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槐》蒙莎

1、全文

　　秦彻遇到那人，是在密林中转了三天之后。

　　那人像仙人一样，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碧玉色的缎袍一角绣着簇簇白色的小花，长发垂在肩上，用一根晶莹剔透的白玉簪端端正正地在头顶绾了个髻。秦彻却已经不记得这些了。他只记得那一瞬间，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透明了；他看到的，只有那个人的脸。

　　还有那上面严肃，冷漠的表情。明明两个人是一样高的，秦彻却觉得他像一个至高无上的帝王，脚下是万千恭敬肃穆的臣民，而他的眼睛却看向未知的远方。

　　那人说的话他也是记得的。那人冷冷地说：“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走。”——声音很低，语速不急不慢，却有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秦彻甚至来不及去想这样一尘不染的人怎么可能出现在深山老林里，只立刻拿出他调戏宫女的腔调来答话：“咦？怎么你来得我就来不得？这林子又不是你家的。美人儿，不如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好不好？”

　　那人的表情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只是两条浓密的眉毛之间的距离似乎窄了些。他重复一遍：“走。”说着从衣袖里伸出一只纤秀的手来，当他的手指屈起，却似可以掌握千钧的力量。秦彻正想再说点什么逗逗他，只觉身后一阵冷风吹过，就住了口。

　　那人没有再说话，转身就走，挺拔的身影瞬间消失在茂密的枝叶间。秦彻呆呆忘了半天，叹气回头，却看见原本纠缠成一团团的树木藤萝不知怎的竟然向两边移开了，中间多出来一条路。

　　大概是出这树林的路，秦彻想。
　　秦彻沿着那条路走了大约两个时辰，才透过一片枝丫看到一小队正在四处搜索的护卫。站在最前面的人扛着一面旗帜，那旗帜上面是一个“康”字。他是当今天子的第二子，封康王。三天前，太子秦政约了瑞王秦翰和他到这林子外的猎场围猎。秦翰当场被暗箭射死，他纵马奔进茫茫林海中，千辛万苦甩掉追兵，逃过一劫。

　　等他回到京城，才知道局势又有了变化。太子杀弟事泄，被废。半个月后，皇帝封秦彻为太子。

　　秦彻拿到了东宫的印钤，第一件事是命人秘密查访猎场周围的人家，找那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人。护卫们拿着他亲手绘的肖像挨家搜过去——先是方圆十里，然后是方圆百里，都找不到。

　　秦彻不甘就此放弃，一直找了两年。之后，天子驾崩，新帝即位。第一道圣旨，还是着令寻找那个人。找了半年，还是找不到。秦彻越想越窝火，随即下令砍光猎场边上的树林——他要在那里盖一座行宫。

　　砍了几天，下面报上来说那树林好生古怪。起先还没什么，砍了一天之后，伐木工人全被倒下的树压死了。同去的一些监工要么被猛兽叼进林中，要么陷进泥沼中，全都不见踪影。秦彻不以为然，只下令加派人手，务必在半月内把那林子移为平地。谁知加派的人也全都有去无回。

　　这下工部上下都慌了。工部尚书侧敲旁击，提醒秦彻：或许那林子有妖孽作祟。秦彻恍然大悟，请国师来做法，终于开了条路进去，在林子正中找到一株擎天刺槐。此时正是阳春四月，树上的叶子是透着光的嫩绿色，叶下挂着串串还滴着露珠的白色小花。秦彻依稀记得，那人的衣角上绣的正是那样的白花。

　　国师在树下开坛做法。半闭着眼睛念了几句经，突然停住，喉咙里一道血溅飞了出去，命毙当场。随从们吓得腿软，劝秦彻离开。秦彻不依，举起法坛上的油灯，把油都泼到那刺槐树根处。然后取下一根蜡烛来，就要往油上扔。这时树后冒出一阵青烟，有个身影从烟里渐渐显现。

　　仍旧是碧玉色的袍子白玉簪，风华依旧。

　　秦彻看着那个人，冷笑：“我们非要这样才能见面？”

　　那人仍旧面无表情：“你我殊途，见面做什么？”

　　秦彻贪婪地盯住他，半晌才说：“三宫六院，竟然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你……你说我见你做什么？”

　　那人脸上终于露出怒色来：“你有你的臣民，我有我的臣民，我敬你三分，怎的你却这般无礼？！你走，只要不再砍伐这里的树木，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否则……”说话间，竟有一群猛兽聚拢在他身后，虎啸豹吟。

　　秦彻知道自己惹不起他，只得从原路怏怏退回去。

　　那人的样子，其实秦彻已经不太记得了。这次再见到，激得秦彻吃不下睡不着，白天夜里眼前晃的全是那人的影子。如此辗转了几天，秦彻下令，征召天下能降魔伏妖的异人。中土的术士都知道那林子里树妖的利害，不敢应征。过了几个月，才有个番僧应召，说是多厉害的妖怪都能降伏。

　　番僧一个人进了树林，五天之后回来，说树妖温镜已被镇住。秦彻令人一举把那林子的树木砍了个干净，只留下中间的刺槐；林子里所有的野兽也全都捕杀干净。随后在空出来的地上建起行宫，用重重金碧辉煌的围墙做成阵法，把刺槐困在中间。

　　秦彻又叫番僧做法，把温镜的人形逼出来定住。温镜法力尽失，憔悴不堪。秦彻就此长住在行宫，又叫人到处搜罗名贵药材给温镜滋补。温镜咬舌上吊服毒撞墙一样样试过，终究因为看守严密，没死得成。于是渐渐地精神恍惚，后来索性变得又呆又傻，宫人暗地里讥笑他原本就是木头人。秦彻终于后悔，又不舍得把他放走。犹豫了许久，连流民造反这样的事都不愿理会了。

　　不日叛军杀进京城，又把行宫围了个水泄不通。秦彻怀抱着温镜，不肯离开。两人被叛军擒住，送到叛军大帅处。那大帅见了温镜，怔怔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秦彻向那大帅讨一杯毒酒，说是想留个全尸。大帅答应，给了他一杯毒酒。秦彻拿在手里，走到温镜身边说了些道别的话，跟着举到嘴边就要喝下去。旁边的人正等着看他自尽，他却迅速把那杯毒酒灌进了温镜嘴里。

　　温镜笑着死去，笑得既不呆也不傻。这还是秦彻第一次见他笑。那笑容恍如昙花一现。

　　大帅大怒，亲自动手戳了秦彻十七八剑。

　　之后大帅登基称帝，也住进了那行宫，日日在已经枯死了的刺槐树下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