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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待风埋葬 ...

  •   河内清晨五点的一场大雨把夏阑从睡梦中惊醒。

      早就听闻热带暴雨威力何等强大,但真正见识还是头一遭。狂乱的雨打着窗外厚叶的芭蕉,灰的天被疾驰暴躁的闪电划过,雷一个个被抛下狂怒地炸开,惊起夜宿的摩托警报狂叫。窗随着风一波一波摇晃抵不住四面八方的雨,墙已渗了一道水痕,水声汩汩。

      夏阑翻身伏在床沿,看窗外这声势浩大的雨景,忍不住蹑手蹑脚地起身,找到笔和纸,才又回到床上,对着雨景写生。

      夏阑的爸爸是潮海市文化局的一个小干部,也是书画协会的成员。夏阑从小耳濡目染,画画于她而言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小时候跟着爸爸学国画和水彩,上高中以后限于住校的条件,又转向了速写。对她而言,画画与其说是一种陶冶,不如说是留住记忆的一种方式。过往生命一去不再,她觉得至少一笔一画固定下来,未来的人生还有可供回忆的素材。

      “夏阑,我好难过。”卢艾在这时突然睁眼开口,把专注画画的夏阑吓了一大跳。

      两人的床是平行相对的,中间只隔着一个衣柜,夏阑探出头去,看到卢艾的眼睛又红又肿。

      睡觉疗伤法则难得在卢艾身上失效,夏阑直觉事情一定非同小可。

      “怎么了?”她试探性地问。

      “我喜欢了四年多的人,还是跟别人在一起了。”说到末尾四个字的时候,卢艾的语调明显地哽咽了。

      “我以为这么久了我早该做好了心理准备,他早晚会有女朋友的。可我就是一直心存侥幸,我总觉得哪怕他晚一点,最终还是会喜欢我的。但现实是,我只是我单恋剧本里的女主角,在他的故事里什么也不是。” 卢艾平躺着仰望天花板,眼角流下泪。

      夏阑放下画笔,拿着纸巾走到卢艾的床边来。其实她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卢艾,只是惊奇平常看上去心很大的她,心里居然这么能藏事。和她同住了一年多,还是第一次听她讲喜欢的人。宿舍夜谈时,卢艾总是自嘲说自己母胎单身,最喜欢的男生是张艺兴,却没有一次讲出心里那个人。

      在卢艾断断续续的回忆里,夏阑听明白了故事的大概。

      他是大卢艾一级的师兄。卢艾一直认为,两人的相识仿佛命中注定一般。高一新生卢艾刚进高中校门的第一天,就看到了校门口迎新摊位上朝她微笑的纪唯。少年干净而温暖的笑容一下抓住了卢艾的心,那天她根本不记得他对她介绍了什么,领她去参观了哪里,却只记得那个笑。

      “真的,就是一眼看到了,就好喜欢他。”卢艾挂在脸颊的泪还没干,就露出陷在回忆里的笑容,看上去格外哀戚。

      “夏阑,你懂那种感觉吗?看到他就很开心,觉得全世界别人哪怕再好也比不上他。”

      “我……不是很懂。”她懂吗?她问自己,也许懂一点吧。只是卢艾说的那个开场,开学第一天校门口少年的微笑,怎么会如此熟悉。

      少女卢艾追逐了少年纪唯三年。每周只盼着周一校会能挨着他的班级坐,课间操时能偶遇他一次,实在没有借口的时候,就拿着文科数学题去请教理科班的他。卢艾并没有像偶像剧里无脑追爱的少女一样完全抛掉自己,更多的时候她只是陷于自己的想象,把纪唯当作一种精神依靠,一个努力的方向。所以当纪唯考上p大时,她由衷为他高兴的同时也对自己暗暗下了决心。

      她要考上他在的大学。

      “他毕业后回来分享高考经验的那天,我对他表了白。但他没说什么,只让我好好学习,争取考上P大。我以为那至少是一种承诺,他不想影响我,但希望我去的。

      “我很怕就这样错过,所以拼命学习,那一年甚至没怎么和他联系。后来我来了P大,终于遇到了他。我不再那么莽撞了,只是旁敲侧击过,但他总是巧妙避开。其实我早该想到的,他对我根本没有感觉啊。”

      夏阑想起来,似乎曾经在P大湖边见过卢艾忸忸怩怩地站在一个男生身边,他神色坦然目光如炬,她却畏畏缩缩谨小慎微。卢艾其实是个面庞清秀、身材匀称的女孩,夏阑觉得,无论外貌还是内在,她对纪唯一点都算不上高攀。可是谁付出真心最早最多,谁便输得最惨最难看。那样的卢艾在纪唯面前输得一败涂地。

      夏阑只是心疼这个痴心得可爱的姑娘。她并佩服卢艾的勇气,至少卢艾迈步了也知道了结果。而她的故事是否真正开始过,很多时候连她自己也不确定。后来的后来,没有后续。

      “昨天我发现他在朋友圈晒了对着月亮比心的照片,已经是好几个月前了,他居然屏蔽了我。那条动态并没有说什么,但我就是知道,他一定恋爱了。那另一半的手,不是他的。”卢艾把头埋在膝盖里,低声地抽泣。

      夏阑轻轻拍着卢艾的后背,却想不出更好的话来安慰她。

      该说“你值得更好的”吗?可在卢艾眼里他纪唯就是最好的。该说“他说不定只是一时兴起,兜兜转转还会回来找你的”吗?可是这样的话连夏阑自己都不相信。

      人们总是愿意相信自己是故事里的主角,即使一波三折历经劫难,即使爱的那个人换了无数任恋人也从来没注意过自己,也总是存着最后一点希望,觉得兜兜转转,那个人总会走到自己身边。
      可这世界哪有那么多主角呢?在纪唯女朋友的剧本里,卢艾只会是一个爱而不得的女配角。

      夏阑唯一相信的,是时间的魔力,大概一切创伤都会被时间抹平吧。等到所有切肤的感受逐渐淡去,那些陈旧的记忆仍然可以被当做标本一般珍藏起来,仔细玩味。

      何况,她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来劝说别人呢,她连一段真正的感情经历都没有过。

      “再睡一会儿吧,天还早呢。我陪你。”夏阑在卢艾旁边躺下,在雨声中昏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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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阑再次醒来时已是早上十点钟,大雨总算偃旗息鼓,从窗外望去,大地仍然一片湿漉漉,但天终归是晴了,河内又一扫可怖的面目变得温情起来。确定晚上回国的航班不受影响后,夏阑才拉着卢艾起来刷牙洗脸、收拾行李。

      “飞机今晚十点到,T3航站楼。”临出门前,夏阑给于湛发了微信。

      “好,想吃点什么吗?”

      “不用啦。”夏阑刚在对话框里打出几个字,杨逸槐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夏阑有些错愕,还没反应过来就按下了接听键,杨逸槐明亮的声音传了过来:“夏阑,你住在哪层?大巴已经停在你们楼下了,我上去帮你们拿行李吧。”

      夏阑刚想拒绝,不料卢艾突然凑过来对着她的手机大声说:“六层,我们有两个大箱子,麻烦再来一个大兄弟,谢谢!”

      两分钟后杨逸槐一个人出现在她们眼前。他身着笔挺的素色衬衫,水洗牛仔裤下踩一双棕色休闲鞋,刘海往上梳得齐齐整整,比起那天见面,今天似乎精心拾掇了一番。

      卢艾对着杨逸槐双手提着两个大箱下楼的背影称赞不已,对他的着装品味夸了一番后,又转头来对夏阑坏笑:“你们俩什么时候这么熟的?”

      也不知是她真的平复心情了,还是真的存在两个人格的卢艾,此刻已经迅速切换到白天模式,但看到她八卦的神经再次跳动,夏阑也放心了许多。

      “大小姐,你可终于正常了。”夏阑笑笑戳了一下她的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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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排队值机时卢艾坚持说自己要坐在靠窗的位置观赏夜景,夏阑只好选了中间的位置,却不想排在后面的杨逸槐接着要了连在一起的座位。于是夏阑隔在两人中间,看着口口声声说要看夜景此刻却昏睡过去的卢艾和旁边翻着报纸的杨逸槐,觉得场面实在有些不自在,只得掏出手机调到飞行模式,戴上耳机闭目休息。

      音乐大概有一种魔力,如同气味一般,假若某个曲子与你的某段青春曾经如影随形,那么往后的人生不论身处何地,在何种境况,熟悉的音乐一旦响起,人便仿佛能穿过时空的重重阻隔,迈过记忆的门槛,重新去探寻抚摸那些或鲜艳或斑驳的过去。

      朴树在耳边浅吟低唱,低沉的烟嗓沉钝有力,夏阑眯着眼,让旋律渐渐漫过周围的喧嚣,于是封存已久的记忆像被搅动起来,带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想念。

      “突然落下的夜晚/灯火已隔世般夏阑/昨天已去得很远/我的窗前已模糊一片/大风声/像没发生太多的记忆/又怎样放开我的手/怕你说/那些被风吹起的日子/在深夜收紧我的心/日子快消失了一半/那些梦又怎能做完。”

      怀旧大概是一种病,她承认。她常常无可遏止地想念在瀚海的那三年,想念观海平台的夜,晚间轻柔微咸的海风,校道上的每一寸花草树木和光亮,想念教室里每一个青春的面庞,更想念当时的少年。

      “时光真疯狂/我一路执迷与匆忙/依稀悲伤……”

      闭上眼仿佛就回到了那一幕,少年轻轻摘下她的耳机,温柔轻声又略带惊喜地对她说:“好巧,你也喜欢朴树。”

      可是朴树唱着:“来不及遗忘/只有待风将她埋葬/咿呀咿呀/待风将她埋葬。”

      待风埋葬。

      原来故事的开始就预示着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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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听什么呢”坐在身旁的人拿下她右边的耳机,适时把她从回忆的泥沼里拯救出来。

      “叫你好几遍了,乘务员问你想喝点什么。”睁开眼看到的是杨逸槐距离很近的脸,夏阑下意识往后缩了缩,等到出窍的灵魂复归后,才缓缓回答道:“牛奶,谢谢。”

      “好巧,你喜欢朴树”,杨逸槐把拿下的一边耳机塞入自己耳里,“我也喜欢。”

      夏阑有些愣住了。

      可是握在手里的不是当年那个MP4,而是新款的智能手机。眼前的人也不是那个颀长的少年,少年的眼神里略带腼腆和怅惘,眼前的人目光里却没有迟疑和逃避,带着成年人的得体和期待,和一种几乎显而易见的套近乎的语气。

      夏阑耸耸肩,微笑表示赞同。她并不想就此深入谈话,对大部分的人,她的心门严防死守没有打开的可能。对于自己喜爱的人和东西,她有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骄傲,除去瀚海那几个人,她轻易不会吐露自己的想法,亦不希求广泛认同,她甚至希望自己喜爱的歌手和作家没有那么火,仿佛以此就能证明自己的独一无二。

      “《且听风吟》,我上高中的时候也很喜欢这首歌,每天单曲循环。”可是杨逸槐并没有意识到她的逃避,以为那不过是因为她本来就不爱说话。

      “有一个女孩曾经把这首歌推荐给我,后来每次听到它,就会想起那天晚上的风吹起她的刘海。”

      夏阑承认,她对杨逸槐本人并不反感。挺拔的身形和得体细心的举止让他看上去颇有魅力,可是此刻她只想打断他的絮语,仿佛不想被他的回忆覆盖住自己的回忆。

      可夏阑做不到那么硬气。她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后来呢?”

      “后来?没有后来啦”,杨逸槐摇头笑了笑,“后来我们去了不同的地方,没有再见面,只是歌还时不时地会听。”

      “可惜。”夏阑再次闭上眼前轻轻吐出了这两个字。

      可惜,并不是遗憾。不遗憾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故事并不平平无奇,而可惜是因为,她多少好奇故事可能的结局,好奇树林里“另一条小径”后来的走向。更重要的是她知道,某些夏日炎热的风,注定只能在她的生命里刮起一次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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