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浮鸠》茶瓶花

1、第一章

　　余姚县令府内，余姚令长女立于案前注视着墙角的刻漏。她额头饱满，上挑型的眉毛下是一双黑宝石般的眼睛，那里面闪耀着温和而又坚毅的光亮，漂亮得让人不舍移开视线。她梳着男儿的发髻，身着男儿装，远远看着就是一个英气十足的俊儿郎。

　　现在是晋太元十七年，她来到这里已经十六年了，前世的她是一个普通的公司职员，每日里勤勤恳恳地工作，只是一颗毫不起眼的社会螺丝。机缘巧合下，她来到了这个时代，原本她还以为自己将消散于天地间，就像报废掉的螺丝，悄无声息的被取代。

　　这辈子的她也叫向偀，不同于上辈子，她现在有一个完整又和睦的家庭。虽然不是什么高门贵族，但是她父亲好歹是个七品县令。余姚令夫妇伉俪情深，成亲多年后才有了向偀，自然是宠爱有加。向偀仗着父母的宠爱，自幼以男装示人，勒令阖府上下要以余姚令长子相称，以致余姚县内民众只知余姚令有两位公子，而不知其实余姚令原是儿女双全。

　　“公子，结果出来了。”小厮向易拿着一封信件，一路小跑进到院中，将信交于向偀。

　　向偀立即上前接过书信，迫不及待地打开，却只见品状排行上一个大大的中下，一时间顿住了。她皱起了眉头，手上发力，捏皱了品状品评信。这一年来，她上下打点，费了不少功夫搭上会稽郡中正官，只要在这次的九品中正的品选中评为中中以上，她就有机会成为候补官员。

　　九品中正制将人才分为九种，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品状为中中就可以出任九品官员，哪怕只是个小小的九品，她这个庶族也算是正式走上仕途。

　　本朝以来，庶族想出头只有两条路，军勋起家或者寒吏入仕。可是现在却出了意外，中正官出尔反尔了，原本十拿九稳的事，如今变故突生，她心中烦闷。把品状置于案上，她低沉着声音询问向易：“怎么回事？会稽中正官那边出了什么事？”

　　向易见自家公子情绪不佳，谨慎地开口：“据说，虞家和中正官结亲了。”

　　“虞家吗？这下麻烦了啊。”向偀坐了下来，低头陷入沉思。虞家是余姚本地贵族，虞家有人在管辖余姚县的会稽郡为官，前两年因为生意上的冲突，虞家和她有过节。她的品评掌握在会稽郡的中正官手里，如今虞家搅和进来的，她今后怕也是不可能评上了。

　　此路不通，只好另寻他法。向偀拿开桌案上的书籍，翻开压在最下面那本书，拿出一封信件。这封信笺是会稽群学中先生的推荐信，凭此信可入建康太学。本朝的官学分为地方官学和中央官学。地方的学校制度为：凡郡国设立的学校称为学，县邑设立的学校称为校，乡以及乡以下设立的学校分别称为庠、序。中央的学校为太学，太学在规模和水平上都远远超出地方郡学，而且通过太学的考试，可步入仕途。

　　她拿着信笺看了又看，这是一条不好走的路，可总比从军的路要好。她前世看过花木兰的故事，敬佩花木兰的勇气，但从军过于危险，她目前也没有被逼到无路可选的地步。

　　向偀拿着信件，来到父亲的书房前，犹豫再三，还是推开了书房的门。

　　她父亲正在房中练字，余姚令名向轸，余姚本地人，祖上衣冠南渡定居余姚，向家几代单传，有几分资产，只是人丁单薄，没出过什么大人物。余姚令向大人为人随和，在余姚颇有名声，后通过九品中正推举为余姚令。

　　向大人见女儿进来了，高兴地招呼她“英英，过来看看爹这幅字写得怎么样？”

　　向偀行至书桌前，认真的看了看她爹写得字，夸道“爹的字近来写得更好了，姿态奇逸舒敛自如。”她顿了顿，又开口说道：“爹，女儿早就取字了，以后不要叫我英英，还是叫我的字，英华吧。英英这个小名实在不适合向府长公子了，底下的人听着也不好啊。”

　　“向府长公子？你是吗？”向大人白了向偀一眼，然后以一种痛心又遗憾的语气说：“英英啊，你还有弟弟，我们家又不需要你来顶门户。你看你年纪也不小了，就不要胡闹了，老老实实的做女儿家不好吗？你母亲为了你的事，又着急又担心的，整日里唉声叹气。”

　　这些话向偀已经听了好几年了，十岁前，她男装打扮，用男儿方式行事，她父母也就纵着她了，到底是心爱的女儿。十岁后，向大人夫妇意识到自家女儿是动真格的，就开始千方百计地劝她，想要她改过来。改是不可能改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改的，做男子的好处比女子多多了，谁改回来谁傻。

　　向偀装作没有听到父亲大人的话，朝她爹扬了扬手中的信，说道“爹，这是去建康太学的推荐信，我不日就要前去建康求学了。”

　　向大人听到女儿的话，惊得手中的笔都掉了，好好的一副字也沾上了污渍。“你说什么？”向大人觉得自己的耳朵一定出了问题，不然怎么会听到这么荒唐的话，一定是他听错了。

　　“我要去建康太学了。”向偀重复了一遍，打碎了向大人的自我安慰。

　　“我不同意，这件事你想都不要想。”向大人急了，一下子站直了身体，严肃地说。“你前一阵子去参加九品中正的推举，已经做出格了。现在还异想天开想去建康，以后莫不是还要闹出更大的事。”向大人实在是头疼，他这个女儿太有主张了，比一般男子想的还多，问题是她不仅敢想还敢去做。

　　向偀如何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在世人眼里是出格的，但是她不甘心做闺房的娇娇女，命运被他人被时代掌控。上辈子，她其实也是不甘心的，谁愿意做一颗随时可能被抛弃的螺丝呢？螺丝是重要的，可是一颗螺丝却是可替代的。

　　“品状排行出意外了，我没评上。”向偀低落地说道，她也不是非要这般任性，可她没有别的办法了，除了去建康太学，她找不到任何其他更好的方法了。“爹爹，女儿没办法了，这是唯一的路了。”

　　向大人背脊稍微弯了些，英英若是男儿，绝对不输任何少年才俊的，然而她是女儿身，她要付出百倍甚至千倍的努力才能和寻常男子一样，他哪里舍得。向大人放软了语气，带着一丝恳求：“你若是不愿嫁人，爹爹可以养你一辈子。留在余姚，像平常一样，经商看书，外出结交朋友，我不会再多说一句。好吗？”

　　听到最爱的爹爹语带恳求的劝说，向偀不禁红了眼眶，她是不孝的，害得父母为她担心为她忧愁，若这是和平盛世，为了这么好的父母，她是可以放下不甘，放下执念的。可惜，这不是，这个王朝已是晚期了，乱世中没有一个人能置身事外，也没有一片世外桃源。

　　“爹爹，我不甘心。才女谢道韫，能力才情不下于封胡羯末，可如今确在才学远不如自己的王凝之后院蹉跎岁月，女儿不甘心也成为那样，女儿想当李秀，想像她一样入仕封官，造福百姓。女儿请求爹爹成全。”向偀当即跪了下来，一脸哀求地看着向大人。

　　向大人看着女儿，心疼不已，怪他自己，若是自家地位显赫他女儿也不至于走如此险路。“英英啊，爹知道你从小聪慧过人，但是健康太学中都是男子，你要怎么生活？就算考过了策试，以我们家的家世，你又能走多远。”

　　“爹爹，还未曾尝试怎知结局，由微末起家的人又不是从未有过，我总要去撞撞那南墙，才知道它能不能倒，我才能甘心。而且女儿相信自己有机会撞到这堵南墙。”某穿越人士仗着自己有前世经验说着大话，她是知道，士族门阀已经在走下坡路了，新的局面再过几年就会打开了。“爹爹，英英知道您往日里对女儿疼爱有加，也感念爹爹多年来的纵容，让英英能尽情的做自己。但英英从小就立志成为翱翔的雄鹰，不想做暖房里用于展示的娇花。建康之路，荆棘丛生，然万死不悔。”向偀用她那黑宝石般的眼睛坚定的看着自己的父亲，眼中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你先出去吧，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向大人还是犹豫了，儿女都是债，他这个最疼爱的大女儿可能是他上辈子倾家荡产欠下的债。向大人在向偀离开书房后仍久久看着书房的门，弯着腰坐在椅子上呆住了好一会，本为英豪，奈何红妆，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让英英读书明智，如此世道，难得糊涂啊。

　　向偀走出了父亲的书房，一路走回自己的房间。向易紧跟在向偀身后，开口问道：“公子，大人能同意您去建康吗？”

　　向偀减慢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父亲书房的方向，答道：“爹会同意的。”她是了解自己的父亲的，这么多年了，她每次胡闹，她爹爹虽然嘴上批评她，最后都没有阻止她，她做了十多年的男子，她爹爹其实不赞同她的做法，但没有强迫她改回去。那是最爱她的爹爹，是她穿越而来，得到的最珍贵的馈赠。

　　“公子，你会带上我吗？”向易紧张地询问。

　　“当然得带上你啊，你可是我最得力的下属。”向偀笑了笑，向易不仅办事有章程而且武艺高强，嗯，她的武艺也还行，就比向易低了那么一点点，出门在外带个武艺好的，会安心很多。

　　“可是，公子，去了建康太学，你睡哪里？跟其他人睡一间房吗？会不会太危险了。”向易面带忧色，他跟在公子身边这么多年了，对自家公子也是知根知底的。他担心在自己触及不到的地方，让自家公子受了委屈。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的。这么多年，也没有人识破过。”向偀觉得自己还算幸运，在这个以阴柔为美的时代，不需要蓄须，给了她很大的便利，被识破的风险小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