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酒别边庭》元苡成昔

1、慕风寨

　　凤安城西有一座灵峰山，山势挺拔，高耸入云。山腹中有一座不起眼的小木屋，屋前清溪慢流，屋后绿田几爿，我和白狐就住在这里。每天早晨我和她各采一束鲜花，放在屋子不远处的墓冢前，然后各坐一边静静守候，像两尊石雕。她守护的人近在这咫尺相隔的坟墓里头，我等候的人，远在那浩浩渺渺的天地间，不知何时归来。

　　八岁以前我住在慕风寨。

　　我爹是寨主。我是他唯一的女儿，从小就被当成男孩子养，学刀剑不学女红，成天满山遍野乱跑。印象中慕风寨很大，前门到后门要跑很久，慕风山更不必说，那时我的地盘很大。

　　我娘常常一边缝衣服一边对我说，你爹是个大英雄，劫富济贫，扶危济困，而且聪明勇敢，总能把官兵打得落花流水。我娘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柔柔似水。

　　我也总向寨中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炫耀说，我爹是个大英雄。我说这话的时候总是昂首挺胸，仿佛那大英雄就是我自己。而他们就会弯下腰笑着摸我的头说，芙儿以后也会是一个大英雄。我回屋摇头晃脑转述给我爹听，他呵呵呵直笑，刮着我的鼻子提醒我，满招损谦受益，做人不能太骄傲。

　　七岁那年我继承父业做成了第一笔生意。我带着大家埋伏在路边，从一大早开始等到下午，饿得饥肠辘辘，终于等来了一个过路人，背着一个蓝布包袱，包袱里鼓鼓地塞满了东西。我向伙伴们打了个暗号，大家一拥而上，又扯胳膊又抱腿，又咬手又抓头，终于将他按到在地，绑了他，浩浩荡荡地抬回山寨向我爹邀功。

　　那时我爹正在忠义堂跟各位叔叔伯伯开会，我和伙伴们大摇大摆走进去，把过路人往地上一放，得意洋洋地站在大堂中央，我要让所有的叔叔伯伯们都看看，什么叫虎父无犬女。

　　我指着那过路人告诉我爹，他是我们今天费劲千辛万苦得到的战利品。我笑眯眯地等着我爹夸我“真能干”。但是他不但没有夸我，还蹲下来解开了那人身上的绳子，客客气气地向他赔礼道歉，又狠狠责备了我一顿，说我“少不更事，年少无知”，要我也向那人道歉。我不肯，不管我爹如何凶我，我都不肯，我爹就当众打了我一巴掌。

　　“啪”地一声，忠义堂顿时变得安静。方叔叔连忙站起来劝我爹不要生气，又拉着我坐到他的位子上，拿吃的来哄我。我不理他，推开他的手，委屈地瞪了我爹一眼，跑出忠义堂，躲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哭起来。

　　我哭得很伤心，尤其因为我爹没跟来安慰我，我觉得更委屈。这是我爹第一次当众打我，脸上火辣辣一片，一半是痛，一半是羞，这一掌令我颜面尽失。

　　身后有人走过来，不用看我也知道是祝青，他把我抱起来，擦去我的眼泪，轻声道：“小姐，你爹打你，是你的幸福。”

　　他越是这样说，我越发哭得大声，为什么我爹不来哄我，为什么偏是你来哄我？我想说我不要这样的幸福，如果你喜欢，就给你。

　　但是我没有说出口，因为祝青是一个孤儿，无父无母。

　　我娘怀着我的时候，曾梦到仙人托梦，下山拜神的路上遇到了祝青。我娘说那时祝青看过去又瘦又小，手像鸡爪一样。他偷我娘的钱袋，被我爹抓到，我爹生气得要砍掉他的手，娘不让，说要为肚子里的孩子积德，还大发慈悲收留了祝青。

　　那一年，祝青十三岁。

　　我娘说，是我留下了祝青的一双手，是我让祝青有吃有穿，所以祝青理所当然要对我很好。我生下来以后，我娘就让祝青照顾我。五岁那年我和伙伴们玩捉迷藏，我躲进一个黑漆漆的山洞里，忘记了回去的路，是祝青找到我。六岁那年我趁我娘不注意，悄悄爬到树上差点摔下来，是祝青在树下接住了我。七岁我被我爹一巴掌扇得失去了幸福，是祝青在身边低声劝我。

　　这是他欠我的。

　　他也常说：“这是我欠你的。”

　　八岁的一天早晨，那是个夏天的早晨。夏天的早晨鸟起得特别早，花也醒得特别早，山间晨光缕缕。

　　我很早就爬起来到屋后练功。我娘给我做了酥油饼，喊我去吃，我回头随口答应一声，继续磨着祝青陪我练功。我爹如果有空，会亲自教我武功，我爹如果很忙，就让祝青教我。爹说祝青的悟性很高，资质很好，他日前途不可限量。我爹很少夸人，由此可见祝青的本事。所以我总是千方百计想和他练对打，但祝青不肯，说我基本功不够，尚需多加练习。

　　那天早晨，我打完拳回到屋里，并没有吃到酥油饼，屋子里满地狼藉，桌子倒了，椅子歪了，我的酥油饼掉在地上，被踩得稀烂，以及，我娘。只一眼，祝青就捂住了我的眼，只一眼，我就永生难忘。我听见我娘微弱的声音在说：“芙儿，快跑……祝……”

　　我被抱起来，祝青带我离开。我又踢又蹬，一拳一拳打在他背上，他却像铁铸的一般，不肯松动。眼泪滑下来，他也不理，我喊着“我要找我爹”，他也不理。

　　我使劲拽下祝青覆在我眼上的手，看到方叔叔和其他叔叔站在我们面前。我哭着喊他们，挣扎着下地，祝青却越发将我抱紧。方叔叔走到我前面，很难过地对我说：“芙儿，不要怪方叔叔狠心。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留着你，我们寝食难安。”

　　我还没有听懂他的话，就见他一挥手，其他叔叔走过来将我和祝青围住。方叔叔的剑上淌着血，我不知道是谁的，我只是莫名地觉得很冷，很冷，想把自己缩起来，缩到一个很温暖的怀抱里。

　　祝青一句话也没有说，一手抱着我，另一只手挥舞翻扬，利落地格开一把把利剑。但即使这样，我在他脸上仍看不到狠戾，依然只有平静，一如既往的平静。他似乎可以预料到每一把剑刺过来的方向，再轻而易举地侧身躲开。我没有想到祝青的武功居然这么高，方叔叔他们也没有想到，他们惊讶而谨慎地围着我们，伺机而动。

　　祝青忽然出手，我眼前的景物在瞬间飞转，再停下，祝青已经点了所有人的穴道，一言不发地抱我离开。

　　走了好一段路，我才从惊愕中清醒过来，说道：“快放我下来，我要找我爹。”

　　他不肯，说：“见了如何，不见又如何。”

　　“你放我下来，我要杀了他们。”

　　他也不肯，说：“杀人会遭天谴。”

　　我坚持，他比我更坚持。到最后我既没能见着我爹的最后一面，也没能报父母之仇。明晃晃的太阳照着，我趴在祝青肩头，看着熟悉的人熟悉的树越来越远，空空落落僵僵呆呆。祝青在我耳边催眠一样地说什么招安，说什么天意，说什么命数。我一知半解听着，恍恍惚惚有些明白，问道：“你早就知道的，对不对？”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平静地说道：“我只欠你一个，也只救你一个。”

　　如果我足够有骨气，听到这样忘恩负义的话就应当立刻爬下他的肩头，从此与他分道扬镳。但我没有，天大地大，除了祝青，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我只紧紧抱着他的脖子，生怕他把我丢掉，却忍不住张口往他肩头狠狠咬下去。

　　他一声不吭地承受住，带我离开了我生活了八年的慕风寨。

　　天地茫茫一片，隔着尘土看不清前路，我不停问：“我们要去哪里？”

　　他说：“一直朝前走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