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此长欢》声停处

9、三次死亡

　　欢乐的时光总是那样短暂，舅舅舅母来接余参商的时候，两个人都有点依依不舍。

　　徐如林将那只灰色小熊送给余参商：“商商多帮我打扫了两天呢，我可不能压榨童工。后天我要去城东住几天，听说那里的小糕点很好吃，给你带好不好？”

　　他带回来的糕点很好吃，是很温润的甜，既不腻也不干，连吃好几块都停不下来。

　　可惜......

　　十几年后的幽灵余参商咂咂嘴，以后再也吃不着了。

　　他看着懒懒晒着太阳的小旧熊。

　　哪里是徐如林喜欢这个小灰熊，他分明是想送给余参商一个玩具，又找不着理由。

　　他都快忘了，二十四岁时的徐如林，正年轻气盛的年纪，就已经会对人润物细无声的好了。

　　而和他在一起太久的话，余参商想，是不是就会慢慢感受不到这种渗透进每一处每一分的好呢？

　　当一个人习惯了另一个人对他的好，他是不是就不会再在意了呢，他是不是就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在意了呢。

　　他会逐渐以为这是理所当然一直如此的，在不知不觉间，原本的悸动和感谢会被细水长流打磨得失去光泽度，徐如林不动声色的温柔将他整个人包裹，太像空气，从未失去，便从未觉得不对劲与窒息。

　　我好像错过了什么。余参商盯着徐如林的背影发呆。

　　和徐如林一起亲密生活了十年的余参商，究竟都弄丢了什么呢？

　　成姨的声音突然想起：“如林，阳台上的花收拾吗？”
　　还有个什么花！余参商垂头丧气。丢了吧丢了吧。
　　然而徐如林摇摇头：“成姨，你先忙别的吧。”

　　上午的太阳从阳台的宽大落地窗上照下来，错杂的阴影，流转的光亮，一片衰败的景象，花叶干枯收缩在一起。恍惚记起当初绿叶绒绒，繁花簇簇的时候，如今年华逝去，生命也跟着离开。

　　他取出自己的画架，选好位置支好，开始调色上色。

　　余参商了然。

　　差点忘记，徐如林本来就是一位极有名气的画家。

　　他自幼时便师承名家，功底扎实，大学时期在法国和英国接受极浓厚纯正的熏陶，每日流连艺术馆，最喜欢印象派的莫奈，所以余参商送他一个字也没有写的画着莫奈的画的明信片。

　　《翁费勒的塞纳河口》，《日出.印象》，《蓝睡莲》，《穿绿衣的女士——卡美伊》。

　　他知道他懂，他只是没想到，他这些年都会一直好好珍藏着这几张廉价的明信片，连一点污损也没有。

　　他之后搬过几次家，他以为早已经弄丢，原来并没有。

　　徐如林从来没有弄丢过什么，他唯一弄丢的，只有去年冬夜二十六岁的余参商。

　　他们罕见的争吵，他没有出去追他。

　　他以为过不了多久他会回来，而另一个以为他过不了多久就会去找他。

　　唯一一次，他们都没有。

　　十年陪伴，他们都忘记了，每一个人生命中的意外，总是潜伏在每一个地方等待，时机一到，立刻毙命。

　　他们为微小的念头付出惨重代价。

　　阳台的摇椅和书架上都布满了尘埃，来不及收拾的一切都显示着当时事发的突然。

　　徐如林画下每一处不起眼的地方。

　　尘埃会被擦干净，枯枝败叶会被收拾好，毫无生机的植物过不了不久也会重新变得生机勃勃，冬天过去春天到来，河水破冰草木萌芽，公园上空飞着高高的鲜艳风筝，连太阳也多了崭新的力量。

　　万事万物，都似乎带着新生的精神迎接着新的一年。

　　有很多事可以重来，有很多事可以补救。

　　唯独失去的人，只能活在旧日风景里，一日日的，褪色残旧，活着的人会逐渐越走越远，再回头看时，故人面容模糊，湮灭于长河，如所有忘却的画面的一样。

　　而徐如林不愿意忘记，他止步不前，吞吐丝线将自己缠绕，终日面对过往，企图保持记忆的鲜活清晰。
　　即使会心痛如刀割。
　　但至少会提醒自己，余参商曾活过，而以后，也会一直活着。

　　人的一生有三次死亡。

　　第一次，你的呼吸停止，心跳停止，再看见你时，你已经成为一具尸体，这是生理上的死亡。
　　徐如林几乎是机械的接受。

　　第二次，他们出席你的葬礼，他们哭泣他们沉默他们怀念，这是社会性质的死亡。
　　徐如林被宣告，被强调，他的爱人已经不在。

　　第三次，是这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也终于将你彻底忘记，有朝一日，他们不记得你曾经存在，不记得你的所有，这是真正灵魂的死亡。
　　而徐如林将永远记得余参商，直到他也同样死亡。

　　他对死亡的到来将会平静喜悦，如同迎接早已准备好的时刻。
　　他会见到余参商。
　　死后的世界是怎么样，余参商已早他一步经历过。

　　他下笔细腻又缓慢，斟酌再斟酌。

　　真奇怪。余参商想。

　　徐如林一向偏爱光与影的色彩描绘，大部分时候的户外自然作品，都会用浓厚油彩涂抹。他更注重虚实之间的时空变换之感，而对事物本身的自然客观属性，并不要求写实描绘。

　　而这次不一样。

　　他观察良久，以自身真正的目之所见为基础，调色逼真，造型准确，线条完美。

　　是像拍照片一样的写实画。

　　余参商很少见他画这样细致的画。

　　他画得很慢很慢，余参商站在后面静静看着。

　　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安静的陪着徐如林画画了，明明他以前是很求之不得的。

　　徐如林生了白头发，头发也长了许多，低眉垂首的时候，疲惫倦怠之感若隐若现，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他早已不是当年初见时二十四岁灿若星辰亮如月光的青年。

　　他握着画笔的手指还是一样的骨节分明。

　　这双手曾牵着他走过无数街道小巷，带给他无数的温暖与美好，他们曾在寂静黑夜里闭眼亲吻十指相扣，徐如林的手抚摸过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永远带着让人震颤又不容反抗的强势；他也曾捧着他的脸，亲吻他的每一滴眼泪；他也曾一只手指一只手指的亲过去，当时只当是情趣，并不明白这是多少人此生都不会感受到的亲昵与幸福。

　　太晚了，真的太晚了。

　　离开徐如林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不可遏止的悔恨与痛苦。

　　是上天在惩罚他，惩罚他不知好歹不懂珍惜，惩罚他后知后觉到了不可容忍的地步。

　　他曾经拥有过徐如林。
　　这分明是一件应当每天晚上都祷告感恩的事，他却一日日的，娇纵任性，把所有心意都浪费。

　　是他活该。

　　活着的人不能安生，死去的人凭什么可以入土为安。

　　余参商想去亲吻他，他情不自禁的靠近，却只能克制自己保持合适距离。

　　多么难以忍受。

　　而在遇见徐如林之前，他明明很擅长忍耐。

　　最后一笔画完的时候，时针已经指向十二点。

　　阳光更加强烈，成姨已经悄悄离开。餐桌上摆着还有着热气的两菜一汤，都是徐如林平常爱吃的清淡口味。成姨去了两趟超市，原本空荡荡的冰箱被收拾干净后，又塞进了许多新买的当季新鲜水果和蔬菜，冷冻层里放了鸡鸭鱼肉，新鲜的百合花插在透明花瓶里，含羞带怯的半开着。

　　真好，余参商想，徐如林这样好的人，无论到了哪里，都会有人愿意去照顾他。

　　他值得。

　　徐如林放下笔，像是稍微卸下一点重担，他长吐一口气，振作精神坐到桌前。
　　他的胃口很好，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他大口大口的吃饭，咀嚼完毕咽下去，夹菜，喝汤。

　　努力适应一个人的生活。

　　他其实吞咽的很艰难，喉咙像是始终有什么东西梗着。

　　自从他们搬到云城，每一顿饭，他都总是和余参商一起吃的。

　　然而现在抬头，
　　不，他不想抬头。
　　至少现在不愿意抬头。

　　于是他埋头吃饭，每一口，都努力的咽下去。

　　门铃就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

　　余参商跟着徐如林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人，穿白色宽大T恤，牛仔裤破破烂烂，他的头发浓密，脸上的肥肉随着呼吸一抖一抖的，眼睛还是被肉挤着，并不大，然而居然能看出双眼皮的雏形来。

　　是时雨。

　　余参商几乎认不出他来。

　　不过一个冬天，该是他这种胖子冬眠屯食的时候，他怎么瘦了这么多。

　　虽然还是胖，但是头一次，连双下巴也没有了。

　　徐如林也是吃惊。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徐哥（时雨），你怎么瘦这么多？”
　　话音刚落，都苦笑了一声。

　　徐如林侧过身：“进来吧，吃饭了吗？”
　　“和孩子们一起吃完了才过来的。”

　　时雨熟练的去鞋柜拿鞋，看到那双傻了吧唧的兔子鞋时同样愣了一会，蹲在那里突然就起不来了。

　　余参商渐渐害怕：千万别哭，给我憋住！徐如林刚好了一点。

　　然而时雨原本就很爱哭，这会怎么可能憋得住。

　　他比余参商还小一岁，连鞋都没换，蹲在地上就哇的哭了出来。
　　眼泪珠子一大串一大串的往下掉，没一会就形成了一片小小水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