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同辉（双重生）》敛长空

4、第四章

　　酒楼之上众人翘首以待，似若有所感，周围几家酒楼茶馆的门窗，也渐渐有人露出身影。

　　正是春耕节前后，依着传统，家家户户都摆出几盆盛开的花儿，色彩缤纷，馥郁芬芳，街旁一道栽种的桃花杏花也是开花时节，落英缤纷。

　　早已清空行人的干道上，一红裳青绸女子纵马而来。

　　有风自正面吹来，帷帽霎时被掀起半帘，露出的侧脸美艳昳丽，耳边精美宝石熠熠生辉，一张朱唇似笑非笑，纤薄脆弱的脖颈下露出优美弧度，华丽项链被吹在一边，几片落花在另一边安了家。

　　宝石之璨，落花之艳，一个都没能胜过那女子，反而被那女子利用起来，为她惊人美貌又添了一笔美丽。

　　似是察觉到熟悉事物，她杏眸慵懒瞥过酒楼，又不甚在意地移开，不知惹得多少人为她微蹙的眉而揪心，伸出那只在日光下泛着光的玉手，随意将碍事的帷帽摘下，抛出。

　　秀眉舒展之后，她朝着一处灿然一笑，浑不在意暗地里响起的无数倒吸冷气声，墨发飞扬，环佩叮当。

　　一阵香风袭过，美人无影，鸦雀无声。

　　往日喧闹的街市如今只有车辙声阵阵，好似连落花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许久后，酒楼上方才从容优雅的贵公子们表情管理失控，揪着自家下人吼道：

　　“快，给去把那帷帽抢过来！”

　　然而车队行罢，街边光无一物，连花瓣都被人捡了个干净。

　　众人扼腕之际，唯有沈兄表现平静，他似瞥过一个物件般扫过方才嚣张如今安静如鸡的白衣青年，目光落在早已里三层外三层的地方，合掌一笑。

　　“这下阿珩要后悔没来了。”

　　·

　　秦翕趁乱送走农夫，悄悄上了马车，听见马车外裴乐抓狂地喊人去找那顶万人瞩目的帷帽，便从微鼓胸口取出一截白纱，又听得裴乐恶狠狠道：

　　“别让我知道是哪个混蛋捡了去的，肯定是馋她的身子，下贱！”

　　然后秦翕动作一个拐弯将白纱塞回怀里，帷帽挨着扑通直跳的心脏，他第一次觉得苦恼。

　　美人的话题总是传的很快，而时时关注的有心人，则更快一步收到消息，一处阴暗的屋室内，裴家小姐进京的消息已然摆在案前。

　　“竟让她活着回来了，哼，一群废物。”

　　一声冷哼后，密室再无声响。

　　各家心思或好或坏，都不被裴绾华目前所注意，她于一处富丽府邸门口勒绳止马，在多声惊呼下轻盈下马，直直扑进一人怀里。

　　“爹爹！”

　　被扑那人身形微胖，然面白唇红，气度卓然，是个实打实的中年美男子，此人正是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宰相——裴易。

　　裴易怔然之后急忙从怀里挖出裴绾华，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生怕错漏了某个伤口，见她气色红润，眉眼灿烈，才沉下一张俊脸，隽长食指点着她的脑袋。

　　“你这小麻烦精，不好好告诉家里你的行程，非要来什么惊喜，看看，闹得人仰马翻，可满意了？”

　　“又不是我想的，”裴绾华嘟囔一句，又抬头高兴道：“我来时见禁卫军出动了，是陛下下令寻我的？”

　　见自家父亲似是默认，她得意抬头，“果然是我好姑父，给我这么大面子，这次被追杀，我也算赚到了。”

　　这话原本是小姑娘家恃宠而骄的妄言，岂料裴易的反应超乎预料，他对着裴绾华始终温和的脸上终于有了一抹属于宰相的威严，语气沉肃道：

　　“女儿家失踪一夜不是小事，爹会想办法把它压下去，这件事你休要再提，还有关于陛下，”裴易顿了顿，微微下垂眼，“绾华，你长大了，该明白君臣有别的道理，往后……莫要与陛下攀扯什么亲缘。”

　　说罢，裴易自己先叹了几声，看着女儿神色懵懂却一脸乖巧的点头，他放宽眉心，和煦道：“爹爹不会害你。”

　　“都听爹的。”

　　虽心里疑惑裴易对皇帝的态度，但裴绾华很少质疑裴易的决定，她又埋回亲爹怀里，脑袋不住地蹭着，嘴里还娇声娇气的喊着爹爹，喊得裴易心里直咕咕冒泡，故作正经的脸也有些挂不住，他轻咳一声。

　　“这么大了，还抱着爹爹撒娇，成什么样子。”

　　话虽如此，他手掌仍慢慢抚着女儿顺润黑发，似是补足心中一块空洞，裴易神色满足，感慨道：

　　“明明只是两年不见，爹爹却觉得，倒像是几十年没见啦。”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裴易只觉怀中女儿一颤，衣襟处迅速传来的一股湿意让他微微蹙眉，面露思索之色，随即眼中寒光一闪，语气仍是温柔。

　　“可受委屈了？”

　　裴绾华摇摇头，深吸一口气，终于有勇气放开裴易，漂亮杏眼里泪光点点，却笑得弯弯。

　　她伸出一双纤纤玉手，摆在裴易眼前。“您看我连染得指甲都没掉色，哪里像受委屈的样子。”说着，她又赖在裴易身上，撒娇道：

　　“我就是也觉得有几十年没见爹爹了，想的我抓心挠肺，情不自禁。”

　　她笑意真切，裴易仔细看她几眼，才笑着点点裴绾华的脑袋。

　　“真想爹爹了，怎么两年不进京？小骗子。”

　　裴绾华不满自家亲爹对自己的评价，仰着小脑袋不服气的打算解释，“实在是迫不得已，前年祖母她——”她声音一顿，随即假装没有看到裴易笑容尽失，继续道：

　　“咳，祖母她小孩子脾气，拉着我不许我回京，加上气候不好，就没能回来。”

　　“原来如此，那，你祖母身体可好？”

　　不愧是宰相，裴绾华心里微叹，面上仍是轻松模样。

　　“当然好了，来年是祖母八十大寿，她老人家早早就跟我唠叨要怎么过呢。”

　　“那就好，那就好。”

　　裴易仓促点头，有些迫切的转移话题道：

　　“既然你回来了，快些让管家告诉你母亲，不用出门了。”

　　出门做什么？难道是寻她？这个答案让裴绾华微怔，回想起前世和裴夫人的种种争吵，她低头不语。

　　说话间父女俩已然行至后院，迎面便直直撞上另一行人。

　　看着来人为首的美妇，裴绾华脸上笑意停滞，露出抹复杂来，片刻，她顶着众人略微紧张的目光上前，右手斟酌一瞬，还是伸手为她理好腰间环佩，看向那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杏眸。

　　“母亲要出门，也该整理好仪容才是。”

　　那美妇含泪看着裴绾华半晌，红唇张合半晌，最后侧头声音硬邦邦道：

　　“身为女子，本该静守绣楼安心学习女红才是，都怪你爹纵得你愈发任性，这次回家不许再出门，让教养嬷嬷好好教你规矩。”

　　不愧是她娘，每次说话都能戳中她的肺管子。裴绾华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气打算好好说话，奈何这幅模样放在众人眼里，便是一场争吵的开端。

　　“罢罢罢，是我的错。”

　　裴易熟稔地上前背锅，他一手拉着一个宝贝疙瘩，先对大的那个劝慰道：

　　“绾华在外受了罪，我知道你和我一样心疼，让她在家养养，有你看着，我放心。”

　　他又转头对着小的说道：

　　“小绾华，眼瞧着就要及笄了，是该收收脾气，这段时间好好在家待着，让你娘教教你主持中馈。”

　　说罢，裴易朝她眨眨眼睛，做出口型。

　　“回头爹爹偷偷带你出去玩。”

　　裴绾华看着直乐，也十分慨叹，她性格随了裴夫人，脾气不好，两人观念却截然不同。

　　裴夫人同天下女子一般，听着三从四德的规矩长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裴绾华却是个离经叛道的。

　　因此每每相见，十次有九次能吵起来，没能闹到无法挽回，也多亏了裴易在其间调和。

　　她这样的爹爹世间能找出几个？裴绾华转念一想又笑，她这样常年不在父母膝下的女儿，又能找出几个？他们这一家人——等等，一家？

　　“哥哥呢？”

　　·

　　裴乐正走在一处走廊，他不着痕迹地放慢脚步，照顾着身边拄拐的秦翕，顺便朝着他悲愤的吐槽着。

　　“我就知道绾华一回来，爹娘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裴府内一步一景，处处彰显着底蕴深厚的痕迹，秦翕细细看着，不以为意地回应道：

　　“女儿柔弱娇贵，自然上些心，难道还因这个吃醋不成。”

　　“那当然不，我妹妹花容月貌国色天香性格活泼善解人意，我怎么会因为这个吃醋呢。”

　　秦翕沉默一瞬，赞同道：“你说得对。”

　　这回答让裴乐哇了一声，他兴奋的拍拍秦翕肩膀。

　　“有眼光！我认你这个兄弟！京城都传我妹妹空长一张好脸，我看他们就是妒忌，刚才的情景你看到了吧，那帷帽落下的方向，围得水泄不通——说到这个我就生气！到底是哪个登徒子把帷帽拿去了！”

　　裴乐在这边愤愤然，没注意到身边的秦翕轻咳一声，他摩拳擦掌半刻，怒气渐消，冷哼道：

　　“拿到又如何？反正我妹妹注定是要当太子妃，以后还要做皇后的人，他们哪里配得上。”

　　闻言秦翕脚步微微一滞，眉眼渐沉，正当他沉默之时，一处假山后传来一声清喝。

　　“臭小子，谁说我要把你妹妹嫁给太子？”

　　裴乐惊然望去，只见自家父亲正瞪着自己，很是不满的样子，他急忙行礼道：

　　“父亲！”

　　裴易没理会他的行礼，继续冷声道：

　　“陛下尚未下旨，你在外这般胡吣，难道要毁了你妹妹名声？”

　　裴绾华原本在一旁也瞪着裴乐，闻言心中一动，看起来她爹没打算将她嫁入皇家，那上辈子为何太子求亲时，他应承下来？

　　与太子的这桩破事她实在不愿回想，但这辈子既然不想再次踩进太子这个烂坑，还需仔细筹谋。

　　还有，父亲对陛下的态度，也有待商榷，明明前世父亲是对陛下鞠躬尽瘁的呀……思索之际，裴绾华察觉到裴乐暗暗求助的目光，她霎时郁气一散，上前一步，在裴乐面露感激之时——裴绾华笑眯眯地绕过他，站至一人面前。

　　“听说有人觉得我花容月貌国色天香性格活泼善解人意？”

　　秦翕审视目光自裴易身上移开，他垂眸看着只到自己胸口的少女，神色重归温和内敛，点头承认。

　　他姿态坦然，反叫裴绾华有些不好意思，她绕着胸前一缕秀发嘴硬道：

　　“你才认识我多久。”

　　“这要多谢你哥哥。”

　　确实要多谢，拜裴乐所赐，他好像陪着她走完了一生似得。

　　裴乐音色温润语气活泼的声音恍惚又响在耳边。

　　“我妹妹，小时候最可爱，长大了最漂亮。”

　　“我妹妹怒抛太子那个负心汉！旁人都道她不守妇道，我觉得她做得好极了！”

　　“我妹妹各地行商，可惜我不能在她身边保护，老大，你偷偷帮衬着点啊。”

　　“王上，您应该知道，能让您这等大英雄喜欢上的女子，是绝不会答应强娶的，军师之言，您断不能答应！什么？联姻令已经发出？！”

　　“爹娘……爹娘已去，我只剩一个妹妹，臣为王上血战多年，只求王上一个恩典。若她不愿，请王上切莫强求。”

　　“王上！哦，该称您为陛下了！城门已破，您就可——您说什么？我，我妹妹饮毒酒，跟着爹娘去了？”

　　“陛下，如今海晏河清，您雄图壮志，励精图治，定是名垂前世的一代明君，而臣只会打仗，如今血亲已去，生无挂恋，还请派臣镇守北疆，了却残生吧。”

　　男子壮年时期却身似枯木的背影，仿佛就在眼前，女子呕在他心口的血迹，好像仍然滚烫。

　　秦翕阖眸，没一会，袖间传来拉扯的力道，他睁开眼，只见裴绾华容色明艳，正冲他有些焦急地使眼色，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裴乐年轻挺拔的脊背仍朝一人弯着，那人正目光灼灼地朝他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