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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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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迎着月光停在了西市一处堂屋前。
矮楼上歌舞未霁,冷风里古怪的香料味交杂着不太明晰的琵琶声,贵族公子和貌美花魁的故事每天都在这里上演,连街上被人踏过百遍的青石都染上了风流的气息,而这座堂屋却安静得让人有些诧异。
姬云崖跟着唐恣下车便看见门口两个身形高大的胡人武士像木头一样守在门口的油布风灯下,唐恣与他们用番邦语交谈几句,那二人神情似乎有所松懈,轻轻推开了门。
门后是大片大片的红幡,飘出一股混杂着铃兰草和苦艾的味道,
姬云崖听得懂胡语,也懂高昌语,可唐恣说出的话他却只能听懂‘巫祝’,‘治病’几个零零散散的词,那似乎是一种很奇特的口音,就像是胡姬挂着铃铛在沙石上哼出的歌曲。
唐恣显然没有在意他的反应,他抓着那只香囊引着姬云崖往内室走去,几番蜿蜒绕折之后到了一间方形陋室,一个长须的老头正盘腿坐在一只红泥药炉旁,如同戈壁上一棵风沙摧折的干瘪老树干,头戴一顶厚厚的毡帽,身上裹着的是一件白毛绮赤违,眼眶深陷,眼珠虽浑浊不堪,但能瞧出是清泉一般的颜色。
老人身侧倚靠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孩,正睁大了眼打量来人。
姬云崖有点惊讶,老人竟是个高昌睦伦克医者,太宗帝早在百年前就将高昌国攻占,建成了安西都护府,在那个时候,不少高昌国族系被歼灭殆尽,其中就包括有着“泉水之眼”的睦伦克一族,再后来百年之内,越来越多异邦人涌入中原,这种眼睛在记载当中也越来越少。
唐恣似乎看出了他的惊讶,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又拖过一块毡布示意他坐下,自己则一言不发地端起药炉旁一碗深色的汤药,送到那个孩子面前,她双手捧碗乖乖喝下,又乖乖起身去旁侧一个小水缸里取水将小碗涮洗干净。
个子矮的小童够不到一旁的碗架子,只得往地上一搁,然后屁颠颠地跑到老人身后,抓着老人的窄袖,只露出两只明亮的眸子看着姬云崖。
姬云崖心中疑问更盛,这老者的气度和住所看上去都不同凡响,但偌大的府邸,似乎只有他们几个人,连一个婢子家仆都没有。
老人摆了摆手,“坐吧,寒舍无茶,你们若愿意,老朽这里有两贴药汤,比那些茶好得多。”
带着一丝奇特口音的中原官话,和唐恣说的很像,却格外流利。
唐恣十分乖顺地在对面地毡毯上款款坐下。
老人奉上两盏药汤,却不同于寻常浓黑,是淡金中带一点红,虽夹杂着点药的苦味,更多是一种难言的清香。
老人扫了一眼姬云崖,唐恣喝了一口药,垂下眼皮恭敬道,“阿尼涅亚大人,小辈有问题请教。”
“我知道是什么事,听说你最近碰上了大麻烦,我很想帮你,可惜杀人越货一事,我太清楚。”阿尼涅亚无奈地摇摇头,“你该去找唐朝的大理寺和刑部。”
刑部司尚书姬云崖坐在一侧,脸上不免有些发热。
“看来大人也早有耳闻,不过我要问的,正是药理一事。”唐恣苦笑道,“关于焉耆多年前的摄虫之灾,大人可还记得?”
“那是他们自找的。”阿尼捏亚一点也不想掩盖他对焉耆的厌恶,“蛮人无礼,侵他人之土,夺他人之源,料不到自作自受,踏进了那座鬼山,吃了那里的山神,若是天不降灾,也会有人来惩处他们。”
关于焉耆与高昌之战,姬云崖依稀知晓,大约百年前,那时大唐还未打下塞北,焉耆与高昌曾爆发过一场疆域之争,彼时高昌国力强盛,焉耆不敢贸然进攻,唯有找寻高昌国弱点,当时戈壁上有一座山名为乌兕山,山上有牛犊大小的野兽群居,这些兽类被高昌族人奉为神明,不可轻易冒犯,故也是兵力最薄弱之处。
焉耆将帅狄柯摩便率兵从乌兕山攻入,不料这座山真有如神助一般将他们困在其中,焉耆军队粮草渐消,只能靠猎杀山神过活,然而不久之后,他们却全部死在了乌兕山里。
高昌族人下令封山祭祀,后来那里便逐渐荒凉,只有一座乌兕碑记载此战。
唐恣叹道,“毕竟那是他们将帅犯下的过错,我听闻当年大人的老师还是救下了不少焉耆族人,可见慈心。”
“是老师慈心,与我无关。”阿尼涅亚摇摇头,枯树皮一样的老脸上居然浮现出一丝苦笑,“你想说什么不妨直说,老朽行将就木,除了这间房子和我的孙女,又有什么可隐瞒的呢?”
姬云崖被这场对话弄得一头雾水,袖子却突然一紧,低头一看,那个小女孩不知道何时绕到了他身边,在水蓝色的袖子里扣了扣,莲藕般的指节松开,白胖的手心里躺着一块糖。
“给我的?”姬云崖受宠若惊。
女孩“呀呀”地比划了两下,爬到他怀里坐好,将糖块塞进了他口中。
唐恣恭敬地递上那只香囊和一只鹿皮布袋,“大人不妨看看这个。”
阿尼涅亚看了一眼那个香囊,又用枯藤般地手颤抖着接过,打开了鹿皮袋,他只瞧了一眼,便将二者一齐丢进了炭火盆。
那支银白色梅花在通红的火舌里蜷缩,变小,最后“哧”地一声化为灰烬。
姬云崖不可置信地看着重要证物毁于一旦。
唐恣却早有预料一样道,“我知过去高昌王室有‘养摄’一说,以人身为皿,人血为食,摄虫栖于天灵盖之上,杀人取虫便成剧毒,一虫生一虫,反复至死,只是此法已消失百年,如果......如果那个香囊真的是......是否有何对策?”
阿尼涅亚眼中突然闪出一缕奇异的光,嗤道,“无药可医。”
唐恣神色有些黯然,他依旧坚持道,“我知道大人不喜中原人,但若摄虫一事爆发,整座长安都会便成人间炼狱,如若不救,到时候......高昌族人怕是会背上千古的骂名。”
“千古的骂名?”阿尼涅亚突然一笑,声音也像在炭火里过过一样沙哑,“弱肉强食本人间法则,当年他们屠戮异族之人时可曾想到今日也会被小小的虫子所害?为何他们杀人夺城便是英雄好汉?而高昌族人不过未施援手就要背上千古骂名?!”
“可是......苍生何辜.......”
唐恣闭上了眼,他知道自己无法说下去,拳头在膝上渐渐捏紧,长安苍生何辜?那多年前塞北那些枉死的高昌族人又有何辜?
“仲诀,他们是李家的子民,是李家的百姓,如今与你也无甚干系了。”阿尼涅亚花白的眉毛垂下来,“如果出事的是你的父亲,是你的母亲,是你,我就算不要这条老命也会去救,可长安这么多人,与我何干?”
“爷......爷......”姬云崖一怔,方才窜到他怀中小女孩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她哭得声泪俱下,屋中三人皆为之一震。
她哑了五年,这是第二次开口,阿尼涅亚的眼中陡然迸发出一种异样的光芒。
“爷......爷......”
唐恣想伸手将她接过,小女孩却自顾自从姬云崖身上下来,“蹬蹬蹬”地往阿尼涅亚那里跑去,缩在他的身侧静静抽噎。
阿尼涅亚满脸鸡皮皱起,他与小女孩靠在一起,如同涸土冒新芽,枯萎中蕴杂着无尽的意味,半晌,他突然摸了摸女孩柔软的黑发,长叹道,“你倒是知道的不少。”
长安奇人异事繁多,一线入云的术士,腰肢似蛇的舞姬,赌坊里九指的博头,姬云崖早年间都见过不少,但眼前披着绒毯假寐的少年却是个例外,他就像是一出跳脱的戏,上一瞬还是惹人发笑的市井混混,下一刻就成了天下之都中肃然的智者。
唐恣仿佛认识许多人,知晓许多事,能把舒王耍的团团转,仿佛这座皇都都是他的乐园,但他也能露出这副无援担忧之色。
姬云崖揉了揉眉心,苦涩一笑,很多年前,他好像也是这番光景,一腔热血,满心家国,到头来,连命都不在自己手里。
此刻唐恣并未睡着,他在心思不定时就会变得嗜睡,且在入睡一定有一些声响,不需要大,但至少能让他觉得周遭有人烟,所以他朦胧中抬手将格窗推开一条缝,让街市上的声响溜了一点进来。
“你究竟是什么人?”姬云崖狐疑道。
“我的身份?还是我的族系?”唐恣被猛然一问有点迷糊,他扯了扯毯子,“我的文牒大人不是能倒背如流吗?何来此一问。”
“文牒可以造假。”姬云崖沉声道。
“哈哈哈哈哈哈。”唐恣似乎被他逗笑了,他撑住发困的脑袋,像一只懒懒散散又透着利爪的猫,“大人大可以拿着文牒去草民祖籍洛阳闻讯,官印手印一切俱在,若文牒是假的,我愿意住在刑部司的老虎凳上,此生不再起来。”
“那一个平凡匠人为何会知道摄虫之灾此等天宝年间密档?你又如何能断言那香囊中是鹤草芽?!”姬云崖终于忍不住,他盯着还有些懵然的唐恣,青白的指节微微颤抖,“你可知,这是多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