘,工作家务两头忙,这孩子平时没什么人跟她玩,寂寞可想而知。
老师下班后找来,森儿扑上去,咯咯笑:“爸爸,姐姐要做我姐姐。”老师看我一眼,举高她笑道:“姐姐本来就是你的姐姐。"
这话令我沮丧,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拿我当孩子看。
我想我的心意老师是知道的,可他故意忽略。
吃饭的时候,我说三个人吃饭比两个人吃饭热闹多了,他取过一双筷子放到对面的空位上,纠正我说,是四个人。电视在演青春剧,我说现今的少年都轻狂,还是中年人成熟有魅力。他笑问,跟男朋友吵架了吧?
我泄气地冲他嘟嚷:“装聋作哑。”
他笑笑,拍拍我的头:“吃吧,菜都要凉了。”
我赌起气来,猛扒白饭,老师把菜挟到我碗里,意有所指:“米饭淡而无味,菜可比它好吃多了。”
我盯着他:“米饭再淡,一日三歺不可或缺。”
老师摇摇头:“不吃米饭,还有很多选择,面线,米粉,意粉,乌冬......”
不等我反驳他,他又叹息一声:“傻小花,你还小,佷多事都不明白。”
我心有不忿,谁说我不明白?我知道的,老师,你说还有很多选择,可你不也始终只肯埋头吃那一碗饭,那场车祸带走了她的生命,也封闭了你的世界,但我不会心灰,来日方长,我会等你放弃了那碗饭,一起去试试色彩斑斓的什果蛋撻,再来一杯冰凉可口的椰香甘露。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了出来:“我还小,可我会等。”
小时候我不懂事,只晓得藏着掖着,这回不了,他就在眼前,身边也没有别人,我要争取。
5.{你有一双青春的眼,请不要看夕阳的脸}
两个月后我考上了大学,我打电话兴高采烈地告诉老师,他爽朗地笑:“我请客,你想吃什么?”
我说想吃他八年前那一天晚上做的菜。我想让他坦然面对过去,继而能够忘怀。但老师未置可否,把话岔了开去。后来他请我去吃自助歺,除了森儿,他还带了个女人一起出现。
老师让我叫她阿姨,我看了看那女人,年纪跟老师相若,身材挺胖,相貌也一般,我迷惑他们的关系,等他们离座去取吃食,我问森儿那个阿姨是谁。
森儿眨着眼,手向上一比:“爸爸说她是妈妈,从天上下来,所以样子变了。”
我望着那女人臃肿的背影,难以置信,等他们回座,我瞪大了眼将他们来回地瞧,只差要出口责问了,老师终于叹口气,微笑着指住那女人跟我说道:“小花,下个月你就得叫她师母了。”
我扔下刀叉,霍然站起,二话不说就冲出了歺厅,等老师追上来时,我已泪流披面,老师怔住,我用泪眼恶狠狠地瞪着他。
看到路经的人都望过来,他苦笑:“小花,是老师不好,你别哭好不好?”
我才不管,扑到他身上,用哭声谴责他:“为什么是她?为什么不是我?”
我以为我还年轻,还有长长的时间任我在他身上挥霍,等他把前尘往事都忘掉,回过头来拉我的手。可我没想到他可以忘得这么快,也没想过他拉的会是别人的手。
老师什么也没说,任我哭了一会儿,之后带我到商场外的游乐园里,坐下了,他才慢慢开口:“她是亲戚介绍的,人很能干,开了间发廊,请了些伙计,平时不用她怎么去店里......小花,你知道的,森儿需要人照顾,我要供楼,没有余钱请菲佣,她有时间,还有钱,对森儿也好。”
他的声音淡漠,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实。我被激怒了,低声向他吼道:“我有钱,对森儿也好,我比她还年轻,还漂亮,为什么要舍近求远?”
他还是那句话:“小花,你还小,有些事你不会明白的。”
“我是不明白,林新月才走了多久?两年还不到!”我痛心地看着他:“你这么快就要去娶别人?”
倘若他要娶的人是我,我想这一番话我一定不会说,人就是这样的吧,宽容自己,严待别人,我义正严词地责问他:“她的尸骨未寒,那盆映山红也还香着,她要是地下有知,会怎么难过?口口声声说什么她还在,你天天都在那条路上陪着她,这些都是骗人的?”
他平静地听着,等我讲完了,他也不反驳,只将脸向着我说:“小花,你看看我,老师已经不再是当年你的那个逸老师了,我老了。”
我注视他,夕阳映在他的脸上,眼角的皱纹明显,鬓边的白发也清晰,岁月的确催人老,这我知道,可我还相信天荒地老,从他写下那八个字:南柯一梦笔下生花,我就学会了做梦,那一梦未醒,一辈子早丢掉了,虽然书法于我,至今也未能笔下生花。
我说:“那有什么关系,我也会老。”
老师却说:“小花,人生当中,琴棋书画只是调剂,天长地久有时候也只能是在心里,逸老师跟你现在不一样,有很多现实要面对,以后你就会慢慢明白的。你乖,回去好好读书,别再动不动就跟男朋友怄气。”
他顺手整了整我的衣领,拍拍我的头,然后转身,离开。
我后来到街上胡乱走着,经过剧院,看到正在上演林嘉欣主演的<<月亮七个半>>,就买了票进去看,林嘉欣一身粉橙,扮相甜美可爱,表情却是迷惘失落,面对那个跨越二十年的时空来找自己的童年,她发现世界跟她年少时的想象差异甚大,昔日美好的梦想已然迷失在了熙攘的凡嚣里。
“如果要写一封信给自己的童年,你会写什么?”
这是剧中问到的一个问题,散场后我走出剧院,也问自己,我会写什么呢?
彼时我总幻想前世老师是落魄书生,我是富家千金,对他施以援手,与他生生世世诗情画意。如今老师却说,琴棋书画只是调剂,天长地久也只能在心中,那么我是不是梦也该醒了,给童年的自己寄一张卡片,对这个前世今生的梦加以南柯一梦的批注?
老师,我是不是应该这样写:书生落魄了,施以援手的,是他人。
夜色降临,男友打电话给我,说为我搞了个party,庆祝我取得功名。我去了。男友还在读大学,但家里有钱,跟我家是世交,整个party到处都是鲜花美酒,衣香鬓影,人人都说我们门当户对,郎才女貌。
我躲到露台,男友出来找我,捧着一束玫瑰,对着月亮向我发誓:“我会疼你爱你一辈子,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原谅我好不好?”
我望着他明亮如月的眼睛,点一点头。
老师,既然那盆映山红已经易了手,那我大可另外爱上玫瑰吧,从此忘记那年的清风,桂花,和墨香,以后香车街的那辆小巴我也不搭了,你说的,还有很多选择,何况我们不同路,你走的是西,我家却在东,那是一个和夕阳背道而驰的方向。
(完)
原计划是中篇的轻松小白,结果,字数严重缩沙,还写酸了,成悲剧...<<性相近,爱相远>>的后遗症,明哥哥的后患无穷,苦笑~~
下一篇是向梁老的致敬文 ── <>同人,文章名暂定为<<羽生枫云>>,这篇一定轻松,等几万字了再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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