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久天长》御茶之水

1、第 1 章

　　我从那最神圣的水波回来，我已再生，像新树再生了新叶，我已清静而准备上升于晨星。
　　——但丁《神曲•净界第三十三篇》
　　薄而轻，大而厚的壳，呈螺旋形盘卷，表面为白色或者乳白色，从脐部辐射出红褐色的曲折条纹，好像鹦鹉的头部。柔软的身体占据壳的最后一室，其他部分则充满空气以增加浮力。这古老的生灵通常夜间活跃，日间则以触手附在底质岩石上歇息。能适应不同深度的压力，从而可以在表层至六百米深的海洋生活。当它们最终死亡，身躯脱壳而沉没，外壳则终生漂泊海上……
　　它们是……
　　……
　　少年刚刚从沉眠中醒来，眼中似乎还残存着些许陆离光彩。他用力地摇了摇头，以驱走懒散的困意。但注意力依然无法好好集中。他长长的打了个呵欠，用力坐了起来。
　　好像做梦之后一样。少年自嘲地想。他伸手按响床边的铃，房间的灯便立刻亮起来，清凉的洗脸水、丰富的早餐以及整洁的服装也及时地送进了室内。
　　机器人管家在三十分钟之后敲门进来，像平时一样问安。
　　“早上好，主人。”
　　“汇报一下现在室外的环境状况吧。”
　　“好的。今天外部环境总体评定等级为A。酸雨指数为7.5，暴风级别为9.8……”
　　“看来还可以。把我的外出服和防具准备好，我要出行，去见老师和妈妈。”
　　“好的。”
　　……
　　地球文明高度发展的结果是，机器人已接近全能，高智慧且拟似人形，竭尽全力为人类服务。在这个科技发展到史上无与伦比的顶峰时期，人类已经不会做梦了。几乎所有希望都可以完成，各种欲望都可以得到满足，那么，还需要做梦来期冀无法得到的东西么？大概惟有过去是无法重来的吧，这颗千疮百孔的星球曾经有过的，美丽的生动的过去。但是虽然曾经有过的都已不复存在，不过每一天都会有更新更好的事物吸引着人类，把注意力从那些得不到的东西上引开。悲哀的是，人类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永远无法真正被满足。所以继续那些疯狂的游戏：压榨、争夺、战争、杀戮……最终因为这些人祸，以及人祸引起的天灾而使这颗星球濒临死亡，星球上的所有生物都几近全部灭绝，当然，其中也包括人类本身。
　　对机器人来说，自身的存在理由就是人类。人类若灭绝了，机器人的存在也就失去意义，所以尽全力保护人类，构建安全空间让他们生存下去。可是这也已是非常有限，因为一切的基础——地球——已经接近崩毁。所以，机器人最终决定，为了让人类继续生存，为了机器人的自身价值，既然地球已完结不适合人类停留，那么就应制作最先进的长途宇宙旅行飞船带人类离开，找到与地球相似且有人类生存的星球安居。
　　在恶劣状态下的地球上仅剩三人。他们拥有血缘关系，一位是了不起的发明家，一位是他的女儿，最后一位是他的外孙。目前，这三人就是否离开地球这一问题发生分歧。发明家依然记得过去地球的美丽，因此深爱着地球，誓与地球共存亡。他的女儿不愿离开父亲，又不想与儿子分别，非常为难。而年轻的少年呢，因为从未见到接触过那些久远真实的美丽，对地球感情漠然，认为存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坚持离开。他们不停争论，直到最后离开的日子。
　　……
　　少年穿着严实的衣服，带着厚重的防具，走在机器人尽最大限度建立的保护区的街道上。他不敢穿过保护区的围栏，因为外部的光线、脏雨与沙尘会轻易的夺取人类的生命。惟有这保护区还保持着微妙的和谐，周围甚至用最新材质仿制出久远以前的景色养眼。当然，那些动物植物都只是摆设，他们没有生命。
　　少年来到一所被浓绿掩盖的房子前。这房子周遭仿制的是叫做“竹”的植物，随着机械制造出的微风轻轻摇曳，沙沙作响。听说这是外公喜欢的植物的样子，可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啊。少年定睛看了一会儿，推门进去了。
　　室内依旧充满争执，三代人仍然无法取得认识上的一致。
　　“外公，是你创造了机器人三大定律，所以你应该很清楚的！机器人不可能做出对人类有害的事情，而且经过他们周密的推理与高度运算，做出的判断一定会是可行的。所以一起离开吧！留在这星球上阵的不会有一点点存活的希望啊！”少年最后恳求着。
　　“我绝不会离开这里！惟有地球才是人类永久的家园。你要走就快走吧，再也不要回来了。”老人还是拒绝了。
　　“妈妈……”少年见劝不动外公，便转而哀求自己的母亲。
　　女人左右为难，最终还是狠下心，摇了摇头，选择留在自己父亲的身边，照顾老人到最后一刻。
　　少年沮丧的离开。
　　……
　　三天后，少年登上了飞船。飞船名叫“鹦鹉螺”号，这个名字是从一部几乎失传的古老小说残卷中找到的。据介绍的机器人说，这个名字非常贴切。因为整个飞船就是仿造那上古的生灵的模样造就的。
　　“鹦鹉螺属于软体动物这一门类中的头足动物纲，是海洋软体动物门中最特化者。它的外壳由横断的隔板，分隔出三十余个独立的小房室，最后一个，也是最大一间房室就是动物体居住处。当动物体不断成长，房室也周期性向外侧推进，在外套膜后方则分泌碳酸钙与有机物质，建构起一个崭新的隔板。在隔板中间，贯穿并连通一个细管:得以输送多为氮气的气体进到各房室之中，掌控着壳室的浮沉与移行。鹦鹉螺通常夜间活跃，日间则在海洋底质上歇息，以触手握在底质岩石上。生活在海洋表层一直到六百米深，气体的量必须能够调控，使鹦鹉螺适应不同深度的压力。古董‘潜水艇’就是模仿鹦鹉螺排水，吸水的上浮、下沉方式制造出的。当鹦鹉螺死亡后，身躯软件脱壳而沉没，外壳则终生漂泊海上。它的名字事实上就是源自拉丁文‘水手’一字。远古的数学家们着迷于鹦鹉螺外壳切面所呈现优美的螺线，因为鹦鹉螺的螺旋中暗含了菲波纳切数列，而菲波纳切数列的两项间比值也是无限接近黄金分割数的。当然，现在科技史上从中获取的知识量要远远大于那时，发现鹦鹉螺的造型最适合应用于在宇宙中航行，而这是因为……”
　　在机器人解说员滔滔不绝的介绍中，少年最后一次回头，从星镜里看了一眼地球。这颗乌脏的星球几乎没有什么光芒，很快便隐没在宇宙中。因为再也见不到外公和母亲了，少年静静的落了泪。他仍然不明白为何人类眷恋地球。毕竟人类只要有人（无论是人还是机器人）陪伴，换了环境只会更好的存活。他不懂为何这颗星球会在他与家人之间造成那么大的分歧，最终让他们生离死别。
　　……
　　悲哀的时期过去后，少年在飞船上过得很快乐。毕竟他是唯一的人类，机器人对他照顾得非常用心。可是人类的寿命是有限的。为了保证少年能够在漫长的旅途中存活下去，机器人劝说他进入了长期冷冻睡眠，直到抵达新的星球后再醒来。
　　少年静静地睡着了。他认为自己不会做梦，所以对他来说睡眠时光再长或再短都无所谓。他不过是暂停身体机能，得到一段休憩时间。
　　他想错了。意外地，少年在宇宙中做了梦。
　　梦很长，断断续续地，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起初的梦境中是保护区里的景色，色彩鲜艳却模糊不清，有外公与母亲的笑容……慢慢的，保护区好像扩大了，但其实不是，那是恶化之前的风景，是地球最后的黄金时代，人间繁华而且富饶，人群熙熙攘攘，高楼鳞次栉比，到处都是鲜活的生命……再后来，这些也淡化了，空气的质量似乎一点点的在变好，逐渐可以看到明亮的蓝色天空，人类的数量减少了，衣食住行也在变化着，可是整齐的田地却连绵不绝……沙漠化的森林草原，被砍伐的热带雨林，围海造田的海边，都恢复了本来的美丽，鱼、鸟、哺乳类、爬虫类、花草树木都再次复苏……蓝天、白云，像最洁净的水一样无垢；草、树、山是那么翠绿剔透；雕齿兽随心所欲地猎食它的最爱；猛犸象不住地喷着鼻子散热；天上自由地飞着始祖鸟……
　　这里是哪？什么时代？少年在睡眠中也觉得迷惑。他觉得世界在变暗。地球——巨大的地球展现在他的面前。他犹如浮在太空一样失去了脚踏实地的真实感。逐渐地，他才迷迷糊糊的感觉到，这种从未有过的体验，就是在做梦啊。
　　梦还在继续着。在梦里，少年看到了许多从未经历过的景色，经历了许多从不知晓的事情，心中充满了许多奇妙的情感，那些感觉明明不是他自己的，却又巧妙地与他本来的心情重叠起来，最终，融合在一起。
　　在梦的尽头，少年看到了一轮很大的，明澈的月亮。月光撒满地球，处处都是波光粼粼的海浪，在海中成群的出现了鹦鹉螺……经历六亿年的演化，外形、习性却鲜少改变，鹦鹉螺无声的在时光中漂流，像树木一样，在贝壳上用螺纹记载着种种变化，见证那些遥远到令人恍惚的词语：天长地久，海角天涯，碧落黄泉，沧海桑田……异样的怀念。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呵。少年明白了。原来自己是在这漂流在宇宙中的鹦鹉螺那巨大的壳中，做了和鹦鹉螺相同的梦。在离开的路途上，“鹦鹉螺”号在怀念，并做梦，传达给了自己。因为如今，人是唯一有梦的，而地球人只得自己一个了。原来自己是睡在鹦鹉螺的梦里，所以看到地球……那段令人怀念的记忆。
　　全部都已经是久远的过去了。春花琳琅，夏雨洪荒，秋月诡谲，冬雪苍苍。地球上的梦的碎片，甜美而悲伤。恍惚想起妈妈说过，地球是宇宙寂寞的一滴泪。那些美好的记忆与生命都表明，不会再有第二个地球了。
　　……
　　少年被唤醒了。梦再甜美，也有尽头。无论经历了多少，他总要醒过来，面对新的人生。
　　符合目标的星球已经找到了，飞船正在缓缓地接近。他来到前舱，看见它，一颗淡绿色的星球。虽然也有欣喜，他却感到空茫，并不亲切，对它没有感情。
　　忽然间，少年不经意的一回首，从星镜里看到一个蓝色的影子。
　　“那是什么？”他问。
　　“那是我们这次旅行的起点，地球。虽然真正的地球早已毁灭，可是隔了太多光年，从这里还能看到，几十亿年前地球最初的影像。”机器人回答。
　　“是么？……其实，它很美啊。”少年静静地把额头靠在星镜上。
　　……
　　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