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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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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安逸吃过饭后,我回去家里,意外地发现阮诚坐在门前的台阶上。
阮诚屈着两条长腿,双手托着下巴,嘴里嚼着泡泡糖。一缕头发从他的帽子下滑出来,从眉际轻点到下颏,样子十分清秀。
“HI!”阮诚跳了起来,用手拍拍裤子上的灰,脸上绽开毫不掺假的笑容。穿着牛仔裤、T恤衫,腰间系着格子衬衫的阮诚,像个十五六岁的中学生。
他把帽子抓下来捏在手里,在我的注视下有些羞涩地垂下眼睛。
午后的阳光正好,他染成浅褐色的头发被风轻轻扬起,这年轻而羞涩的少年仿佛是昨日最后一片纯洁的翎羽。
“有事麽?”我问。我被自己的语气的柔和吓了一跳,愣了两秒钟。也许是安逸带给我的好情绪,也许是那个小孩给我的温情,也许单单是被眼前这美好情景所感动。
阮诚抓了抓头发,眼睛看着别处,又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傻傻地一笑:“我想问你”
我有些迷惑了,这样的阮诚多麽可爱啊,简单,纯白,一点多余的杂质都没有。我蓦然一警:这不是阮诚!
尽管只匆匆地与阮诚见过两次面,了解不多,但我知道他性格复杂,绝不该是这麽单纯的形象。
他,又在演戏麽?
我逐渐变得冷锐的目光让阮诚明白戏该收场了,他耸了耸肩,皮皮地一笑:“是我演技太差吗?我不像那种毫无心机的小白痴吗?”
“到底有什麽事?”
“唉。”阮诚叹了口气,又在台阶上坐了下来,随手将帽子倒扣在头上,用手托住下巴这情景和方才几乎是一一模一样的,可予人的感觉却变了。
“苏先生想见你。”
“没必要。”
“你怕?”阮诚眯起眼睛,身上是他做极乐鸟而不是做阮诚时才会有的邪气。
他是在激我,我知道,所以我不生气。
“苏先生想知道,岳海明是不是你做掉的?”
我微微扬起下,射手座不愧是射手座。他们想怎样?
极乐鸟(我已不自觉地在心里改了称呼,随着他气息的改变)点了点头,道:“果然是你。你做得很漂亮。岳海明那个混蛋的确该死。不过,我们正在追查与他有关的那个走私集团的事,为搜集罪证我们已花了很多时间,刚刚触到了一点核心。你让我们的努力全白费了。”
我冷笑:“难道我该为你们的无能而负责吗?”
极乐鸟脸色微变。
“况且,如果这样就没有办法了,也就不是射手座了。”
我走上台阶,绕过他,打开门。
“罂粟!”极乐鸟猛然站起身,抓住我的手臂,吼道:“你到底想怎麽样?”
他的手指扣到我的肉里去,很痛。我俩对视着,他的眸子如深海般莫测,我竟看不透。
“SORRY,我可不可以打扰两位一下?”安逸不知从哪里站出来,很好笑似的看着我们。
极乐鸟猝然放手,转身面对安逸时又是乖宝宝的神气了。
安逸镜片后的黑眸映着蓝天白云一样的闲适平静,看着极乐鸟的目光带着欣赏。
极乐鸟天真又和气地笑了。
“罂粟,你把药忘在我车上了。”安逸把装药的小纸袋递给我。
我抓过药,走进屋去,关上了门。
这一次我病得特别厉害,从头到脚无一处不酸痛,四肢软软地没有力气,头昏昏沉沉地失去了方向。自从和极乐鸟那次不愉快的会面后,我就没有吃东西没有喝水,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了。
安逸打电话来催我去打针。
到了医院,我尽力维持清醒,看安逸配药,努力想听清楚他说的话。可是,他的声音为什麽我听不清?他的微笑怎麽消失了?他为什麽这样担忧地看着我?
我昏倒了。
安逸有力的手臂及时扶住我软弱的身体,焦虑的目光是扑向我的黑暗中唯一的亮点。
是沉重而黑暗的往事身我压下来,用冰冷的手指扼住我的咽喉。仿佛有无数双手在撕扯我的叶片,我以为自己又是场物了。疼痛和压抑中我想要保护自己,可是我找不到自己的刀,我甚至没有了手。
我愤怒极了。
我的手呢?
我的刀呢?
还给我!
我又看见了妈妈。
她站在一个封闭的冷气森森的小房间里,穿着那件她最喜欢的阿拉伯风格的睡袍,头发凌乱,双足赤裸地踏在潮湿肮脏的水泥地上。
她定定地望着我,目光像是穿越了不可知的阻碍物,具有奇异的穿透力。她慢慢抬起手来,手指间夹着一枚雪亮的刀片,刀片上的光芒迷眩了我的眼睛。
血从她耳后流下来,流过她的脖颈,她的胸脯,没过她的脚踵,一直向我淹过来。
什麽都是红的。
什麽都沾上了血。
我脚下生了根一样,眼睁睁地看着血淹没了我的脚。我是植物,我逃不开这些。
一个人的身体里竟然会有那麽多的血。
我并没有亲眼目睹过妈妈自杀的情景,也没有看见过她的尸体,可是,对于妈妈死时的情景,我一清二楚。因为在梦中,妈妈已无数次地重演给我看了。
狠心的妈妈,她用这种方式来报复她唯一的女儿。
安逸守在我床边,他的目光具有安抚人心的力量,我默默接受他的抚慰。昏迷中的噩梦让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我没有告诉过他纠缠我的是什麽样的噩梦,也不能说我真的嗅到了一股血腥味。只有精神分裂的病患才会在梦中嗅到气味,医学上是这样说的。
我没有精神分裂,当然我也不够正常,我知道。
我不要住院,安逸便送我回家。
将我安置在床上,安逸给我煮了些粥。
我没有胃口。
安逸责备我:“你知不知道你今天为什麽会晕倒?生病只是一方面,你营养不良啊。你怎麽一点都不爱惜自己?身子这麽弱,还不肯吃东西,你干什麽要折磨自己?”
他一向温文,从不动怒,这时的口气却很是严厉,我竟有些紧张。
“那我喝水。”我让步。
“你又不是植物,只喝水有什麽用?”
我叹了口气,我以为可以的。
安逸逼我吃饭,逼我吃药、输液,逼我休息。他很烦啊。
我生病的时候,从来都是自己挨过来的。我的父母都是爱自己多过于爱别人,他们以为我是塑料娃娃,用不着看护。
尽管安逸一声不响地做事,体贴又周到地看护我,几乎不让我觉察到他的用心,可我仍是厌烦。
我不习惯被人照顾,不习惯时时刻刻身边都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再吃一点。”安逸劝我。
我望着才吃了三分之一的蛋卷,皱着眉,问:“你不吃麽?”
“我一会儿再吃。”安逸把蛋卷递到我嘴边。
我咬了一口,突然欠起身,勾住安逸的脖子,吻住他的唇,把蛋卷喂进他口里。
安逸几乎噎死。
看见安逸英俊的脸上迅速涌起红晕,我笑了。
安逸一言不发地起身走了出去。
不知为什麽,我笑不出来了,胸口郁闷得发慌。
安逸过了一会儿才进来,神情已恢复了正常,目光里也不再有责备的意味。
我很生气很生气,气得要疯掉。
抬起头,迎向安逸的目光,我舔了舔干涩的唇,发现安逸眼中闪过一道炽热。
我吻住他。
这个吻比第一个更短促更轻浅,因为他一下就把我推开了。
安逸脸上的神色是又羞渐又恼火的,还有一些些不知所措。他眼底的光芒似曾相识。
是了,是SAM。当SAM第一次看见我杀人的时候,他眼底就是这种神色。后来,过了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这种感情叫做悲悯。
仿佛是在痛惜一个无知的小孩走向深渊而不知回途何在,仿佛我犯下的一切罪行都是可恕的。
我心里很痛。
安逸看着我,迟疑了一下,用手摸摸我的头发,和气地道:“好好休息,明天我再来看你。”
他走了。
空荡的房间比寂寞还寂寞。
我捋起衣袖,用小刀在手臂上深深地划了下去。
血浸湿了床单,我平静了。
应子桐来的时候,我的伤口还没有包扎,血还在流。
他吓坏了,嘴唇都在颤抖,手忙脚乱地给我裹伤。看他脸色比我还要苍白,好像那流了一床的血是他的不是我的。
他为什麽会来?
“阿诚说你病了,所以我一有时间就马上过来看你。”他握住我冰冷的手。
极乐鸟,敏感,聪明,多嘴。
应子桐注意到我手上的伤疤,他颤抖了一下。
冷冷地抽回了手,我看着应子桐,有那麽一会儿,我对面前这个男人的嫌恶达到了极点。
也许是这种嫌恶在我眼神里表露得太明显,以致应子桐不自觉地退后了几步。
我垂下眼帘,不去看他受伤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应子桐低声道:“罂粟,有时我觉得已和你相识了几生几世,那种感觉对我已是根深刻骨,而你似乎已遗忘了这些,你的距离我遥不可及。”
走到窗前,我在窗帘的暗角看外面。
夜,永远都是夜,在我生存的空间。
“我觉得,罂粟,你的杀气太重了。就拿岳海明那件案子来说,你的手段太残忍了,你几乎刺烂了他的胸。你根本没必要刺那麽多刀的,你好像不只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渲泄你心中的怨。”
我不耐烦地移动了一下身子。我为什麽要听他讲这些?
“我不清楚你经历过什麽变故才会变成今天这样。但是,你要知道,我、阿诚、还有其他许多人,也都是经历过不幸,遭受过打击的。只要学着开朗,别把事情都埋在心底,你也能解脱出来。有些不快乐的事就忘掉吧。有什麽问题说出来,我们都可以帮你”
“你是不是还要建议我去看精神科?”我打断他的话。
应子桐一怔。
失血太多,再加上生病,我又觉得头晕,心跳紊乱而急促,呼吸艰难。我紧紧抓住自己的手臂,掐得伤口又在流血,指甲都嵌进肉里去。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你以为你看透了我?你知道什麽。你以为自己是什麽人,救世主?你以为我经历过什麽?你知道我第一次杀人是什麽时候?八岁!我八岁就知道刀锋刺进人体里去是怎样的爽利,知道血溅在脸上是怎样的火烫。你知道我妈妈为什麽会自杀?因为她恨我,因为她要惩罚我。我”
我猛然咬住嘴唇,咬到嘴唇出血,才制止住自己着了魔一样地滔滔不绝。
应子桐那样震惊地望着我,神情痛楚而骇然。
他向我伸出手来,哀伤地道:“不要这样,罂粟,不要把自己逼得那麽紧。来我这里,我会帮你,会保护你。”我靠在墙上,慢慢地滑坐在地。我笑了起来。
应子桐的脸色惨白,他涩声道:“你不信我吗?罂粟,把你的爱给我一些吧。
“本来没有的东西叫我怎麽给呢?”
“那麽,至少,接受我的感情。”
“毫无必要的东西为什麽要接受?”
应子桐瞬间化成了枯木,半晌,他才移动僵硬的身子走向门口。
我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连自己都惊讶的柔情,近乎爱恋。我托住昏昏沉沉的头,问:“你不想要我吗?”
应子桐吃惊天动地回头看我。
我镇静地重复道:“你不想要我吗?”
应子桐悲伤地摇头:“罂粟,我不需要施舍。”
目送他离开,我希望不再相见,我已伤他够深,什麽样的爱也都该放弃了,不是吗?
打开CD机,《MOON RIVER》回荡的音符溅在岁月远去的船舷上,水草纠缠着流水,以它漂泊的爱情。
我很累。
阳光让人头晕目眩,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用手扶着墙站了一会儿,才继续向前走。
阴魂不散的极乐鸟笑嘻嘻地出现在我面前,快活地道:“HI,GIRL!你怎麽出来了?病好了?”
他的眼睛瞄了一下我受伤的手臂,一定是听应子桐说过那天的事了。
男人之间没有秘密吗?
极乐鸟的黑色背心外套着一件花布衬衫,晃晃荡荡的,也不系扣子,身材削瘦却结实。他左耳上咬着一枚银环,小小的,有着精巧的花纹。
而我,黑色的长裙,袖子盖住了手背,长发披肩,胸前垂着块古玉。
我们不仅像处于两个季节的人,而且根本是两个世界。
极乐鸟被牛仔裤裹住的腿很长,一跳就跳到我跟前来,说:“你这麽消瘦,淡漠,阴冷,古怪,苍白,脆弱,好像刚从某一个中世纪的墓穴里走出来一样。”
听起来我像个吸血鬼。
我真的是很累,走得很慢。
极乐鸟把手插在裤袋里,绕着我蹦蹦跳跳地,像只袋鼠。
阳光很强烈,我却只觉得冷,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
阳光下的教堂,肃穆庄严,象征着信心、希望和宽恕的三扇门散发出强烈的感召力,我颤抖了。
在柔和的光线中我走入这一片祥和,一片白色光芒中天使在飞翔,我连心都颤抖了。
极乐鸟一直跟在我旁边,我知道他在留心着我脸一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可我不能控制自己不发抖。
妈妈是一个最不忠实的基督徒。
她生前花天酒地,荒唐得不知此生是何世。在风花雪月中,她偶尔也会作出虔诚的样子感谢主,让她永远美丽,让她追逐一场又一场肥皂泡般易碎又斑斓的爱情。
每次看见她用猩红的唇匆匆吻一下十字架上那个戴着荆棘王冠的男人,而后又匆匆去赴不同男人的约会,我总奇怪上帝为什麽不发怒,没有用雷电劈死她。
痛苦的时候,她也不记得向上帝求助,她总是诅咒,从上帝到撒旦都是她的仇敌。
妈妈死的时候,没有安魂曲。
上帝也遗忘了她,不忠实的女人。
走出教堂,极乐鸟变得格外沉默。
他好像懂得用心去听和看很多事情,所以他总比别人知道得多。
在我家门口,他郑重地吻了我的手,优雅得像个骑士。
他不是阮诚,也不是极乐鸟。
东京。
我想在异国的都市里沉淀。
来往的人群像从卵石上流过的水,站在街头,我孤独。
清晨到午夜,我不停地走。
过客才有的迷惘。
不同的颜色把我离析在人群之外。
黑衣的我是雾一样的迹语,带着地狱之火危险的讯息;白衣的我,幽凄如夏日的雪花,有违逆天命的绝然;红衣的我,是树上最后一季繁花在将凋前一刹那的寂寞奢华;绿衣的我,是料峭春寒中最无力的挣扎;蓝衣的我,是透澈天宇再也看不透的空灵。
我不穿紫衣。
紫色是属于妈妈的。
她的眸子都是紫水晶一样的妖我已经记不清妈妈的面容。
除了她定定看着我的眼神。
一张男孩子的脸突然跃出我尘封的记忆。
我吃惊地站住了。
小耗子,瘦瘦的,眼中总是带着些渴盼和恐惧,兔子咬住嘴唇,显得有几分坚决。那个男孩。
已经很多年了啊,我以为我已经忘了。
上了一辆不知去往何处的公车,我在后面的空位上坐下,看着窗外。
那年我八岁。
妈妈自杀后,父亲不知在哪个天涯海角流浪,我没有别的亲人,所以被送进了圣婴孤儿院。
小耗子也是孤儿,他的脚有点残疾,走路很吃力。他常在厨房帮忙做事,脸被热汽?得不健康的白。
别的孩子都很欺负小耗子,因为他不会反抗。
孩子是天真的,无知的,所以才更残忍。他们欺负小耗子,好像他的残疾是他背负的原罪。
我不和任何人说话,拒绝任何人的亲近。好像我身上有股阴气,孩子们也不敢接近我,在我将一个高大健壮的小孩推下楼梯之后,更没有人敢走近我。
只有小耗子,总是一瘸一拐地跟在我身后,一声不响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竟然从没想到过驱走他。尽管我也从不注意他,当他不存在。
我贴身带着一把刀。
嬷嬷们曾试图把刀拿走,我力气小抢不过她们,就举刀刺向自己,一刀一刀刺下去,血溅在她们克板的修女服上。她们像见了魔鬼一样尖叫逃避,有的还晕倒。
从那以后,没有人敢夺我的刀。
她们怕死,也怕我死。我并不想用刀来吓谁。我只是喜欢刀。冰冷的刀锋贴着心窝,慢慢被体温烘热,与我有一样的呼吸,一样的心跳。
刀,是我。
那段日子,我常觉得有几个鬼魂在我身边走来走去,他们等着向我索命。我看不见他们,可我时常觉得冷,那就是他们来了。尤其是在夜里,我冷得睡不着。
只有在阳光温暖的午后,我才能在院子一角的大石旁小睡片刻,就是这时候,他们也还是常闯到我梦中来,拼命把我往梦的深渊拉,我知道,一旦掉落进去,我就再也醒不了了。可是我无力挣扎。
每一次,都是小耗子把我从梦中拖出来。
夜里是不能睡的,我冷,我也怕。所以我用各种方式伤害自己,从痛楚中获得清醒。左手的伤疤就是这麽来的。
后来,父亲辗转得知了我的下落,就来接我。
见面的时候,父亲说:“你怎麽长得这麽瘦?”
我看着他不答话。
父亲说:“你不认识我,不过,我是你爸爸。”
他又说:“你叫罂粟?你妈怎麽给你起这麽个怪名字?”
我说:“她喜欢。我也喜欢。”
旁边的人吓了一跳,她们一直以为我是哑的。
和父亲离开的时候,小耗子送给我一只纸折的小青蛙。
我把刀留给了他。
那只小青蛙被我攥在手心里,掌心的汗把它浸坏了。去巴黎的时候,我把它扔进了塞纳河。
小耗子,听说,他逃出了孤儿院,去向不明。
他带着那把刀走的,那是他唯一的财产。
我开始学会不再惧怕那些鬼魂,我能杀死他们一次,就还可以杀死他们第二次,他们应该怕我才对。他们憎恨这个夺走他们生命的人,可是他们也只能憎恨而已,他们对我无能为力。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血腥和残酷。很公平。
那些鬼魂只能远远地注视着我,在我身边走来走去,他们除了让我觉得冷,什麽都不能做。只有妈妈,我不可抗拒。
返回H市时,正是雨天。
我穿着天青色的长衬衫,水磨蓝的牛仔裤,拎着旅行袋,一路从机场走回家去。
雨水流到了眼睛里,有些痛。
台阶上,阮诚屈膝而坐,头发湿湿地贴在脸上,T恤衫外的手臂被雨水冲得煞白。
他看见了我,猛然跳起来,冲到我面前,又猛然站住,颤抖着。
“我天天坐在这里等你。”他哽咽。
雨水流进衣领里,冰冷的,我打了个寒战。
绕过阮诚,我打开门进屋。
阮诚跟了进来。
我换了干衣服,用毛巾擦着头发,倚在浴室门口看着阮诚。
他的脸色比在雨中还要苍白。
这已不是刚才的阮诚了。
“你怎麽突然就失踪了?一走就是一个星期。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就怕你被什麽仇家暗杀了,尸体被毁尸灭迹。子桐为了找你,寝食难安,因为过度疲劳还差点出车祸。还有那个安医生,也急得就快去报警了。下次你走之前能不能预先通知一声?别叫我们像没头苍蝇一样瞎忙。”
我奇怪他把这麽严重的话题用那麽轻率的口气说出来,声音里带着嘲弄。他也知道,我去哪里根本不关他们的事,他们控制不了我。
吹了声口哨,打了个响指,他笑了笑,便走了。
背影有些萧索。
仿佛薄玻璃一样,轻易可以击碎。
半小时之后,应子桐来了。他的样子让人看了不禁心痛。
我没有心痛,对他,我只有怜悯。
他是一个不会保护自己的人。
这一次,他出奇地平静:“下一次,你可不可以在离开之前告诉我一声?至少告诉我你要去哪里,不要让我为你担心。”
我梳理着半干的头发。
应子桐伸手来拥抱我,我没拒绝。可是我的冷漠像冰一样压熄了他最后一点热情。
他颓然地放开手,后退,靠在墙上,似乎不这样就会跌倒。
“罂粟,你懂不懂我是关心你,是爱你?”他的声音干涩,好像喉咙里在流血。
“我懂。可我不需要。”
有那麽一刹那,我几乎听见了什麽碎裂的声音。
在应子桐离开之后,我打电话给安逸。
答录机里传来安逸的声音:“我是安逸。有事请留言。我会尽快与您联络。谢谢。”
“安逸,我是罂粟,我回来了。一切都好。你不用担心我。BYE.”
放下电话,我在房间里转了几个圈子,拿起电话:“安逸,我想搬走。钥匙和房租我会放在客厅的茶桌上。我不带走的东西你处理好了。”
旅行袋还没有打开,也不用再整理别的东西了。穿上我的那件黑风衣,最后在各个房间里走了一遍。
父亲的照片还倒扣在书桌上,犹豫了下,我没动它。
锁上门,我在台阶上站了几秒钟,有些恍惚。
我又体味到那天送父亲去机场时的感觉了,这一次,我是确实地知道,这一扇门彻底地切断了我与过去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