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裙子》闲拾

1、1

　　事情来得蹊跷。

　　那女人的脸已经模糊了，田晓莉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她穿了条绿裙子。从脖子到小腿肚，一色的绿。样式倒也简洁大方，既不过分出格，也不十分落伍，非常良家妇女。
　　还有头发。

　　她的头发也盘得一丝不苟，不像田晓莉，总爱顶着一头毛边乱发出门。

　　那女人全身上下收拾得像患有深度洁癖。

　　田晓莉当时正把头搭在王伟的肩膀上补觉。王伟是她男朋友，两人大学同学，同系不同班。系里女生本来就少，才貌兼备的就更加凤毛麟角，田晓莉皮肤白白，人又苗条，乍一看也是个温柔娴静的小淑女，是以不少男生追求。其中不乏富二代帅哥和潜力股学霸，但最后却是普普通通的王伟拔得头筹。

　　闺蜜们都恨铁不成钢。

　　田晓莉却捡到宝一样，不仅早早与王伟确立了恋爱关系，还一毕业就住到了一起，如今两年过去，二人还是蜜里调油一样。

　　唯一的烦恼就是住处太远，两人租的房子在西六环，工作却一个东一个北，每天光上下班就要花费三四个钟头在路上，这也是为什么田晓莉一进地铁就补觉的原因。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大都市不易居，两人拿着不高不低的薪水，租房子是绰绰有余，可王伟说了，他舍不得田晓莉跟他一起挤出租屋，他要攒钱买房，他要在新房里给田晓莉一个盛大的婚礼。

　　西六环是偏远了点，可房租便宜，况且房东还一直压着价没给他们涨，王伟也是贪图了这点便宜，打算咬牙再坚持几年，把买房的首付攒出来。

　　他是个老实人，把自己的打算跟田晓莉一说，田晓莉也就同意了。

　　田晓莉其实对扎根大都市并没有什么执念，她从来不是一个好高骛远的姑娘，有多大碗吃多大的饭，她喜欢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走路。与其在大都市做房奴，被生活碾压得喘不过气，她其实更倾向于回十八线小县城过不缓不急的小日子，考个公务员领一份固定工资，业余时间大把，想做什么做什么，再养两只金毛，出门散步的时候一人牵一只，孩子跑前头，一路拍手回头咯吱咯吱笑。

　　田晓莉想想就觉得那日子挺美。

　　但王伟显然不这么想，这个在大学里从来不显山露水的男孩原来也是有大志向的，他发誓要买房子，要极尽所能留下来，他的未来在这里，他儿子的起点在这里，他甚至想得更长远，长远到田晓莉也并不是很明白。

　　但她还是同意了王伟的决定，从另一个角度想，十八线小县城的人情社会也挺让人头疼，倒不如大都市来的自由且包容，田晓莉就这样很轻易说服了自己。

　　于是开始了苦哈哈挤地铁的日子。

　　每天早晨雷打不动六点钟起床，六点半出门，然后坐上王伟的电动车一起赶往地铁站，短短十分钟的路程，田晓莉抱着王伟的腰把头搭在他并不宽厚的背上侧脸看风景，车流呼啸而过，树木倒退而去，路边荒草快要没过人的腰，新开发的楼盘也已经颇具规模。

　　风吹在田晓莉的脸上又涩又疼，她缩缩脖子，却总希望这段路长些再长些。

　　王伟说：“这附近的房子开始涨价了。”

　　他的声音被风切割得七零八落，田晓莉一个字都没听清，可她还是忍不住嘴角微翘，嘴里胡乱附和着：“嗯嗯。”

　　王伟又问：“冷不冷？”

　　田晓莉笑嘻嘻的，“啊？哦。”

　　下了车，她的脸总是冰凉冰凉，王伟于是从手套里掏出手来搓她的脸，直到搓暖了为止。而田晓莉呢，则盯着王伟的红鼻头傻笑。

　　两人一起坐地铁到慈寿寺，然后下车，分开，一个转身向北，一个径直向东，混进鱼群一样游动不息的人流里，转眼不见。到了晚上，他们再从东边和北面分别赶过来，在慈寿寺汇合，然后依偎着走完余程。

　　田晓莉这个时候通常会把头搭在王伟的肩膀上补觉。一天工作下来总是又累又倦，她倒不是不爱自己这份工作，相反，她很爱，每天坐在并不宽敞的办公室，打开电脑，一头扎进去，总是全然忘了饿。

　　可还是累，心累。

　　那天也是这样，在噪杂拥挤的地铁里，田晓莉照旧把头搭在王伟的肩膀上，满足得叹一口气，这才整个人放松下来，闭上了眼睛。也是赶巧了，眯了一段，地铁的门咔嗒一声，田晓莉鬼使神差一睁眼，就看见绿裙子气急败坏走了进来。

　　没错，是极力克制，尽量不引人注意的气急败坏。

　　这种糟糕透顶的坏情绪一下子被田晓莉捕捉到了，不得不说，某些时候，田晓莉还是很敏感的一个人，有着令她自己都害怕的直觉能力。

　　因为过了晚高峰，车厢里稀稀落落空出几个座位，气急败坏的绿裙子就坐到了田晓莉对面。她双膝并拢，肩背挺直，有一股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优雅范儿，这让她在整个七扭八歪昏昏欲睡的地铁车厢里一下子显得特别突兀。

　　田晓莉眼皮一跳，下意识就从王伟的肩膀上抬起了脑袋。

　　王伟也立即就醒了，扶了扶眼镜，“还早呢，到站我叫你。”

　　田晓莉摇摇头，睡意残存的脸上还带着几分如梦似幻的慵懒，她溜了一眼对面，在绿裙子目光扫过来之前已经掩饰性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呵欠。

　　“不用。”她说。

　　绿裙子麻利地掏出手机，开始拨打电话了，田晓莉注意到她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不起眼的小银戒，钝钝的，似乎有些年头了。

　　王伟哦了一声，伸手又去揉田晓莉的头发。

　　绿裙子说：“我不离婚，我拖也要拖死他们。”

　　绿裙子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仍旧保持着双膝并拢肩背挺直的优雅姿态，头发一丝不乱。她的声音清晰且高亢，极具穿透力，令每一个有耳朵的人都无法忽略它。

　　田晓莉忙打开王伟的手，“我饿了。”

　　王伟这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弹簧一样坐直了身体，忙不迭卸下双肩大背包，从背包里轻车熟路摸出一个纸袋子，“中午特意从食堂多买了两个糖酥饼。”又小心翼翼揭下泛着油光的包装纸，全部递给田晓莉，“给。”

　　田晓莉拈出一个小饼，心不在焉地吃起来。

　　绿裙子还在旁若无人讲着电话，她的声音渐渐尖锐，刺耳，肆无忌惮，甚至于不要一点脸面了，“还是个瘸子，一个瘸子，还他妈挺浪，那个浪biao子！”

　　乱糟糟的车厢忽然静了下来，呼吸可闻。

　　有人因为这句话嗤一下笑出声，可等到田晓莉转头去看时，那人又消失不见了。车厢里满是疲倦的面孔和麻木的眼睛。他们或是睡着了，或是假装睡着了，似乎只有田晓莉一个人还清醒着，还听得见。

　　她听见绿裙子说：“等着吧，早晚有一天，我要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