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同辉（双重生）》敛长空

2、第二章

　　两个时辰前，裴绾华原本以为阔别多年的相见该是相谈甚欢，其乐融融，而两个时辰后，她姿容狼狈坐在无名山洞内，对着火堆对面的青年连连白眼。

　　青年貌似恍然不觉，搅动着火堆上小小铁锅，将第一碗鱼汤呈好，递给对面。

　　“给你，鱼汤。”

　　裴绾华冷哧一声，很有骨气的侧过头去，听得青年略感无奈道：

　　“好歹吃些，我算过时辰，你兄长最快天明便到，再饿下去，你恐怕要躺着见他。”

　　“你怎么知道哥哥天明便到？这里离京城有一日路程，我派人去求援再回来，不应该是两日吗？”

　　她可从没说过哥哥的事，瞧秦翕这般信誓旦旦，她心下余怒带出的质问脱口而出。

　　这是时隔一个时辰以来，小姑娘第一次理他，即使是不怎么友好的语气，也让秦翕心中生出些受宠若惊的情绪，不过她的问题解释起来比较麻烦，刚想敷衍过去，可瞧着裴绾华晶亮双眸，不知怎的，他神色一滞。

　　“你吃，我给你讲。”

　　这个台阶给的到位，裴绾华早就饿得不行，很诚实地接过鱼汤，察觉到手下厚实的叶片很好地隔绝了热度，她小口小口抿着热汤，悄悄抬眼隔着氤氲热气朝对面看去，直直撞进了一双隐有笑意的黑亮双眸。

　　她噌的低头，假装相安无事，秦翕移开视线，随手拿起一根干柴，在地面写划起来。

　　“这只山匪盘桓此地已久，而此地与京城之中，设有一处练兵场，想来也有防范之意，你兄长既要接你，不会不注意山匪，而你久久未到，他定然察觉不妥，会派兵而来，很有可能，在半路上遇到你的报信之人，再次加快速度赶来。”

　　说话间，秦翕面前的空地，一幅简单的路线图已经生成，他在半道点到标记自己位置的路线上，重重划了一道。

　　“据我推算，这个距离，快马加鞭加上找寻，天初亮时，便也到了。”

　　自他开口，裴绾华再没有饮过鱼汤，静静听完后，她才抿了口温热的鱼汤，目光在那副粗陋的图画上一触而过，继续发问。

　　“据你推算？你这些话全部是建立在你的推算之上，若是你猜错了呢？如果哥哥不在那处练兵场？如果快马加鞭的时间并未如你所料，而是早或慢呢？”

　　她明显是抬杠，放在一般人身上，好好给你解释这么多却换来质疑，早就翻脸了，而秦翕看起来一副不好惹的模样，却意外的好脾气，只是纠正一句。

　　“不是猜，是经验。”

　　这话一出，裴绾华抬眼看了一会秦翕，语气奇怪道：

　　“经验？农民的经验？”

　　秦翕对他身份最开始的说辞便是，“我不过一介农夫。”

　　回想起这句话与当时秦翕负手而立的身影，裴绾华哼笑一声，点点那副已经无人问津的图画。

　　“阿翕，你若真想当个农夫，就别暴露这行军图，和你那所谓的经验。”

　　“我确实是农夫出身。”

　　秦翕没为她的话做出什么仓皇心虚的模样，反而略感诧异地看向裴绾华。

　　“你能看懂？”

　　裴绾华反而含糊起来，似是不愿多说，眼珠一转就想转移话题，她忽的哼笑一声，阴阳怪气道：

　　“我这娇奢的名号不是您定的吗，娇奢，不就是不学无术、目不识丁、穷奢极欲，只会混吃等死的废物吗，怎么现在倒给我贴金了。”

　　秦翕头皮一麻，如果上天再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一定不会再说出‘此等娇奢’这四个字，回想起那一个时辰裴绾华黏在他身后的叽叽喳喳，和一个时辰的冷眼相待——他是第一次觉得无可奈何。

　　如今旧事重提，秦翕揉揉眉心，选择将事情说开。

　　“你是这样认为？我并没有……你额外添加的那些意思，娇奢就只是字面意思，”他想到什么，眉眼下沉，“我只是不喜那些不事生产却张扬奢侈、自以为荣的蠹虫。”

　　这话若放在以前，着实会让裴绾华羞愧，可她已经书写过自己给予自己自由的过去，所以她问心无愧，对这话更加不满。

　　“我可不是你说的那些人，你凭什么那般说我。”

　　“所以是我错，我向你道歉。”

　　秦翕神色写满认真，他优点不多，能坦然认错算一个。

　　他瞧着被火堆映得更加朦胧的美丽少女，仿佛看到她更加瞩目的未来，他似乎有些更深沉的话想说出口，可末了只是道：

　　“靠着自己的能力让自己过的更好，你没有错，你很好，以后会更好。”他声音突然一顿，深邃目光盯着裴绾华灿烈眉目，语气忽然沉下些许，“是我不好。”

　　本来秦翕的道歉让裴绾华心气立消，可最后那四个字却让她不明所以，循着他的目光，最后竟停在自己的手上。

　　一双纤长得宜的莹白玉手，却捧着一个豁口又难看，只能勉强称作干净的小碗，任谁看了，都会感觉出一种不协调来。

　　裴绾华虽喜好享受，但不会不识好歹，她刚想笑着打岔过去，却又觉得秦翕这话指的不止这里。

　　还没细想，秦翕已经起身收拾好食物残渣，将火堆用粗枝挪到一步远，把原先火堆处铺好厚厚一层干草，捧起废弃物件站起身。

　　“好好休息。”

　　裴绾华瞬间抛弃上一刻思考的问题，下意识问道：

　　“那你呢？”

　　“我在外面守夜。”

　　从见面起，裴绾华就知道秦翕对男女之别看得很清，她也没说什么‘没人能看到就没事’的话，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危险的从来不是旁人目光。

　　顶着这张脸长到三十岁，她很清楚这个道理，但不代表她可以理所当然接受这份好意，包括两世的救命之恩，于是她说：

　　“阿翕，我会帮你做你想做的事。”

　　秦翕垂眸看她一眼，目带欣赏，暗含惋惜。

　　·

　　裴绾华纵使给自己使了多少心理准备，那张草床实在生理性的让她不适，娇嫩皮肤传来的粗糙触感让她眉心微蹙，却无法从噩梦中醒来。

　　“绾华，我一直不喜欢你，我喜欢的始终是……”

　　“姐姐，你太傲了，傲到连这世上没有哪个男人能接受你。”

　　“绾华，我可以与你成亲，让你做想做的事。”

　　“若想做太子妃，须得贤惠事夫，圆滑内敛，绾华，你能做到吗？”

　　“想游历就游历，想开商行就开，爹爹给你撑腰。”

　　“那反贼秦庸驻兵城下，要求娶我？”

　　秦庸？少女眉心皱得更甚。

　　“秦庸居然呼吁寡妇再嫁？”

　　“叛军投降之后，秦庸非但不杀，反而给予两个选择，或白衣回乡，或投军谋前程？”

　　“这秦庸进城后，没取百姓一分一毫？”

　　“听说隆阳城城守深感秦庸宽怀百姓，决定开城投降。”

　　“秦庸此人，大气非常啊。”

　　而裴易的声音最后缓缓响起。

　　“心怀天下，不忘庇佑百姓，又深知世家祸源，此人登上至高之位，或许真的能名垂青史，可惜，我与陛下年少相识，扶持至今，这欣赏还不足以让我改换门庭。可惜，可惜啊。”

　　忽的一阵兵戈血气传来，再次响起的声音带了上惊慌与惨叫。

　　“秦庸又攻下一座城池，北六州失守！”

　　“东部三洲失守！”

　　“西部兵败失守！”

　　“南部失守！”

　　“秦庸已然兵临京城门下！”

　　“京城人心惶惶，裴相亲自守城以正人心！”

　　“……”

　　“城破，郑朝气数已尽。”

　　“爹娘呢？”

　　“回禀小姐，秦庸攻城之后，婢子在府上发现了……发现了老爷夫人的尸首。”

　　之后便是无数嘈杂声音，让她头痛欲裂，心痛难忍，一口凉意随着喉咙至肺腑，剧烈的疼痛之后，世界安静了。

　　！

　　裴绾华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她紧紧环住自己双臂微微颤抖着，杏眸似有万般恨与悔。

　　前尘累累三十年，前二十年她耽于情爱，后十年心病缠身，如今前尘尽忆，心似千结，能咬着牙带着泪喊出来的，却只有两个字。

　　“秦庸……秦庸！”

　　或生或死，或好或坏，或爱或恨，那都是一个名叫秦庸的时代。

　　似有人缓缓走来，语气和缓。

　　“做噩梦了？”

　　裴绾华泪眼朦胧雾里看花，只能看到那人剑眉星目，本该是一副锋芒毕露的长相，可眉眼间却似积了许多风霜红尘，如一把沾过血肉、最后收入鞘中的绝世宝剑，是岁月磨砺的光华内敛。

　　好熟悉，好像在她视线模糊弥留之际，有这样一张脸从远至近，沉默中带着惋惜，一身血腥硝烟味道，陪她到了最后一刻。

　　裴绾华努力回忆着，她记得她当时说的是——

　　“你是谁，是，是秦，秦……”

　　此时她沉浸在毒酒发作的回忆，朱唇下意识的张合着，好似在呕出一滩滩血迹，却没能看到秦翕原本沉稳深沉的神色一破，瞬间变成称得上是惊惧的神情，他单膝下跪，迅速在裴绾华鼻尖探了探，又小心伸出两指按住她的手腕，紧蹙眉沉默一会，缓缓舒一口气。

　　秦翕看着她不住摇头暗藏痛苦的动作，神色难辨。真是太像了，仿佛又回梦里千百次，那呕出血液仍在他胸口留着炙热温度。

　　可秦翕知道，她如今只是梦魇，是他着相，眉宇间重回镇定，他轻轻推动少女。

　　“我是秦翕。”

　　“……秦翕。”

　　终于得到答案，裴绾华紧蹙的眉逐渐松开，她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她的目光渐渐聚焦，在秦翕暗含担忧的目光中回忆起方才，不由有些不好意思，她含糊解释道：

　　“咳，我睡觉时很容易魇住，没吓到你吧阿翕。”

　　见秦翕缓缓摇头，纵然看出他情绪有些异样，裴绾华还是急急转移话题，她看着山洞外隐约天色，笑道：

　　“今天是个好天气，劫后余生，更是个新开始。”

　　秦翕循着她的视线看去，听到这话，回应隐隐透出笑来。

　　“是，新开始。”

　　此时天边鱼肚将白，遥遥呼唤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