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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镜花(二十八) ...

  •   天承初年元月,长亲王端木天明觊觎圣位,谋大逆。又三月,兵败被擒于承德殿。按律,褫夺亲王封号,除太庙,贬为庶民,斩于午门之外。

      其随从亲友皆以同罪论处,经查,朝中牵连者十之有三,是为沉疴宿疾。此番整治,正如猛药之于顽疾,肃清朝野,帝心甚慰。

      温暖的光线在巨大的石盘上挪动着,渐渐填满了阴暗的间隙,端木淳的双眼死死的盯着日晷上阳光的足迹,不肯放过一丝一毫。

      倒春寒已然过去,充满温度的日光驱走了冰雪的寒意,就连空气中泥土的气味也是热烘烘的。然而此刻的端木淳却感觉针芒刺背,仿佛照耀他的不是太阳的光线,而是有一根根烧红的钢针烙进了他的脊背,他的心脏沉重的跳动着,几乎可以拧出一汪苦水。

      他动了动嘴唇,沉默的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他竭力隐藏面庞上的虚弱,可是还是有不少人发现了他眉眼间的颓态。

      煮豆燃萁,却是无可奈何。

      他坐在监斩官的主位上,俯视一圈观斩席位上的权贵公卿,人人都是正襟危坐面色凝重,没有一人敢于交头接耳。

      很好,很好,三公九卿,各氏家老,都来齐了,场面还真是盛大。

      上一次来得这么齐全,还是父皇四十寿诞的时候吧,就在不久的之前,不知道他老人家若是看到了这一幕又会作何感想呢?

      素色的幕维不停的晃动,并没有风。负责维持秩序的士兵守卫,努力的克制住围观民众的推搡,强行把他们胆怯而又好奇的眼睛阻隔在外。

      人群中吵吵嚷嚷的,时不时有几声叫骂传入了他的耳际。

      透过帷幕被掀起来的缝隙,端木淳看见一张张张大的嘴巴,踮起的脚尖,还有按在他人肩头上拼命用力拔高的身体。

      涎水从他们长大的嘴里落下来,由一根细丝连着,拉得老长,又随着他们推挤的动作,滴进前一个人的衣领里。

      恶心。

      端木淳五味杂陈的心中突然充满了厌恶,那股突如其来的恶心之感逼得他近乎干呕。

      这就是他统治之下的人民,这就是海界王朝庇护之下的人民。

      就是这些人日日向他叩拜,请求他的庇佑;也是这些人逼得他们兄弟相残,落到个惨惨戚戚的地步。

      端木淳忽然感觉一切都索然无味了,他拥有的,父皇留给他的这些被称之为“臣民”的东西。

      他几乎想捏住大哥的脖子把他推到这一团污秽面前,让他瞪大眼睛好好的看个清楚,这些就是他不惜谋大逆也要得到的,丑陋的,不堪的臣民。

      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一时也想不明白了,芊芊已经在宫里哭成了泪人儿,他也曾经想过要退缩,可是他不能。

      因为他是圣上,因为他不想再让他人重蹈覆辙。

      所以他逼着自己亲自来做这个监斩官。

      重云之上,日照当空,端木淳几乎不敢再去看那日晷的变化。

      “陛下,时辰已到,该行刑了。”螭族刑部司马秦时忠,佝偻着腰走上前来,恭敬的请示到。

      “带上来吧。”端木淳轻轻的脱口,那一刻他仿佛听到了自己脑中有帛缕撕裂的声音。

      “时辰已到,带犯人,行刑!”秦大人挺直了脊柱,声音远远的传了出去。

      “带犯人!”在列的白羽卫像回声传递那样高呼着,停在树枝上看热闹的鸟儿被他们隆隆的声音惊得纷飞。

      在场的官民同时屏住了呼吸。

      低沉的一声闷响,右边的掖门朝内开启,楠木制成的囚车徐徐行驶而出。午门之上的双阙有些惊讶,绕是它们已经听惯了“午门斩首”这样的责罚,但是大都不过是拖到午门前对犯了事的臣子象征性的施以廷杖,真正斩首另有他处。

      难道今个真的要破例了?

      三十六名白羽卫兵面无表情的押解着囚车走到了监斩台前,囚车车轮压在地面卵石上的嘎吱声,像榔头锤击在端木淳的心房。

      这辆囚车不像寻常囚车那般溅满了血污残迹,污垢斑斑,相反辄轮的滚动间还隐约传来木质的香味,新得让人害怕。

      他又开始畏惧了,面色苍白的把手紧紧的藏在龙袍宽大的衣袖中。

      秦时忠瞥了一眼押在囚车中以黑布蒙头的人犯,转身向端木淳问询:“请陛下为人犯验明正身。”

      端木淳的手猛然握紧了座椅的扶手,手背青筋绷出,一股恐惧与纠结袭上了心头。

      僵了许久,端木淳放开紧掐的手,用拇指擦过扶手上新鲜的痕迹,然后微微抬起了右手。

      “遵命!”为首的白羽卫士军恭敬的朝他行了一礼,掀起了人犯头上的黑布。

      端木淳咯噔了一下,瘫软在椅子上。

      看着大哥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庞,死牢中的恶劣环境使他肉眼可见的消瘦下来,但是一双锐利的眼睛却显得更加的有神了。

      “哼——”端木天明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冷哼,看看观斩席上的群臣,他的目光怨毒寒冷,所及之处皆是噤声缩颈,连仅有的一点眼神交流也完全终止。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处在正中的端木淳脸上,虽然只有片刻,他仍然感觉到了他眉间的瑟缩,他愉悦的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自下而上的睥睨着自己的四弟。

      “罪臣端木天明,你可知罪!”端木淳重新定了心,语气铿锵,哪怕是这最后一阵,他也不愿意出让分毫。

      “吾之败,非人祸,是天要亡我,我不服天!”端木天明直瞪着端木淳的眼睛,一字一顿,声音低沉却清晰无比。

      “鸣钟吧。”

      端木天明愉快的看着弟弟重新整理好情绪,然后做出下一步的指示,好像一只刚刚长齐羽毛的雏鹰,面对威胁虚张声势着,显得有些局促和滑稽。

      “鸣钟!”秦大人再一次叫喊起来,把声音传到了门上的钟楼。

      “铛——”

      “铛——”

      “铛——”

      雕纹金柱在八名力士的推动下沉重的撞向巨大的刑天之钟,激烈的声波在天与地之间回荡开来,悠远雄浑震古荡今。

      端木天明在白羽卫的押解下走出了囚车,脚镣砸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与隆隆的钟鸣遥相呼应。他有意拖慢了步伐,看着端木淳那随着撞击之声越锁越紧的眉头,他很乐意再多折磨他一会儿。

      负责斩首的刽子手已经就位,他赤着上身,接过递来的粗烧陶碗,猛灌几口烈酒,然后喷在作为刑具的青钺上。

      青钺上雕刻着的彪首兽纹尝到了酒气,兴奋的咧开了犬齿,仿佛在狞笑,经过酒气喷灼,钺上的黑血逐渐融化,刃光一闪期待着新的畅饮。

      端木天明闭上眼睛,仰头数着余音袅袅的钟声,三十六声!一下一下的,整整敲了三十六响!

      按照海界祖制,帝后驾崩鸣钟四十九声,皇亲之薨则敲钟三十六响,这最后一刻,老四到底是给他留足了脸面。

      “时辰已到,行刑!”

      刽子手刚要举钺,却看着依旧直立站着的端木天明,有些为难。

      “罪臣端木天明,还不跪下!”列兵一旁的白羽卫军人前向他命令道。

      “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命令本王!”端木天明敛起了容色,言厉而轻蔑朝他们脸上啐道。

      “你!”

      “你死到临头了还这么嘴硬!”

      负责押解的白羽卫士兵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被端木天明这一激将立马就暴跳如雷了起来,一左一右的走出两个人来,按住端木天明的双肩,一齐往下用力,企图用武力迫使他伏法。

      可是无论二人怎么用力,涨得个面红耳赤,端木天明却岿然不动始终不肯下跪。

      看热闹的百姓渐渐开始议论起来,其中也不乏嘘声,大抵是对他们在咫尺遇难的耻笑。

      这两人面子上挂不住了,与刽子手三个人大眼瞪小眼的僵持了一会儿,最后统一吧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主位上的端木淳。

      “去搬一条板凳请大殿下上坐。”端木淳说出了那日问斩中的最后一句话,撇过头去不忍再看。

      然而他却被身后帷幕上鲜红的“斩”字刺痛了双目,虚弱的招呼着侍从的搀扶:“我们走吧!”

      在他背后的阴影当中,随着一声嗤声,有什么东西滚落在了地上,群臣皆是一片叹息。

      而幕维外的人们突然爆发出一阵叫好,更有甚者竟激动的鼓起掌来,仿佛有什么优秀的表演博得了满堂彩。

      在欢呼声中,端木淳停下了踉跄的步伐,恨恨的摇一摇头,恨得咬碎了下唇也未有察觉。

      血腥的味道顺着裂开的唇流进了他的嘴里,他却只尝出了千般万般的苦涩,填满了他身体中的每一道空隙。随从的惊呼好像被过滤了一般,他只能听着自己的声音。

      “大哥啊大哥,你我兄弟了他们而争,实在太不值得啦!”

      逆贼斩首,帝似有冲撞,大病一月,卧床不起,不理朝政。公主躬亲照料,所有政务皆由皇后代理,是道垂帘听政。

  • 作者有话要说:  注:钺,一种古代的兵器,青铜或铁制成,形状像板斧而较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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