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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 31 章 ...

  •   接下来的几个月,代表处格外繁忙,一个个项目势如破竹,收入麾下。业绩增长率也像坐上了火箭,从全球倒数一跃至前三。

      可是,童哲一直对森林公园的监控项目耿耿于怀。接触了不下五次,霍元杰还没有任何明确的下单意向,整个代表处的兄弟似乎都有些气馁。

      “童总,我觉得干脆就放弃吧,目前咱们已经超额300%完成目标了,论增长率,咱代表处肯定全球第一。今年结束可还有三四个月哪!”

      月度例会上,童哲看着兄弟们一个个兴高采烈的,心里放松不少,可是那块石头却一直梗在心头。
      又是个周末。童哲突发奇想,想再次去拜访一下霍元杰。

      一路上,童哲回想着来非洲后这几个月的变化。最大的变化就是自己终于学会开车了,虽然驾照是从黑市上买的。

      “果然还是自己开车比较爽啊。”

      童哲看着道路两边一望无际的低矮丛林,吹着小口哨,脖子跟着音乐晃着。可是毕竟十年前那场车祸给童哲留下的阴影还在,童哲不得不绷紧神经,生怕一个不小心脚底打滑失速撞上什么东西。

      “童总,我觉得还是我来开吧,有点慌……”

      副驾驶上的熊华章死死抓住安全带,鼓起勇气扭过脑袋说。

      “慌什么,这么平的路,又没什么车,就当兜风了。再说了,我这驾照好不容易拿到手,总得实践实践,是吧?”

      “可是……您那驾照……”

      “驾照怎么了?”

      “没什么。”

      “好好坐车,别那么多废话。有空还是想想待会儿怎么跟客户沟通。”

      “我怕活不到那个时候。”熊华章喉咙里咕噜着。

      “小样,给你开车都嫌这嫌那,等回来的时候让你开,行了吧?”

      童哲翻了个白眼。这时,从后视镜上看到后面紧跟着一银色吉普车。

      “哎?后面那车怎么老是跟着我们?”熊华章起了疑,探出脑袋往后望。

      “这路那么宽,有个把车也是很正常的啊。”

      “不对。”熊华章皱着眉头。“我观察好久了,您刚才车晃来晃去,那辆车也跟着晃,节奏完全一样。”

      “卧槽,我开车技术就这么差,一直晃来晃去?”

      “呃……呵呵……”

      突然,后面的车缓缓停在路边,车上下来两个人。

      “不好!”熊华章突然叫道。“是微联技术的人!”

      一听到这个公司名,童哲下意识踩了踩煞车。

      “这是跟我们抢生意啊,我说哪,怎么霍元杰一直躲躲闪闪的,原来是这些畜生在使坏。妈的,尽使些下三滥的招数,我们多少兄弟折在这帮畜生手里。”童哲咬牙切齿地说。“他们停路边干嘛,这是车坏了?”

      话音未落,只见那辆吉普车突然加速,直接朝童哲冲过来!

      “快,快!”

      熊华章顿感不妙,解开安全带准备跳车。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童哲眼睁睁看见后视镜里的吉普车越来越近,突然一股强大的冲击力从椅背压过来,要不是安全带死死勒住肩膀和胸口,童哲估计整个身体已经撞到了挡风玻璃上。

      突如其来的撞击一瞬间让童哲脑袋发懵,只能用尽全力踩死已经有些松动的煞车,生怕车失去控制栽进路边的深沟里。视线里,那辆吉普车扬长而去,只留下一溜黑烟在空气里慢慢散去。等到清醒过来,童哲发现熊华章已经昏死过去,脑门都是血。

      童哲的手指颤抖着伸到熊华章鼻孔下探探呼吸。

      “还好,还好……”

      童哲心里有了底。不知为何,童哲此刻出奇的冷静——愤怒、惊恐、无助,各种情绪一瞬间袭来,可是童哲脑子里顾不得那么多,只是急速思考着眼下该怎么办。

      此刻的地点离最近的医院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距离,打求救电话已经来不及了。童哲脱下衬衣,用牙咬开一个缺口,两手一用力撕成两块,又撕成几块长布条,包扎好熊华章脑门上的伤口。

      这时,童哲听到背后有人敲车窗。回头一看,是两个约莫五六岁的黑人小孩,正趴在窗户往里看,不时还互相交谈着什么。

      类似的场景童哲碰到过很多次。童哲突然觉得烦躁,以为又是诈骗的小孩。童哲挥挥手示意他们走开。

      “卧槽……”

      童哲赶了半天,可是那两个小孩无动于衷,只能打开车门。

      看到童哲出来,两个小孩一溜烟地跑开了。

      “妈的,这时候还趁火打劫。”

      童哲对着小孩的背景骂道。可是转念一想又后悔了——附近如果有小孩,很可能就意味着有村落,也就意味着有医疗用品!

      “喂,回来!你们回来!”童哲扯着嗓门喊道。

      可是那俩小孩跟受惊的兔子似的,转眼就没影了。

      童哲耳边只听得见阵阵风声。

      “好痛……”

      熊华章似乎恢复了意识,撑着身体趴在车窗上,车声也随着“嘎吱嘎吱”响起来。

      童哲几乎是跳回到车窗前。

      “小熊,怎么样了?”

      “没事,就这儿有点疼。”熊华章抬起手碰了碰脑门。

      这时,童哲发现远处出现了几个人影。

      “卧槽,不会是遇到了劫匪吧,那俩犊子是做前哨的?”

      童哲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回到车里想赶紧走,可是打了半天火,车除了礼貌性地轰了两声,依然趴在原地。

      还是那两个小孩,微笑着露出两排整齐白净的牙齿。后面跟着两个妇女,在交谈着什么。四个人站成一排,笑得童哲心里发毛。

      “Hello! We need help.”

      童哲咽了咽口水,手伸出车窗对着前面招呼了几下。

      “你们是中国人吗?”那个小孩首先发话,用蹩脚的中文问道。

      “哟呵!”

      童哲顿时有些振奋了,想不到这荒郊野外居然还有人能说中文,还是四个。

      “是的是的,有人受伤了,受伤,懂?OK?”童哲比划着。

      “跟我们去吧,我们村子不远。”高个妇女指了指远处。

      童哲像是遇到了救星,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架着着熊华章就跟着这几个人走。

      走了大概半小时,童哲感觉嗓子已经快冒烟了。峰回路转,眼前豁然开朗。几处茅草搭建的棚户和水泥房子鳞次栉比,房屋后炊烟袅袅。藤条编成的栅栏蜿蜒至河边,几个小孩光着身子在河对岸打水仗。

      还没等童哲开口,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从一座稍高的房子里迎了出来。房顶上还歪歪地挂着红十字标志。

      医生把熊华章架回房子里,童哲紧绷的神经顿时松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屋外的空地上。可是空地实在太烫,童哲一个鲤鱼打挺起了身,挪到旁边的阴凉处。

      “这是我们的医生。”那个小孩也学着童哲样蹲在墙角。“我叫Farzi。”

      “你们的中文在哪里学的?”

      童哲接了话茬,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在这个国家,会说中文的人很多,童哲一开始也觉得稀奇。可是碰到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不过在这荒郊野外居然能碰到中文这么溜的小孩,童哲还是有些好奇。只是此刻心浮气躁,只想快点离开。

      “Mr. Lawrence,他是我们的老师。”

      “哦……”

      童哲若有所思,虽然没怎么听清楚,也不想听清楚。

      “Mr. Lawrence是个好人。”

      “哦。”

      “Mr. Lawrence是中国人。”

      “哦。”

      “Mr. Lawrence是个大帅哥。”

      “哦?”

      童哲眉头抖动了一下,顿时觉得待在这儿也没那么烦躁了。

      “你好,可以进来了。”医生从屋子里走出来,冲着童哲挥挥手。

      “还好吗?”童哲坐在熊华章身边,关切地问道。

      “没事儿,好得很。就是刚才有点懵逼。操,回头老子就要干死他们。嘶……疼……”

      这句话彻底激起了童哲心底的愤怒。童哲只相信一句话——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回头咱俩再商量商量,反正这事儿没那么容易过去。这帮孙子,老子要弄死两个才解气。”童哲咬了咬牙齿。

      “夏先生,这是两个中国人,路上遇到了车祸,所以我们把他们带过来包扎了一下,情况比较稳定。”

      “好,你去忙吧,我清楚了。”

      童哲耳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不过也没回头看——这里一直都是人来人往的,还有熊孩子到处打闹。
      “我刚打过电话,让晓晓他们过来接人,咱们还得想想怎么把车弄回去。”

      童哲一条腿搭在椅子上,正准备掏出手机问问人到哪了。这时,面前闪过一个身影。

      “夏冉江!”童哲失声喊了出来,手机掉在大腿上。

      “您是?”

      童哲有些错愕。眼前的夏冉江跟自己在“幻觉”见到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是,“幻觉”中的夏冉江似乎依稀记得童哲,可是眼前的夏冉江像是来自平行世界,完全不记得童哲了。

      “也许是那天晚上一身脏乱,不像现在那么一身光鲜,认不出来也正常。”童哲心里安慰着自己。

      “少来了,小冉。”

      童哲有些尴尬,僵硬的表情突然挤出一丝笑容,以为夏冉江在开玩笑。

      “额……先生,您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们好像没见过。您是不是刚才出车祸的那位中国同胞?现在感觉如何?我们这里医疗条件不比中国,希望能帮到您。您在这里旅游的话,一定要注意安全。”夏冉江微微歪腰,扶了扶眼睛,微笑道。

      “哦……不好意思,可能是认错了吧……您跟我以前一个朋友长得很像……还有,我不是来旅游的。”

      童哲有些失落。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还是认为眼前的人就是夏冉江。即便过去了十年,夏冉江也不可能彻彻底底把自己忘了。除非十年前的那场意外让夏冉江失去了记忆。

      说到这里,童哲把手里的珠串取了下来,用力摩挲着那颗灰白色的珠子,试图唤起夏冉江的记忆。
      “Mr. Lawrence, do you have a minute?”

      听到外面的催促,“夏冉江”转身准备离开。童哲有些控制不住,连忙伸手抓住“夏冉江”的手腕。

      “先生,您还有什么需要吗?”

      “夏冉江”回头,扶了扶眼镜,表情似乎有些不悦。

      童哲意识到了自己的鲁莽,慢慢松开手,目视“夏冉江”走出诊所,然后低下头,沉默不语。

      “童总,您怎么了?”

      童哲没注意到熊华章一直躺在身边的病床,看着这一切。

      “哦,没怎么……就是……那个人跟我以前一个好朋友长得太像了。你说,这世界上怎么有那么巧合的事情。”

      “是挺巧的,那人感觉跟我都长得有些相似,哈哈哈。”熊华章并没有觉察出任何异样。“那我们啥时候可以回去啊?我都觉得饿了。”

      “差点忘了,刚才还准备打电话来着。”童哲一拍脑门,捡起手机。

      打完电话,童哲静静地等着。电话那头说还有一个小时才能到。

      可是童哲脑子里并不平静,一帧帧回放着刚才的细节。

      “你就是在装,明明就是认识我的。”

      童哲半眯着双眼,突然想起刚才“夏冉江”看到自己时眼睛里明显闪过一丝不安。

      万万没想到,这次居然因祸得福,在这里碰上夏冉江。

      童哲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只是现实并不那么友好——如果夏冉江是装的,那么他其实并不想看到童哲,童哲再怎么示好也无济于事。如果真是失忆,刚才那些表情又是怎么回事?

      可是,只要有一丝希望就不能放弃,这是童哲的人生理念。毕竟,这十年的寻寻觅觅,最终苍天不负苦心人,让他终于能在清醒的状态再次遇到夏冉江,只是这个场景、这种状态是童哲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

      这时,诊所的门推开了。夏冉江手里提着个塑料袋走了进来。

      “这里有些粥,你们饿了的话可以吃点。”夏冉江把塑料袋放在童哲身旁的桌台上。

      童哲立刻站起身,呼啦呼啦拆开塑料袋,从里面拿起一份粥,撕开一次性勺子。熊华章以为童哲会递给自己,赶紧撑着身体爬起来。正准备伸手去接,童哲把他的手挡开。

      “来,小熊。”

      童哲小心翼翼地把一勺热气腾腾的粥慢慢伸到熊华章嘴边,不时用余光扫扫站在一边的夏冉江。

      “小心,烫。”

      “呃……童总,我还是自己来吧。”

      熊华章一时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两只手悬在空中,放下也不是,挡开也不是。

      “吃吧。”

      童哲语气变得格外温柔,含情脉脉地望着熊华章。趁熊华章不注意,一勺子杵进嘴里,熊华章烫地直吐气。

      “等你伤好了,咱俩再去树林里玩。去山洞里。”童哲又舀起一大勺。

      “什么山洞?”

      熊华章话还没说完,又是一勺粥进了嘴。

      童哲一直注意着身后的“夏冉江”,没成想好几勺粥差点怼进熊华章鼻孔里。

      “夏冉江”靠在门边,翻看着手里的文件夹。

      “妈的,老子都这样了你都没反应。”童哲翻了个白眼。

      这时,“夏冉江”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出去了。

      “童总,我自己来吧。”熊华章一脸的粥,实在受不了了。

      “行行行,自己吃自己吃。烦躁。”

      童哲把粥一把塞进熊华章手里,双手抱胸,翘起二郎腿不停抖着。

      “童总,您能不能别抖了……我这一碗粥快抖撒了,本来就没剩多少……”

      “切。”童哲起身,抄起手机拨通电话。

      “你们怎么还没来?”

      “快到了快到了,您别急,马上……”

      童哲没等那头说完就撂了电话,侧过身往门外望,正好看到“夏冉江”的背影,正跟刚才给自己带路的小孩商量着什么。突然,“夏冉江”转头,童哲迅速闪到门后,只听到熊华章“啊”的一声惨叫。回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屁股刚好蹭到熊华章的粥里,热腾腾的粥泼了熊华章一脸。

      “我不就吃碗粥,至于么……”熊华章哭丧个脸。

      “给给给……”

      童哲“呼啦啦”从旁边的小桌上抽出十几张报纸丢给熊华章。

      这时,门外传来两声喇叭声,童哲心里一阵喜,可是又不知为何有点失落。

      进来两个人。童哲顾不得寒暄,示意他们把熊华章扛出去,自己收拾收拾马上出来。

      待到三个下属都出了诊所,童哲一个人坐在诊所里竟有点不知所措——除了一顶可有可无的太阳帽,实在没什么东西可以收拾的。

      不过,即便如此,童哲还是左翻翻、右找找,像是丢了什么不得了的玩意儿。找着找着,童哲眼珠一转,心生一计,把裤兜里的工卡翻了出来,小心翼翼塞到床底最里面。

      “童总,该走了,天黑了不好走。”

      “来了来了……”

      童哲又蹲下来朝床底看了看,确认无误了才出了门。这时,稚嫩的读书声吸引了童哲。

      童哲循声望去,不远处的一个小屋子里,昏黄的灯光在徐徐的晚风吹拂下不断摇曳,墙上的灯影晃动着,几个小孩的脑袋整整齐齐地朝着同一个方向。“夏冉江”面对着他们,指着黑板念着单词。

      童哲有些迟疑,还是蹑手蹑脚走了过去,靠在离“教室”几米的栅栏边,静静地听着、看着,不知不觉竟有些哽咽。

      一瞬间,童哲竟有些释然,一颗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不留遗憾——至少他知道,夏冉江还活着,无论是不是真的失忆,即便各自安好,那也不会活在愧疚里。

      “童总!”

      这一声似乎惊动了“夏冉江”。“夏冉江”侧过头,正好与童哲四目相对。几秒钟的对视胜似千言万语,只是“夏冉江”最终以微微点头仓促结束。童哲转身走到大路上,钻进车里,一言不发。

      三天后的例会上,童哲召集了所有人开会。不同于以往的例会,这次只讨论一件事,如何把公园监控项目拿下来。

      “各位,刚才已经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给大家讲清楚了。竞争对手为了这个项目,已经不惜用如此卑劣的手段跟我们来抢。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我们的市场格局已经让他们有了威胁感,他们已经狗急跳墙了。这也说明了在座各位的潜力已经完全激发出来了,他们唯一的方法就是在身体上打击我们。但是,我们是坚不可摧的!我们一定要拿下这个项目,无论付出任何代价!”

      “一定拿下!”

      “支持童总!”

      童哲一番话引得群情激愤,一个个摩拳擦掌。

      “不过,熊华章不能白受伤。明的,我们要用正当的手段赢项目,比解决方案竞争力,比价格,比服务。暗的,我们要讨回公道,让他们从此以后不敢造次!”

      “是的,不然的话不光是小熊咽不下这口气,我们大家都咽不下这口气啊,太他么欺负人了。”

      “可是我们没证据啊。”

      “报警?”

      “报警有个鸟用,这里的警察跟□□差不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种没证据的案子他们才懒得理,连公开抢劫都管不了,再说还是两个外国公司纠纷。”

      “总会有蛛丝马迹的。不管这件事能不能解决,大家一定记得,不要放弃任何一个可能的线索。以后所有项目,碰到这家公司就给我狠狠地打击,不让他们有任何机会。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这次,我们要把他们血抽干,把牙全都连根拔掉!”

      这天下午,童哲正在办公室整理文件,前台电话打过来,说有人找。

      童哲心里一阵窃喜,因为预感这一定是夏冉江,只是等了三天,实在太久了。

      果然,门推开的一刹那,童哲就已经知道是夏冉江——童哲了解夏冉江的每个细节,连他推门的力度都能判断得出来。

      四目再次相对。童哲满脸的喜悦顿时消失,变得格外严肃,仿佛今天是答标会。

      “童总您好。”“夏冉江”首先开口。

      童哲微微抬头,额头上堆满皱纹,示意“夏冉江”坐下。

      按理,童哲潜意识里应该马上起身上前主动握手,同时对上次的救助行为表示感谢。可是,童哲屁股刚离开椅面,又坐了下来。

      “夏冉江”似乎也在等着童哲感谢他。可是发现童哲并没有这个意思,只能尴尬地笑笑,坐了下来。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上次您落下了工卡,塑料壳子后面插着一张名片。我想这个一定很重要,就趁着进城采购物资顺便给您送来。”

      “夏冉江”不紧不慢的语气让童哲有些难受。

      “噢。”

      童哲没有正眼瞧“夏冉江”,不过自己心里知道,是不敢瞧。

      “谢了。不过没什么用,我又重新办了一张。”

      说完,童哲从抽屉里划拉半天,手指缝里夹着张泛着油光的工卡,丢在办公桌上,差点滑落到地面。“夏冉江”刚准备把手里的工卡递过去,又收了回来。

      “那个,我想您也看到了。我们这里主要工作是发展中国家的母亲和儿童的人道主义和发展援助,帮助提升儿童的身体健康和基础教育。”

      “说重点。”

      “因为最近连续干旱,我们的物资有些紧缺,生病的孩子越来越多,药品也不够。现在我们在尝试募集资金,尤其是像贵公司这样的国际大企业,是不是可以给……”

      “五万美金够不够?”

      “夏冉江”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眼睛里突然又闪着光。这个表情印在童哲眼睛里,像一把尖刀直插心脏。

      “可惜你不是夏冉江。”

      童哲叹了一口气,佯装失望,接着说:“你也不可能是夏冉江。夏冉江那么优秀,不会沦落至此。”

      “嗯?”

      “你他妈的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童哲心里暗暗骂道。盘算着现在终于有了筹码,倒不如好好利用一下。

      “要钱可以,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只要能为那些孩子募集到钱,我一定回答。”

      “你确定?”童哲一脸狡黠,探着上身。

      “嗯,确定。”

      “这个问题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童哲嘴角有些发抖。

      “先前在山洞里给我疗伤的人,是不是你?”

      接着是一分钟的死寂。

      童哲只觉得心跳在加速,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生怕他的嘴里蹦出个“不”字。

      “不……知道。”

      童哲一听到“不”字,一时竟有些眩晕,可是又听到“知道”两个字,心里一阵憋屈。

      “那等你什么时候知道了再过来谈吧。”

      “那再见了。”

      “夏冉江”并没有像童哲期望的那样表现得很失落,反而像是谈成了一笔交易,不卑不亢地站起身,点头示意告辞。

      办公室里又是一阵沉寂,童哲内心已是万般难受。

      “童总?”

      童哲杵着下巴的手感觉到被拍了几下,回过神来,原来是熊华章。

      “不是让你休息几天,怎么这么快就来上班了?”

      “其实也没啥事儿,在宿舍一个人闷得慌,想着还不如来上班呢,好歹兄弟们在一起热热闹闹的,也省得我东想西想的。想的越多,这病痛也更多,也好不了。”熊华章脑袋上的纱布还没拆,不过精神倒是好了很多。

      “随你吧。”童哲有些心不在焉。

      “刚才我看到那男的,是不是上次咱们在路边村子里碰到的那个?看上去脸熟。”

      “嗯,就是他。”

      “你俩认识?”

      童哲冷冷地瞥了熊华章一眼,本来就有些烦躁,可是看到熊华章忽闪忽闪的睫毛,心里算是平静了一些。

      “认识。”

      “童总真是见多识广啊。那得感谢童总了,要不是童总您人脉广,碰上这么个人物,不然我的小命就没了。”

      “少跟我在这儿拍马屁。”童哲鼻子喷了一下,双手交叉胸前。“也不算怎么认识,有过一些交集,不过都是十年前,现在他都不记得我了。”

      “那怎么会?不记得还能特地来找您啊?那肯定是有感情的。不记得,说不定是有什么苦衷呢?”

      “小熊,你十年前有没有什么比较好的朋友?”

      “啊?十年前?我想想啊……”

      熊华章一瘸一拐地坐在拐角的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回忆着。

      “那时我才在小学哪。发小是有些,不过上了大学后去了外地,也玩不到一块去,渐渐也不联系了。后面即便是偶尔碰到,聊的也是小时候那些事儿,忒没劲。当时跟发小一起偷橘子,一起烤地瓜,然后被家长揍,那时候看起来就是生死之交了,总觉得是天大的事儿。可是现在再回头看,总觉得幼稚可笑。我觉得这都是正常的,十年也太长了,一辈子也没几个十年,更何况我也就过了两个十年,这就已经碰到了这么多新鲜事儿,也许再下一个十年回头看,发现今天经历的这些也不是事儿。生命多么辉煌,生命如此精彩。”

      熊华章一番细碎但又饱含哲理的话让童哲舒心了不少。

      “也许只有我过不去那个坎吧,他倒是轻装前行,忘得一干二净。”童哲喃喃自语,苦笑道。

      “童总您说啥?”

      “没什么。先去干活吧。对了,既然回来了,你把TP1项目再跟一下。”童哲从保密柜里取出一叠材料。“这是从非官方渠道搞到的一些数据,拿回去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端倪。注意信息安全。”

      回到驻地已是黄昏,“夏冉江”如往常一样,卸下整车物资,简单地吃完晚饭就开始了晚课。

      “Mr. Lawrence. I think this is not correct. It’s a butterfly, not a firefly.”

      “夏冉江”一愣,翻开简陋的教科书,原来是自己一时走神看错了章节。

      好不容易撑完一个小时,“夏冉江”觉得有十年那么长。

      “夏冉江”坐在河边的木桩上,回想着今天这一切。

      他多希望当时自己能把那个“是”字脱口而出,不是因为拿到五万美元后就不需要为了劣质药品跟药贩斗智斗勇,也不是为了能让这些小孩坐在能够遮风挡雨的教室里大声朗读,而是为了不让自己再次陷入十年前的纠葛。

      “我是,我是,我是……”

      夏冉江嘴里默念着。脑子里努力回忆着已经模糊的场景。可是越用力想,大脑深处似乎又开始发胀发痛。

      十年前那场意外,夏冉江醒来后已身在美国。在鬼门关前走了几遭,夏冉江几乎不成人形,最严重的一次已经没了呼吸,心跳停止。可是上天垂怜,最终夏冉江居然在太平间醒了过来。经过了几年调养,夏冉江慢慢好转,只是多次手术和药物治疗留下了后遗症。夏冉江看到一些人一些事,明知这些人这些事在哪里见过经历过,可是无论如何就是想不起来。咨询过心理医生,可是几乎所有心理医生都用“deja vu”敷衍他。夏冉江一度以为那些记忆是平行宇宙中另一个自己的经历,或是自己梦中的场景。起初一次两次,夏冉江并没有觉得奇怪。可是后来,类似的事件越来越多,夏冉江也越来越苦恼。

      随后的几年,夏冉江的生活顺风顺水。夏冉江苏醒的瞬间仿佛是另一个原点,从此以后的记忆开始重构夏冉江另一个自己。正如易霁红承诺的那样,夏冉江前面20年的穷苦到此为止,所有的一切都是最好的。最好的大学,最好的生活。这一切曾经都是夏冉江不可企及的,没有任何人可以给予他。可是夏冉江不知为何从来不会感恩易霁红所做的一切,仿佛与生俱来的警惕,对她始终有着莫名的抵触感。
      那几年,夏冉江每每在梦里总是会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可是当他伸手过去的时候,那个身影烟消云散,然后会在远方对他招手,示意他跟过去,远方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最终,夏冉江还是卸下一身的西装,漂洋过海来到这片陌生的大陆。

      直到那天在森林中重逢,他终于知道那个模糊的身影是谁了。这个人的声音、表情和动作都是那么熟悉。那天在山洞里翻云覆雨时的肌肤触感,如同电流一般激活了自己的记忆。

      可是,这并非夏冉江所愿。原本以为自己摆脱一切重生,即便自己跑到天涯海角,上天却给他开了这么一个玩笑。

      夏冉江想好了,既然这是上天的玩笑,那就干脆顺水推舟,变成一个真正的玩笑。

      也许这辈子,那个人就是他的宿命。

      “夏先生,夏先生……”

      夏冉江回头看,诊所的医生跑了过来。

      “怎么了?”

      “不好了,我们的药品不见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刚才,我在清点库房的时候,发现药品少了很多,包括今天运来的。发现库房的一角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开了个大洞。您得帮忙想想办法啊。”

      “别急。”

      “这不能不急啊,有几个小孩烧得厉害,得靠着这些药救命啊。”

      “我想想办法。药还剩多少?”

      “没多少了,我刚才大致清点了一下,最多只够三个人用。不只是这些发烧的小孩,还有好多其他病患等着用药。”

      “我明天去买。剩下的药先救急。”

      “那拜托您了。”

      医生走后,夏冉江心里格外沉重。

      夏冉江一直记着账,很清楚现在还剩多少钱。这段时间天气变化快,流行病群体爆发,很多钱都用来买药物和营养品了,而下一批资金要十五天之后才能拿到。眼下如果拿不到药,很多人就有性命之忧。

      “该来的总会来。”

      夏冉江长长叹了口气。心里的那个想法盘桓已久,可事到如今,这也是唯一的方法。

      第二天一大早,夏冉江就出现在世科公司楼下。

      昨天匆匆停留,夏冉江还没来得及看看周围。虽说这个国家穷困落后,可是这片区域是城市里首屈一指的商贸区,各大使领馆毗邻,道路整齐干净,两边栽满了各种低矮灌木,花圃里自动洒水器全天工作着。而就在不到三十公里的地方,一群枯瘦如柴的小孩正遭受伤病之痛,甚至随时有生命危险。

      “上来吧。”

      夏冉江蹲在墙角,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抬头一看,童哲正好从身边走过,健步如飞上了楼。

      “这么早。”

      童哲在楼梯口站了一会儿,等夏冉江一起上来,本是随口招呼,没想到夏冉江异口同声。

      “习惯了。早起跑跑步,梳理一下工作。”

      童哲刷了指纹,门禁的提示音传遍整个办公区。“进来吧。”

      “说吧。什么事?”

      “关于那笔捐助……”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只要你给我我想要的答案,这些钱都是你的。哦,不对,昨天你已经给过答案了。既然我的好意被拒绝了,还有什么好谈的?”

      “是。”

      “是什么?”

      “是我在山洞里救的你。”

      “呵呵。”

      童哲冷笑了两声。突然上前,如同猛兽一般抓住夏冉江的衣襟,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地锁住夏冉江有些恐惧的脸。

      “我就那么可恨吗?”

      童哲跨坐在夏冉江身上。

      “我不知道是什么机缘巧合能让我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再次碰到你。如果可以选择,我想十年前就那样各自分道扬镳反而最好。如果你还恨我,证明你其实一直是爱我的,不然你就会彻底忘记我,而不是假装忘记我。过去的十年,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但是那天在山洞里我发现你还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我突然想起来我是怎么过来的。而你,对此一无所知。你只知道恨我,但是不知道我对你有多恨。”

      “童哲,我不恨你,我只是记不清了……”

      没等夏冉江说完,童哲的嘴盖住了夏冉江张开的双唇。夏冉江意欲挣脱,可是童哲的体重实实地压着他,双臂被童哲缚着。

      ……

      两声低沉的怒吼。

      夏冉江瘫软在沙发上,双手环绕在童哲身后,缓缓地把童哲拢了过来,靠着自己的胸口。

      “我都记起来了。”

      夏冉江呼吸渐缓,喃喃地在童哲耳边说着。

      “记起来什么了?”

      童哲懒懒地趴在夏冉江胸口,额头的汗珠瞬间淌了下来。

      夏冉江额头轻轻碰了碰童哲的嘴唇,笑而不答。

      “我要走了。”

      夏冉江试图推开童哲,可是童哲紧紧地压着夏冉江。

      这时,门外公共办公区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人来上班了。

      夏冉江拍拍童哲后背,童哲听到这话才放开。

      周末。

      夏冉江在屋里整理着文件,突然听到外面一阵欢呼声。出门一看,一群小孩放下手里的玩具往外跑。

      远远望见蓝天白云下路边停着一辆小面包车,车后盖开着,童哲正一箱箱往外搬着东西。一个纸箱已经被撕开,花花绿绿的塑料糖纸散落一地,引得几十个小孩哄抢。

      “快过来帮忙啊,傻愣着在那儿干嘛呢?”

      童哲打了个口哨,朝夏冉江挥挥手,完全招架不住这帮小孩。

      夏冉江走了过去。说来奇怪,看到夏冉江来了,这帮小孩一个个平静了下来,似乎形成了默契,不抢也不闹,每个人捡起一两颗糖果乖乖地离开。

      “哟,对付小孩挺有一套嘛。”

      “你来干嘛?”

      “慰问啊。”

      “慰问谁?”

      “慰问你。”

      “我有什么好慰问的。”夏冉江说着,扛着箱子就往村子里走。

      “哎哎哎,我说你能不能不那么口是心非,嘴上若无其事,动作倒挺快,专挑最值钱的东西。”

      夏冉江又找了几个帮手,把童哲带来的东西全都搬进了诊所。

      “这箱是药品、玩具,这个是食品,有面包,有饼干,还有糖果,有些刚才已经被霍霍得差不多了……还有,这个是一些衣服。有些是旧衣服,我发动同事募捐的。旧是旧,但是都没破,质量也还行。”

      “童先生,您送的这些药物和食品太及时了,我们正发愁不知道怎么办呢,您倒是送来了,您真是做了件大好事啊。”

      “那你们得感谢夏冉江,你们的Lawrence同学,做个了大买卖。”

      童哲狡黠地朝着夏冉江使了个眼色,夏冉江的脸刷一下就红了。

      “回头你给我个账单和银行账号,我拿到钱后就给你打过去。”夏冉江把童哲拉到一边,小声说。
      “算嫖资吧。”

      “什么?”

      夏冉江一时没听清,突然明白了过来,一脚踢到童哲屁股上。

      “挺划算的。”

      童哲笑着跳开了。夏冉江一脸严肃的表情也拨云见日。

      “操,不对,我吃亏了。哪有你这样的,占了便宜还要人大包小包送上门来,除了我谁还能做得到?”

      “我是说真的,你带的这些东西不是小数目,你就不怕审计吗?你还是国家代表。”

      “没事,都是我自己掏的腰包,就那两件旧衣服是捐的。”

      “什么?你自己的钱?”

      “是啊。你甭管谁的钱,反正你的问题解决了,不是么?”

      “你怎么知道我缺这些东西?”

      “要是不缺,你也不会硬着头皮一大早就过来找我。那天我不小心看到了你们的流水账,缺的东西我都记下了。”童哲颇为得意,翘着二郎腿。“你这个人脸皮薄,凡事不喜欢麻烦人,我还不了解你啊?哎,我坐了那么久,给爷倒杯水啊,渴死了。”

      “哎,对了,我特意给你带了样东西。”

      童哲说完,从背包里掏出来一个塑料袋,拆开,里面是一个纸袋。童哲的手伸了进去,从里面抓出几个栗子。

      “你这是从哪来的?”夏冉江有些意外,双手捧着。

      “托人从国内带的。上飞机前现炒的,今天凌晨才到。所以就赶紧给您送过来了。”童哲自己剥了一个,丢进嘴里。“味道还行,我还生怕捂坏了。”

      “你还记得我喜欢吃这个……”

      “主要是为了唤起你的记忆。”童哲又剥了一个,递到夏冉江嘴边。“想起来了吗?”

      “嗯。”

      夏冉江只觉得鼻子酸酸的,微微张嘴接住了栗仁,慢慢咀嚼着。

      这个味道仿佛跨越了中间横亘的十年。十年里,夏冉江吃到无数珍馐佳肴,可是无一例外都只是果腹而已。唯独这一颗久违的栗子,似乎唤醒了记忆里残留的情绪,让夏冉江重新回到童哲面前。

      “好吃吧?”

      “嗯。”

      “那下次再让人带。反正我们那儿时不时有人来出差。”童哲若有所思。“哎,那五万美元的事儿,我在跟总部申请,应该能从企业社会责任预算里出。不过时间可能没那么快。”

      “暂时不用了,你带的这些东西完全够用,我们下个月的拨款马上也下来了。”

      “那怎么行,我做的承诺,一定得兑现,尤其是答应你的事。你怕啥?”

      童哲嘴角上扬,眼睛眯成一条缝,拉住夏冉江的手。

      “小冉,你什么也别说了。我现在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很高兴,但是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这十年我总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可是现在不知道为啥感觉特别充实。”

      “我明白。”夏冉江坐了下来。“这十年,我做过很多工作,经历过很多事情,可是这次是我最正确的决定。”

      “好了好了。别搞得那么多愁善感。”

      童哲搂着夏冉江的肩膀,手指掐了掐夏冉江的脸颊。

      “不如你说说没有我的十年,你都经历了什么呗?比如是不是碰到了帅哥啊?”

      “现在想起来,我这十年算是荒废了。”夏冉江叹了口气。“我做一段时间翻译,可是因为手术后大脑留下后遗症,记忆力受损,后来也就慢慢放弃了。一切我以前想做的事情都做过了一遍,但是没有一件事像我现在做的这么有意义。现在我发现,所谓梦想,实现了再回头看其实就是空想,没有实现的时候也就是妄想。现在生活苦是苦了点,但是每天看到这些小孩的知识在一点点增长,看到周围的环境、生活质量在一点点改善,我打心眼里觉得开心。”

      夏冉江眼睛里闪着光。“你呢?”

      “我啊?……”童哲把手缩了回去,两手合十放在大腿间。“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信,我每天就是上班、上班、上班,然后出差、出差、出差,接着上班、上班、上班。”

      “听起来挺无聊的。”

      “是挺无聊的,跟行尸走肉一样。”童哲仰头望着窗外打闹嬉戏的小孩。“大学毕业后就去了深圳,来到现在这个公司。亲历了这个公司从小到大,可能这就是我付出那么多唯一的回报吧。”

      “你的手?”

      夏冉江突然发现童哲手腕处的伤痕。

      “你不提我还忘了。”童哲龇着牙,又拧了一下夏冉江的脸颊。“那天在山洞里,撒了一地就不见了。”

      “手串?”

      “那可不是一般的手串。其中一颗是你的心。就这样在我的手腕处磨呀磨,磨了十年,直到我手腕变成这样。不过说来也巧,这颗心遇到了主人,就这么消失不见了。”

      “那天我本来是在山里巡查的。总有小孩去林子里玩被捕兽夹夹伤。那些猎人总会自制一些毒药涂在刀口,小孩夹伤后伤口经常会感染。之前这里的卫生条件差,即便后来培训了一些医生,可是这些医生也无法对症下药。我们组织来了之后,就想着干脆釜底抽薪,按着之前找到的捕兽夹布置地图一个个查找,一个个回收。说来也奇怪,找了好几天,就剩下那么一个夹子总也找不到,结果你就中奖了。”

      “靠,听着感觉背后发凉,我这是躲过了多少劫难。为了见你一面真没少遭罪。”

      “呵呵。老天也在帮你。”夏冉江笑着说。“那天突然下起暴雨,好久都没下雨了。毒素可能被冲掉了不少。后来我们有人研究了那个捕兽夹,上面只找到一些毒蘑菇提取的致幻素,并没有什么剧毒物。”

      “你是说……”童哲半眯着眼,嘴角上扬。“那晚我是出了幻觉?”

      “是的……吧。”夏冉江侧过脸,避开童哲的目光。“都是幻觉。”

      “不过你们还真的干了件好事,之前公司还想组织个丛林探险什么的。”

      “我觉得还是不要去的好。人为的威胁可以控制,自然的威胁可控制不了。里面还有毒蛇。”

      “唔。”童哲看看手表,站起身。“我也该走了,下次再来看你。我该怎么找你?”

      “我们这片区域信号特别差,电话经常打不出去。”

      夏冉江掏出手机,在童哲面前晃晃。手机屏幕顶部的信号格若隐若现。

      “这你可说到点子上了,我就是干这个的。”

      童哲拿起背包,甩到肩上,掉下来一沓材料。其中几张纸飘落在夏冉江脚下。

      夏冉江眼睛突然被纸上的标志吸引住,不由自主捡起来看了两眼。

      “怎么,你也懂?”

      “这不是国家公园的标志吗?你们也跟他们有项目合作?”

      “就这一个项目,可把我们折腾得够呛。”童哲刚准备走,似乎又来了精神。“记得上次我们在路上遭遇车祸那回吗?”

      “嗯,没过去多久。你那同事现在好了吗?”

      “他能有啥事儿,小伙子皮糙肉厚的……别打岔。我是说,上次就是因为去找公园负责人谈项目,半路上被竞争对手盯上了,他们车子直接撞上来。幸亏我当时绑着安全带,捡了一条命。这帮人为了个项目简直丧心病狂。话说回来,那个负责人也是奇怪,要技术给他技术,要样板点给他样板点,要回扣也答应给了回扣,最后就是拍不了板。”

      “这个项目这么重要?”

      “也倒不是那么重要,今年能不能拿下这个项目对我们代表处绩效影响不大,只是出了这档子事,怎么着也不能让竞争对手得逞,最少也得恶心他们一把。”

      “你说的那个负责人,是不是叫Jack Hobbs?”

      “对对对,中文名叫霍元杰,说是在中国留过学的,中文说得特别溜。你认识他?”

      “倒不认识,只是听说过。”夏冉江皱着眉头。“我觉得还是少跟他接触为好,这个人□□背景颇深,私底下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勾当。”

      “你怎么知道?”

      “跨国组织已经盯了他很久了,不过他这个人在利尔比亚关系盘根错节,根深蒂固,一般人动不了他。”

      “卧槽,听你这么一说,倒是想起来什么……”

      “什么?”

      “我觉得他是不是监守自盗啊?明面上是公园负责人,打着保护犀牛大象的幌子建监控网,其实根本就不想把监控网建起来,而是趁着机会骗到拨款中饱私囊,同时还是照样雇人猎杀野生动物?又或者说,即便监控网建起来了,到时候找几个自己人伪装成盗猎者,就在监控下面作案,这样证据确凿,让怀疑他的人彻底相信都是外面盗猎者的问题?”

      “这事情可就大了。”

      “这老家伙算盘打得真精啊。害得我们没日没夜做方案,油钱都浪费了不少。”童哲咬牙切齿地说道。

      “其实你们也没吃亏。往大了看,你们沟通了这么多次,肯定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夏冉江似乎在回忆着什么。“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想去公园看看。”童哲顿了顿,一脸严肃地看着夏冉江。“你知道我为什么来非洲吗?”

      “嗯?”

      “两个原因。一是你,二是我爸。”童哲微微叹了口气。“我打探到你的消息,知道你在非洲,不巧离得那么近。”

      “第二个原因呢?”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走的那一年,我爸因为走私象牙抓起来了。我想给他赎罪。如果没法偿还,那么我想做点什么。”

      “我跟你一起。”

      “小冉,我怎么也想不到,十年之后我们会因为这种事情又走到一起。”童哲有些无奈地笑笑。

      “天道轮回吧。”夏冉江有点感慨。“我们出去走走吧,带你考察考察环境,也不耽误这一会儿。”

      已近黄昏。白天的炙热已经慢慢散去,傍晚的微风夹杂着些许暖意,竟有些像春末拂过柳枝的东风,撩起一丝微醺。这场景如同十年前那个终了的金陵城,让夏冉江记起了许多残缺不全的片段。

      “来了半年多,今天还是第一次这么放松。看看这些景色也挺好。”童哲张开双臂,面对风向,吸了一口气,好久才吐出来。

      “你们这些做市场的,每天只会把自己弄得紧张兮兮的。”

      “没办法啊,竞争激烈,又不希望落后,只能委屈一下自己了。”童哲小跑几步跟上来。“前几天我们一个拉美的同事,一直写方案到凌晨三点。写着写着,突发脑梗,就这么坐那儿,人就没了。”

      童哲说完,眼珠一翻,歪着脑袋,舌头吊在嘴边。夏冉江停下来一脚踢在童哲屁股上。

      “我发现啊,你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童哲搂住夏冉江肩膀,凑到他耳边说。

      “十年了,肯定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技术更棒了。”童哲暧昧地说,说完还哼哼两下。

      “去死。”夏冉江耳朵顿时红了一片。

      “哈哈哈。”童哲跳开。“不过说正经的,我现在才发现。咱俩的追求不一样了。”

      “追求?”

      “听说过‘马斯洛需求金字塔’没?十年前咱俩都还是最底层,或者说倒数第二层。一切都是为了能够出人头地。十年过去了,我还是在第二层,为了事业为了生活奔波着,你已经到了最高层,你的需求是自我价值的实现,发挥潜能。”

      “想不到这十年你倒学了不少东西啊,童哲同学。”夏冉江笑道。“可惜都是一知半解。这一点跟十年前一点都没变。”

      “哦?这话听起来怎么有点大言不惭,关公面前耍大刀呢?是什么样的经历让你这么自信?说来听听?”

      “你可不是在倒数第二层,而是在第二层,或者第三层,追求的是对尊重和情感的需求。”

      “嗯?”

      “如果只是为了钱,为了生活,凭你现在的资质,大可以待在深圳继续安稳地过下去。可是你明显不是这样。只身来到人生地不熟的非洲,因为你心里追求的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也对。”童哲点点头。“马斯洛金字塔第二层是个人成就感,第三层是对爱情和友谊的需求。这两个的确是我要的。”

      “不过你现在已经慢慢上升到最高层了。”

      “怎么说?”

      “拯救动物啊。这在佛学里已经是很高的功德了。”

      “哟哟哟,你在哪儿学的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我就是个粗人,只认钱。别告诉我你这几年在美帝国主义那里都学这么些玩意儿啊。”

      “哪有自己说自己粗的。”夏冉江歪着嘴打趣道。“我头几年恢复期的时候,脑子里总会跳出来一些印象,一个人,但是一直就想不起来是什么,总以为是自己在做梦,没法找人聊,也说不清楚,一度让自己特别痛苦。后来偶尔听到一个教授开的东方哲学课,然后一段时间基本都在研究佛教、道教经典,倒也得到一些开悟,不再纠结,没那么痛苦了。”

      “所以你就是脑子有病,连老子都不记得。”童哲轻轻拍了拍夏冉江后脑勺。“脑子进的水都给你拍出来。”

      “还有啊,我其实是记得你的,只是我总以为是梦里出现的人。我也不知道那些医生对我做了些什么,能够定点清除一些记忆,以至于让我有这种奇怪的感觉。”

      “那现在呢?”

      “我觉得该记起来的都记起来了吧。”

      “我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刺激场景这么神奇?”童哲挑了挑眉毛。“是不是山洞那次啊?我成功打开了‘记忆’的阀门?”

      “滚。”夏冉江脸颊通红。

      “哎?什么声音?”

      童哲一脸猥琐的笑容突然僵住,示意夏冉江停下脚步。

      “声音?什么声音?”

      “嘘……别说话,仔细听。”

      “唔噢……唔噢……”

      远方传来一阵阵急促的声音。

      两人小跑过去,停在一个小池塘边。

      “果然是大象。”夏冉江喘着粗气。

      不过,眼前的动物与其说是大象,不如说是“小象”,看上去还不到半人高,耳朵边缘呈现一圈粉色,背脊处依稀可见一道半圆形深红伤口,像是刀具留下的,时不时有苍蝇绕着小象飞来飞去。小象焦躁地在泥里来回踱着步,大耳朵来回扇着,看到了岸边两个人,一时愣住了,伸出鼻子喷着气。

      “可能是附近森林公园溜出来的,不小心掉进了坑里。”夏冉江拍拍童哲的后背。“开始吧,elephant savior。”

      “Elephant啥?”童哲还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到大象,虽然大象深陷泥坑,周围已经被烂泥糊得脏兮兮的。

      “救它啊。”

      “啊?这么大,怎么救?这得有三四百斤吧?咱俩也没东西啊,总不至于咱俩跳下去给它当垫背吧?”童哲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处,除了烂树枝,什么都没有。

      “那倒不至于。”夏冉江撸起袖子。“这种事儿多了去了。算上这一头,我就救过三头了,前面两头比这个还大。”

      “我们去搬些石块来。”

      不一会儿,两人就吭哧吭哧抱回来一堆石块。正当童哲举起石头准备往坑里扔时,一团腥臭的烂泥砸到前胸,接着听到一阵急促的警告声。

      “我操,老子来救你的,又不是要给你判处石刑。”

      “动作慢一点,别让它觉得有威胁。”

      夏冉江说着,用力擦掉童哲胸前的污泥。

      夏冉江低头朝坑里看了看,选择了一处缓坡跪在坑边,把身边的石头一块块扔下去,刚好嵌在泥里,不一会儿就堆起了三层台阶。对着小象发出一阵阵“啾啾”的声音。

      听到声音,小象停止了呼救,先是迟疑地往旁边躲了躲,长鼻子对着夏冉江无力地甩了甩,之后又微微抬头看着夏冉江。

      “过来,我是来救你的。”

      夏冉江身体往坑里探了探。看到这一幕,童哲明白了夏冉江要干什么,跪在夏冉江身后,双手抱住夏冉江的下腰。

      这时,小象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可是又被童哲一个喷嚏吓得躲了回去。

      “不好意思啊,鼻子痒。”

      “没事,这里的动物都很警惕,没那么容易让它们信任我们。”夏冉江说完,又朝着小象伸出手。“你带了什么吃的吗?”

      “你不说我还忘记了,我这儿有个苹果。”

      童哲从包里抖出来一个蛇果,递给夏冉江。

      小象又迟疑了片刻。可能是背上的伤口已经疼痛难忍,也可能是受到了食物的诱惑,向前几步,前脚踏在缓坡上,鼻子和脑袋伸了过去。

      夏冉江一把抱住小象鼻根,用力往坡上拉。小象似乎也明白了这两个人类是来救它的,脑袋借着力,脚下一步步踏在台阶上。

      “我操,怎么这么重,这特么养得太好了吧。”

      童哲咬着牙,额头的青筋现了出来。

      突然,小象脚下的石块滑落,身体往下一坠,差点把两人带下泥坑,可是夏冉江还是死死地拉着。
      “别放手,再有一点就出来了,用力拉啊……”

      似乎是受到了两人的鼓励,小象摸索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另一个立足点,一声长鸣,全力跳到岸边。

      “妈的累死我了……”

      童哲喘着粗气,倒在草地上,眼睛直直地望着已成靛蓝色的天空。

      这时,视线里出现一只象鼻。童哲惊得立马坐了起来,连滚带爬躲到一边。

      “不至于吧,我可是救了你的小命啊。”

      只见小象鼻子弯成一个“U”形,粉色的鼻尖像是灵活的手指,朝着童哲抖了抖,突然前腿微微曲折,又晃了晃脑袋,接着转身,回头看了看坐在地上的两个恩人,迈着轻快的小步子跑了。不一会儿,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鸣叫声。

      “咱俩今天干了件好事。”童哲傻笑着看着夏冉江。

      “要不是碰到咱俩,这头象今晚可能小命不保了。这里很多食肉动物昼伏夜出,一定会循着伤口的血腥味过来的。”夏冉江说着,长长舒了一口气。“累么?”

      “累啊,但是很爽。”

      “这不就是马斯洛金字塔最顶层么。”

      夏冉江伸出手,试图把童哲脸上已经干掉的泥巴抠下来。

      “你看你这一脸脏的。”

      “你不也是。”

      童哲偷偷抓起一把泥,抹了夏冉江一脸。

      “靠。”

      夏冉江突然反应过来,跳起来一把按住童哲。童哲一个反身扣,把夏冉江压在身下。夏冉江动弹不得。这时,童哲绷紧的身体松懈下来,嘴唇轻轻啄在夏冉江的唇珠上。远处又是一阵阵大象的长鸣,似乎在庆祝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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