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君传》高尚的野兽

2、第二章 金陵曲

　　一夜温存。第二天日上三竿，侯方域才起来梳洗。

　　管家差内院丫鬟春晓到翡翠轩问候，通报随身干粮银两已经备好，打算派小厮张安随行，午后即将请少爷启程赴金陵。侯方域回道张安不必随行了，多次去金陵公干，道路已经熟悉。侯方域一边整理衣物，一边对吴香道：“老许在我家多年，还是把我当成孩子，让张安跟着我，还不够我指点他。”

　　吴香笑道：“老许为人厚道，还不是因为关心他家少爷的安全？”

　　“金陵是咱们初见的地方，我闭着眼都摸得清道。”

　　“好了，好了。朝宗。你这次回来，是不是只去后院那里三次，就一直来陪我。你这马上又走，怎么也该常姐姐那里说句道别话儿才是。”吴香帮侯方域理好头发，系好外袍束带。

　　“是，香香。我出门前去后院。”

　　吴香说的常姐姐，就是侯方域的正房妻子常安月。常氏嫁入侯门多年，一直无子嗣，又因和侯方域是自小的娃娃亲，侯方域对常安月是友情多过情爱。常安月多年无子女，索性劝侯方域趁早纳妾，也想日后膝下有儿女，显得门丁兴旺。自己从徐州远嫁河南归德府，又赶上战乱，娘家很少接应，所以平时除了做些女红，就是理佛求神，图个安静。侯方域娶了吴香入门，常安月反有几分欣慰，对吴香不仅没有心生妒恨，反而以姐妹相称，益加爱护。吴香入门六年多，与常安月的关系倒很顺畅。侯方域出门在外之时，姐妹俩经常相互照顾，一起绣花织布，十分和谐。

　　侯方域启程南下，乘马车赶赴金陵。常安月和吴香二人送到侯家门院门口，挥手而别。

　　常安月和吴香向内府走去。常安月问道：“妹妹，近日还在练琴么？多日没有听见翡翠轩的琵琶声了。”

　　吴香回道：“有日子没练了。朝宗这次回来，只是在我那里少坐就走，还说园子里冬日灰暗无趣，一定让我画些画装裱起来，作为修饰。所以就没有拾起琴来。”

　　“怪不得，我有时打坐，心神不宁之际，就盼着妹妹弹琵琶，可是悦耳清心呢！”常安月道。

　　吴香笑道：“姐姐打坐，我弹琴。岂不是打扰了清修？”

　　“怎么会，我真入定的时候，你想打扰也打扰不了。”

　　“那姐姐一起到我那里坐坐。我给姐姐当面演奏一曲可好？”

　　常安月看午后也无功课，欣然同意。两人执手，一起走向翡翠轩。

　　隆冬时节，北风凛冽，好在翡翠轩南书房倒温暖如春。吴香让春晓取出琵琶，先用热水洇湿毛巾，用蒸汽润浸琴身，又反复调试琴轸试音。这琵琶呈香梨之状，琴身背板板材为红色檀木，多年弹唱，却油润发光，想来保养爱护有加。正面琴板为淡黄泡桐，琴颈微曲，琴头镶着一块黄白色圆形牙雕，作工细腻，一看便出自名家之手。

　　吴香调校好琴音，右手玉指缠上琴甲，颔首向常安月轻声道：“姐姐见笑。”说罢右手一抖，切音直入，琴声乍起，如玉帛初裂，光杯轻敲。她左手揉、搓、按、捺、推，右手勾、抹，摭、拂、扫，一曲发声，宛如细珠落盘，急雨忽临，更似落花入溪，秋风乍起。

　　接着，吴香丹唇轻启，一缕莺鸣发于齿尖，听她吴音软语，徐徐唱道：

　　“南朝盛事，

　　山围故迹，

　　金陵旧景佳胜地。

　　桃叶渡，送君行，

　　风樯遥渡凭天际。

　　月明才过女墙来，

　　伤心东望淮江去。”

　　常安月听得入神，手上的茶杯端了许久，竟不能送向口边。吴香接着唱道：

　　“何处楼台展酒旗，

　　媚香楼前景色稀。

　　看寻常人家巷陌，

　　轻言笑语，

　　看破人间兴亡多少事，

　　旧时公子王孙，尽在斜阳里。”

　　凄凄唱罢，吴香轻捻琴弦，手挽琴身，目光遥视窗外，似有重重心事，眼中竟有几分泪光。曲终，四下静寂一片，只有屋外风声轻微听到。常安月半晌没有出声，似乎仍然沉醉在吴香琴曲中。

　　“我在后院听妹妹弹曲，只听见琵琶声，这还是第一遭听见妹妹唱曲。这曲子好听是好听，只是调子好曲折，真让人心里难受。还有这词是谁作的，听上去悲戚戚的。”常安月终于抿了一口茶，缓缓说道。

　　“让姐姐见笑了。此曲词本是朝宗所做。朝宗时处金陵赶考，应试不第，不禁感觉怀材不遇，又感慨时政，就和着我做的曲调填了这首《金陵曲》。我一直放下没有练习，早就手生了。这次他又外放金陵。回来可以再给他弹唱。”

　　常安月调笑道：“朝宗一向喜欢听曲，妹妹又如此擅长曲令，难怪他这么疼你。”

　　两人相互逗趣了一会，拉了会家长里短。约过了两个时辰，常安月起身说道：“我晚上还要到街外听书，就不再打扰妹妹了。以后还盼着妹妹多多练习，让后院的姐姐解解闷。”

　　“哪的话，姐姐想听，随时来我这坐。我身体虚弱，不爱出门，又总怕打扰姐姐修佛打坐。不敢总去后院。”

　　“瞧你这见外，过两天，姐姐认识的朋友送来两块湖绸缎子，我差晓月给你送来一块。”

　　常安月起身，吴香送到门口目送她下楼，又叫丫鬟送常安月回后院。

　　因好久没有弹琴唱曲，吴香送走常安月后，忽感一身疲倦，又想起昨夜和侯方域缠绵恩爱至深夜，脸上不禁一红。便喝了口茶，向楼下喊声“春晓，我将息一会。”便向榻上卧去。

　　不知又过了几个时辰，天色已然暗了下来。仿佛听得堂屋门轴轻轻“吱拗”一声，好似有人蹑手蹑脚走进房来。吴香平时睡觉很轻，一下子惊醒。吴香想是丫鬟春晓进来探视，未予理会，看天色渐晚，正不思茶饭，准备翻身再睡。过了一会，发觉那人似仍在房内，却一直未发声，吴香感觉有异，不禁凛声问道：“谁？”

　　房外风声因太阳落山已停止呜咽。

　　床幔之外，竟是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