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春色浮寒

8、明

　　书房里火炉燃的正旺，须发尽白的宋大学士正和人说着话，听见动静后赶紧将顾亭喊了进来，他这个关门弟子身子弱，可经不起冷风吹打。

　　他如今已经六十多了，这孩子就是他最后一个弟子，天分好还能吃的下苦的小孩儿不好找，可不得放在手心里捧着。

　　“还好那孩子自己懂事，不然让你们这么宠下去，好好一个孩子也被你们惯成纨绔了。”做在对面的中年人笑着说了一句，大冬天的手里却拿着把羽扇，看上去的确带了几分仙气儿。

　　顾亭把斗篷解开挂在一边儿，看着优哉游哉摇着羽扇的中年人无奈道，“先生又拿我逗趣儿。”

　　“小长生此言差异，你老师把你看的比亲孙子都重，先生我方才这话可没有说错。”刘基慢条斯理反驳了一句，将人家正牌老师扔在一边儿，自顾自翻开书袋里的几卷纸开始检查。

　　宋濂将火炉拉近了些，看着这一点儿也不见外的家伙忍不住摇了摇头，“错辈儿了错辈儿了，刘伯温啊刘伯温，都是伯爷了你就不能正经一些？”

　　“大学士说话，果然一针见血。”刘基看着初显风骨的字迹，将纸递过去然后低声叹道，“这个诚意伯要人命啊，若无意外，过些日子我就上书辞官回青田了。”

　　金陵乃虎踞龙盘之地，到底不适合他这种闲人野鹤，还是青田的灵山秀水好啊。

　　宋濂动作一顿，安抚的拍了拍惊的站起来的小弟子，然后才幽幽出了一口气，“那李善长又给你找不痛快了？”

　　顾亭睁大了眼睛看着毫无顾忌在他眼前说这些的两位先生，趁说话的空隙弱弱开口，“老师，学生可要先行回避？”

　　刚还说着他是个孩子，怎么这会儿就说起这种事情了？

　　朝堂之上从来都不是一言堂，当初还是义军之时军中武将们一言不合就能动手，文人们不会亲自动手，可是杠起来的后果比武将打架更严重。

　　武将之间光膀子打完架，第二天喝酒还是好兄弟，文人之间起了龃龉，那可是几年十几年甚至一辈子的事情。

　　他还是个孩子，在他面前提起这些是不是有些不妥？

　　少年人乖巧的站在一边，看着两位再朝中举足轻重的文臣满眼无辜。

　　“你开春就要去国子学，那里面良莠不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出问题，早知道这些事情也好。”刘基笑着让人坐回去，以这孩子的出身怎么也不可能编一辈子的书，既然早晚都要进朝堂，早些知晓里面的弯弯绕绕对他有好处。

　　但凡开国之君，对待一同打天下的兄弟都是宠也不是不宠也不是，打天下的时候是兄弟，天子和臣下亲近不是坏事儿，可一旦安定下来，这就是要命的事情了。

　　尊卑二字从来不可轻忽，尤其在这皇城之中

　　刘基将羽扇放在桌上，看着不怎么自在的小孩儿语重心长道，“小长生啊，为官要进退有度，朝堂之上党派之争无可避免，难的是如何再风口浪尖上稳住还能不被猜忌，不然到底花，稍有不慎便是杀身之祸。”

　　那李善长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人，这么多年来把持政事，早就放不下手中的权利了，他们二人不和，一方面是皇帝需要制衡朝中，另一方面就是那人自己找事儿。

　　才德兼备从来罕见，他李善长不算缺德，却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孩子还小，你吓唬他干什么？”宋濂重重咳了两声，“长生以后如果不想掺和进这些事情之中，和老头子我一样专心修书不就行了吗。”

　　他宋景濂的关门弟子，只要不被养歪，将来必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朝廷里的勾心斗角不管也罢，编书教学一样能名垂青史。

　　“您要么在文华殿教导皇子要么在翰林院编书不掺和政事，他们放过您了吗？”刘基摇头晃脑反驳着，也不管这话在孩子面前合不合适，反正他说开心了就行。

　　顾亭抱着茶水暖手，看他们完全没有检查作业的意思，也明白自己今天过来并不是凑巧了，刘先生还是一如既往神机妙算。

　　不过这样也好，既然知道将来他们一家会因为胡惟庸而获罪，他当然不会什么也不做，如今朝中左右两位丞相，一为徐达一为李善长，虽说以徐达为尊，大权却都在李善长手中。

　　而胡惟庸，正是李善长的坚实拥趸。

　　顾亭安安静静坐在一边，杯中热气袅袅升起，将他的神色氤氲的模糊不清，只是心神微微一动，旁人看不到的光屏就出现在视线之中了。

　　【总算放出来了！！！】

　　【昨天说过今天去老师家，这两位其中之一就是大学士宋濂了吧？】

　　【老爷子果然和想象中的一样慈祥，不过旁边这位又是谁？】

　　【刘伯温啊刘伯温啊刘伯温！！！！兄弟们！！！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刘伯温！！】

　　【这次真的捡到宝了！跟着小哥哥肯定能把当时的名人看过来一遍儿！小哥哥赛高！！】

　　【朱元璋喜欢杀人，尤其喜欢杀功臣，小哥哥以后一定要离他远一点嗷嗷嗷！！】

　　【当官不容易，洪武朝的官儿更是不容易，那是真的用命在拼搏啊！】

　　【刘伯温死的不明不白，宋濂也是无妄之灾，如果真活在那个朝代，还是当个平头老百姓来的安全。】

　　【老朱脾气实在不好揣摩，谁能有把握在他手里活的安稳？】

　　【不过明初的几个大案都有很明显的目的啊，胡惟庸案让朝臣们不敢光明正大的结党营私，空印案加强中央集权，蓝玉案把开国功臣全部干掉给朱允炆开路，老朱后来大开杀戒也不是没有原因。】

　　【如果太子朱标不死，这些武将当然不用死，可偏偏太子先没了，老朱不把忠于太子的武将们全都干掉，朱允炆会那么容易登基吗？】

　　【建文帝也是自己作，亲叔叔说逼死就逼死，要不是他自己找事儿燕王也不会造反。】

　　【不造反必死无疑，造反虽然成功的可能性低，可万一真成了他就是皇帝，用脚指头也能想出来该选哪个。】

　　【就是可惜了那些武将，好在永乐大帝有出息，大明朝最彪悍的时代就是从他开始的吧。】

　　弹幕的话题很快从刘伯温转移到如果太子朱标没死明朝会走上哪条路，惊的顾亭差点将茶杯给扔出去，越看越觉得背后发凉。

　　他从来没有想过太子殿下竟然走在了洪武帝前面，更没有想到燕王会造反，朱棣在一众皇子之中算是懂事儿的，如果连他都被逼到造反，可见新帝究竟过分成什么样子。

　　只是太子殿下不在了，底下还有那么多王爷，秦王晋王皆是马皇后所出，最后登基的怎么会是个皇孙？

　　顾亭抿了口热茶压下心中的震惊，双手不受控制的有些颤抖，刘先生死的不明不白，老师受了无妄之灾，这又是怎么回事儿？

　　宋大学士低头不说话到底少年人不由瞪了旁边的刘伯温一眼，什么该说不该说的都往外说，平日里的机警跑哪儿去了，将人吓坏了上哪儿再赔他一个小徒弟？

　　他这么大年纪了，收个关门弟子容易吗？

　　朱元璋建立大明朝，刘伯温功不可没，元至正年间与宋濂叶琛等人一同被请到军中，以神机妙算运筹帷幄而著称于世，此后奏请设立军卫法肃正纪纲，在朝中居于要位。

　　只是在爵位的分封之上，洪武帝的做法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同为谋士，李善长被封为韩国公，刘伯温却只是个诚意伯。

　　顾亭以前没有细想过这些，如今看来，里面怕是藏着许多他不知道的事情。

　　“如今北元虎视眈眈，皇太子爱猷识理达腊继位，外患未平，朝廷不会有太大乱子。”刘基不紧不慢说着，眼看对面的老爷子要生气这才闭上了嘴巴。

　　“这些事情听听就可以了，孩子还小，离入朝为官还早着呢。”宋濂低低叹了一声，实在不想让小徒弟因为这些分心，“小小年纪，最该做的是好好读书，而不是掺和进这些勾心斗角之中。”

　　“这孩子机灵，又和太子以及几位殿下关系好，那些人不敢将手段用到他身上，大学士放心。”刘基在屋里面也不嫌冷，又拿起羽扇摇了几下，看老爷子起身要把他轰出去，话题一转赶紧说道，“所以还是读书重要，正儿八经考出来的官和承蒙祖荫出来的官毕竟不一样。”

　　“先生。”顾亭哭笑不得出声，弹幕带来的寒意渐渐消散，最后只剩下被人关心的暖意，“先生真的要辞官回乡吗？”

　　“天下已定，为何不走？”刘基似乎浑然不在意，看着打小就比旁人聪慧的孩子问道，“小长生若是舍不得，不如跟先生一起走，著书教学我不如你老师，可说起天文地理算术兵法，你老师可远不如我。”

　　“好啊，原来你还惦记着我这小徒弟，刘伯温啊刘伯温，一大把年纪了你可要点脸面吧。”宋濂拍着桌子骂道，催着将人赶出去，然后才看着宝贝弟子说道，“兵法算术稍有涉猎即可，要紧的还是经文典籍，可不能跟他学坏了。”

　　“老师放心，学生省得。”顾亭乖乖应了一声，看着大笑离去的中年人，眸光微暗不知道在想什么。

　　【老爷子这话就不对了，文理工一样重要，在生产力水平低下的时候，先发展生产力才是最要紧的，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啊老爷砸！！！】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吃饱穿暖才是最重要的，听说那时候还有很多人冻饿而死，连命都保不住，读书可以先往后放放！】

　　【吃饱穿暖重要，文化同样重要，现在的教训还不够吗？】

　　【几次大灾难都挺过来了，从地球到银河再到如今，最初的文明依旧流传至今，这是人类的坚持，别说吃不上饭了，命没了文化也不能断！】

　　【吵什么吵什么？小哥哥的世界发生变化不会妨碍到我们！就不能文化物质两把抓挨吗？！】

　　【回去查查有没有什么改善人类生活环境的技术，符合当时的生产力水平就可以，小哥哥帮我们，我们也能帮他们。】

　　【军械类可以吗？小哥哥那边好像还在打仗，肯定需要军火。】

　　【长点脑子啊啊啊！！！土法土法土法！！！看看那个朝代是什么样子再说话行不行啊大兄弟？！！！】

　　【那是明朝！古地球古中华的明朝！你觉得他们能凭空造出来军舰吗？！！】

　　【火.药还没研究清楚就想冲出地球直奔星际了？谁给你的勇气？】

　　书房里只剩下两个人之后，老爷子便一张张的检查起小徒弟交上来的作业，国子学中的先生不会和他一样用心，可是要进官场，必须得去国子学走一遭。

　　明年没有那么多时间，今冬就更不能懈怠了。

　　顾亭专心听老师说话，回过神来发现弹幕已经变成他完全看不懂的样子，索性也不去看了，这些人看什么都能讨论起来，似乎不需要他额外关心。

　　老爷子起身从书架上拿出几本书，一边递给小徒弟一边说道，“这是你师兄昨儿个送来的，说是要你通读，看他那傲气的模样，管不了咯。”

　　他那个弟子啊，对文辞著作方面很是有意见，一直以宣明仁义治天下为己任，非但自己一心想要达到时世太平，还非带着他这小师弟一起，实在是让人没办法。

　　顾亭笑着应了一声，显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了，将书装好然后才朝老爷子行礼告退。

　　“过年就别来了，三天两头生病还不够让人担心的，在家好好养着。”老爷子念叨完一个开始念叨另一个，他小时候身体也不好，后来有条件了才慢慢养起来，这孩子也没吃几年苦，身子怎么就养不好了呢？

　　头发花白的老爷子拉着人叮嘱了好一会儿，这才让下人将人送出去，顾亭知道自家老师什么脾气，身边人对他的好他都记着，老老实实听老爷子念叨完没有一点儿不耐烦的意思。

　　外面的马车里，福宁溜出去买了点心回来，自己悄咪咪吃了大半还没等到他们家少爷，索性把剩下的全吃光了。

　　等顾亭回来，看见还带着甜腻腻滋味的油纸包忍不住睁大了眼睛，“福宁！”

　　“少爷回来啦！”在车厢里取暖的少年人慌忙将帘子掀起来，丝毫不在意包点心的油纸被发现，夫人下了严令不准外面的东西进少爷的口，他这也是为少爷着想。

　　福宁理直气壮的为自己的做法找好理由，看着气的不肯搭理他的小少爷摸了摸脑袋，朝车夫说了几句然后才回来为自己辩解。

　　本来想着给留下两块，谁让少爷出来这么晚呢？

　　他们俩从小一起长大，说是主仆其实更像玩伴，顾亭裹紧了斗篷瞪了他一眼，抱着手炉一点儿也不想搭理他。

　　吃独食的都不是好人！！！

　　福宁哄了一会儿发现没什么用，苦着脸靠着车厢小声嘀咕，“不就是几块点心吗？一会儿再买不就行了？”

　　顾亭板着小脸看过去，“我是气这几块点心吗？我气的是你不给我留！”

　　福宁有些疑惑的眨了眨眼睛，“有区别吗？”

　　有区别吗？当然有区别！有心和无心能一样吗？

　　小少爷气的脸都红了，“吃你的去吧！别和我说话！”

　　福宁委委屈屈的缩了回去，看着只剩下糖渣的油纸包撇了撇嘴，“我倒是想接着吃，这也没有了啊。”

　　两个人拌起嘴来完全不见在外面时的沉稳，就在这时，已经走到大街上的马车忽然停了下来，福宁鼓着脸正想下去看看，旁边的帘子就先一步被掀开了。

　　披着狐皮大氅的挺拔少年熟练的找位子坐下，看着一脸不高兴的小孩儿挑了挑眉，“怎么了？被宋先生罚了？”

　　“哪儿能啊，宋先生宠他还来不及。”福宁小声回了一句，在马车里也不好行礼，只能一脸难以言喻的指了指手边儿的油纸包，“因为几块点心......都快气哭了......”

　　“瞎说！”眼看着自己的形象要被摧毁，顾亭赶紧将话题移开，“樉哥不是要出去忙吗？怎么还没有走？”

　　福宁自觉出去和车夫坐一块儿，将车厢留给两个主子，朱樉笑着挪了位子，看着比上次见面时气色好了不少的小孩儿满意的点了点头，“大哥还有点事情没处理完，北巡可能要推迟到一个月后。”

　　“大过年的留在家里多好。”顾亭眼巴巴的看着眼前姿容俊美的少年人，晃着他的手臂放软了声音祈求道，“反正都要推迟了，樉哥带上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