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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   凌晨四点,黎明前夜色最深寂时,李悠哉打开了防盗门。门外,楼道里漆黑如墨,只有一点光芒如星,微微明灭。是香烟。
      他拍了拍手,走廊上的感应灯应声闪了两下,亮起来。他并不意外地看着站在门外的沈扬。沈扬倚着墙,两指夹烟,薄烟弥散在他周围,有淡淡的烟草气息。
      李悠哉知道,少近烟酒的沈扬,只有需要努力控制情绪时才会抽烟。就像很多年前,在他们还是朋友时,一次沈扬参加了一个全省的设计大赛,却因裁判不公而失利。比赛结束后,已是傍晚,人们纷纷散去,李悠哉最后一个走出赛场。在不远处的空旷广场上,他远远看到了沈扬。
      那时,沈扬独自坐在石阶上,点一支烟夹在手里,过很久才抬手吸一口。在他身后,夕阳西沉,他的影子被印在阶上,拉得很长。逆着光,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姿态清峻。李悠哉径直向他走去,广场上的满地鸽子成群飞起,振翅声扑簌簌地回响,掠过被霞光染透的天幕。他静静坐到沈扬身边,彼此无言。直到夜色彻底淹没城市,他们站起来,各自离去。
      是的,他们一向默契。就连陈素素发在校刊上的文章,都是沈扬推荐给他的。他们虽有完全不同的性情、品味,但选择的结果往往殊途同归。就像他们的家居装修风格截然相反,却很巧地相中了同样的楼盘、同样的户型,并成了邻居。
      当然,也不完全是巧合。其实当李悠哉知道邻居是沈扬时,还未完全决定是否购买。但在发现这点后,他很快就决定买下。也许是因为相信沈扬的眼光,也许是别的——但绝不是因为陈素素。生活不是言情剧。他向来把非理性的不稳定因素放在离自己最远的地方,不主动接近。
      而此时的沈扬,已不复昔日校园里的意气飞扬。即使和昨天上午横拳相向时相比,也显得更为疲惫。时光能把一切消磨殆尽。包括理想,包括愤怒,包括感情。
      李悠哉知道,很多人以为沈扬从小到大一切都顺风顺水、春风得意,其实不是这样。沈扬只是从来不把疲惫和烦恼表露在别人面前。比如那次他失败的比赛,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他们沉默地分享了这个秘密,那是男人的友谊。
      而此时,沈扬静静地看着昔日同窗,并不掩饰眉宇间的疲倦,静静掸了掸烟灰:“果然,是你。”
      李悠哉亦不惊讶,用的几乎是陈述语气:“是苏苏告诉你这个地方的吧?”
      “你知道?”沈扬挑眉。
      “如果连这个都发现不了,我就不用干这行了。”李悠哉低头看着沈扬修长的手指间夹着的烟。烟头处,一线烟气袅袅浮起,而他的神色中唯有了然的平静,“一年前,你就在和她联络了吧?可惜,她知道的十分有限。”
      被点破,沈扬并不意外。呼出一口微蓝的烟,他淡淡道:“难道不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对方歪了歪头,抚额而笑:“这种话,骗别人还是骗自己?如果信任就能完全管用,世上还需要法律?况且,连法律都能被利用。不是么,沈大律师?”
      眉心微皱,沈扬的声音轻至危险:“你想怎么样?”
      “你以为呢?”
      “你会娶她吧。”深黑的眼眸盯着对方,如夜色下的幽沉海面。即使水下暗流汹涌,表面依然风平浪静。
      多久没有见到沈扬这样的目光了?仿佛真的回到了从前。那个沉静而单纯的、惊才绝艳的少年。
      李悠哉有些感慨,语气却依旧轻松:“原来你还不知道,前不久我已结婚。所以,我不会娶她,除非我想犯重婚罪。”
      沉静的神色被一丝惊讶压下,沈扬无声地扬眉。
      李悠哉索兴为他揭开全部谜底:“我的法定妻子,你并不陌生。她是不是告诉你,她除了是我的助手,也是我的前女友?事实的确如此——现在她是我的妻子,当然就不是女友了。”
      皱了皱眉,沈扬无言以对。手里的烟灰积了好长一截,轻轻一弹,便碎成灰。灰飞烟灭。
      半晌,他问:“为什么?”
      李悠哉侧着头,明知故问:“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会娶她?我不认为她是你会喜欢的那种,”沈扬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除了她的名字。”
      “原来你还是这么了解我,”李悠哉对他的弦外之音充耳不闻,“不错,我并不爱她,也永远不会爱上她,这就是我娶她的原因。”
      静了许久,沈扬轻声道:“你疯了。”
      “也许吧。”李悠哉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我只是不想重复你的错误。”
      沈扬的手微微一颤,随即捻熄了烟,转身向楼梯口走去。
      李悠哉依然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静静道:“如果你愿意,其实不需要离婚。”
      沈扬的脚步略略停顿,但没有回头,很快就消失在楼梯下。足音渐渐远了。
      声控灯熄灭了。李悠哉立在黑暗中,许久未动。
      一个人一生中,总会有不止一个对他而言十分重要的人。他们或许是亲人,或许是爱人,或许是朋友。但也可能是对手。很少有人能在同一个人身上找到所有他需要的东西。至于那是爱还是恨,又有什么相干?
      黑暗中,他低低笑了,自言自语般地喃喃道:“怎么不乘电梯呢?傻家伙,不是又忘了吧。算了,那我就乘电梯吧。”
      他最后一次转身,看向门内。饭厅里只开了一盏小灯,灯光荧荧,不明亮,但足够看清紧闭着的卧室门。陈素素就在那扇门里面。也许睡着了,也许没有。
      无论如何,她的未来并不属于他。而他的未来,永远只属于他自己。
      轻轻关上防盗门,乘电梯下楼。上了车,却并不急着开走。凌晨的街道上,连车都很少。寂静中,似能听到江涛拍岸之声。打开车内收音机,深夜频道在放怀旧老歌。他把头靠在座椅后背上,闭上眼睛。歌声似微雨,淅淅沥沥,忽远忽近,响在耳畔。
      这样的夜晚,月色如银,江风浩荡,街道空旷而寂静,正适合开车兜风——打开车灯,把车速提到交通规则允许的上限,如一支疾速射出的箭,融入风中,穿透时空,便能抵达另一个世界。是的,本该如此恣肆地享受良辰美景,但此时此刻,他只觉得疲倦,懒得动弹。
      伏在方向盘上,他半闭着眼,无声地笑起来。仿佛除了笑,再无其他神情可供使用。
      是的,只有笑容是最好的面具,以不变应万变。
      到底是还要变的。他还有那么多的事需要做。抬起头,伸了个懒腰,他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然后目光淡淡投向窗外。车窗外,夜色中亮着的每一盏灯,或许都是一个家。家,何其奢侈的字眼,近似幻觉。
      提示音响了许久,终于被对方接起。一个娇慵的女音仍带着浓浓睡意:“谁啊?”
      他轻笑,自报姓名。
      对方立刻清醒过来,声音娇滴滴,却十分悦耳,不显得甜腻:“哎,你可终于想起我了啊。昨天你说好了晚上回来的,结果却把我晾在这里一夜。人家好伤心。”
      “抱歉,让你久等了。等会儿我就回去。”
      彼此都是逢场作戏。几分真心,几分假意,都在游戏规则里。
      “好啦,我原谅你了。你大概什么时候到?”
      “二十分钟后。不欢迎么?”
      “这是你的地方,我哪敢不欢迎?我还怕你见异思迁,不来了呢。”
      她是真的欢迎他。他年轻,清秀,无不良嗜好,修养与品味俱佳。更重要的是,他愿以千金博她一笑。
      是的,她卖笑。这没什么可鄙的。市场经济,等价交换,一切所得皆要付出代价。或卖体力,或卖脑力,或卖色相。划分三五九等的,是所赚多寡,而非商品内容。
      她又道:“噢,对了,昨日下午,沈扬给我打过电话。”
      他知道,她希望他追问下去。他虽对这件事不感兴趣,还是如她所愿:“他说什么?”
      “他提出分手。当然,我立刻答应了。”
      “不遗憾?”虽然他更想知道她拿到了多少“遣散费”,但还是选择了这句必要的台词。
      他很清楚整个剧本。心照不宣。
      她娇嗔:“怎么明知故问?他那么绝情,根本是冷血。我才不傻,岂会爱上这样的人。不过,说起来,我真要感谢他的老婆。要不是她,我怎会有缘与你相识?”
      车窗外,远处的灯光轻轻闪烁,竟似眼泪。良夜何其。
      “要不要我把她介绍给你认识?”
      她自然知道他是玩笑:“算了,我可高攀不起。”
      “别妄自菲薄。她还不是一样输给你。”
      恭维之言谁不爱听?她咭咭轻笑:“她也不算输在我手上,沈扬的情人可不止我一个。说起来,我真不明白他的想法。明明不爱自己老婆,却又坚持不肯离婚。难道男人都以‘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为最高目标?”
      他当然听得出,她是在“借古讽今”,但只是浅笑不语。
      “快来吧,我等你。还没吃早餐吧?我给你煲汤。”糯软低语,似在耳畔呢喃。
      她的温柔,每一分都无可挑剔。因为钱总是货真价实。公平交易。
      “那,等会儿见。”
      说完,他挂了电话。
      不远处,不知谁在这时燃放烟花。只听嘭的一声,幽寂中爆开一场五彩光雨。银红,金黄,翡翠碧,孔雀蓝,电光紫……艳丽色彩,如此盛大。但转瞬之后,烟花散开,化作万点星尘,纷纷洒落。他抬头看向车窗外时,只见最后一点银光,在黑暗中消失不见,如同流星最后的尾迹。
      他发动车,在空旷的街道上,驶离。
      收音机里,深夜电台的歌,已放至《夜来香》。多老的歌,那个时代的婉转甜美,不可再得。
      人总是怀念往昔岁月。
      他旁边的副驾驶座上,放着一本他刚从楼上带下来的书。书中收录了一篇他大学时写的评论文章,曾以“一叶”的笔名发表在校刊上。
      一叶,可以一叶知秋,也可以一叶障目。
      爱令人盲目。他不愿一叶障目。

      陈素素醒来时,屋里只剩她一人。李悠哉不辞而别,她也不如何惊讶。饭厅的窗还开着,阳光无碍地照进来,窗明几净。昨夜星辰已消失不见。
      阳光太亮,令人无所遁形、无从逃避。所以,很多幻觉只能出现在夜晚。过了午夜十二点,灰姑娘立刻打回原形。真奇怪,为什么只有水晶鞋还是水晶鞋?童话总是需要不切实际的道具。
      洗漱之后,她给自己煮了碗面。没有鸡蛋了,就只是番茄面。她第一次吃番茄面,原来没有鸡蛋,也并不难吃。其实,只要饿了,什么都是可口的,因为再没有挑三拣四的余地。
      说起来,仿佛人人都是被逼无奈,人人都是迫不得已。因为没有更好的选择触手可及。
      面汤里的番茄仍是旧时味道。她记得曾经在食堂里,她专抢沈扬的番茄吃。
      “番茄宝宝。”他私下里戏谑地叫她。她几番抗议无效。
      其实,也没有真的抗议,因为他唤她“番茄宝宝”时,目光里有温柔的宠溺。他爱她时,当然觉得她的什么都是好的。一旦不爱了,立刻打回原形。爱情,多少荒唐错事假汝之名而行?
      她凝神,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忽然,手机响了。是沈扬。
      她以为他是要提醒她别再忘了去签协议,没想到,他冷静地说,希望她再考虑一下是否必须立刻离婚。
      她知道,暂时不离婚,对他不是没有好处:一来,如此仓促离婚,他对老式作风的父母不好交代。二来,她作为他名义上的妻子,也算拿得出手,不会贬了他的身价。最重要的是,她既不会用他的钱,又不会干涉他的生活。最后一点,一旦他恢复单身,他外面的那些女人恐怕会争着上位。这很麻烦。
      她自嘲地想,恐怕没人比她更适合作为一夫多妻制中的正房老婆。
      至于她能得到的好处,很简单——在她毕业并找到正式工作之前,他愿意把那套房子留给她暂住,她的书不必搬走。她工作后,他愿意把那套房子以低价卖给她。当然,他和她至此形同陌路,他也不会干涉她的任何私生活。
      如果她是锦衣玉食的富家小姐,大可冷冷拒绝:“你以为我会出卖我的婚姻?”
      但事实不是如此。此后,除了银行账户里不多的存款、满屋子的工具书和文献,以及一纸学历,她什么也没有。她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也没那么清高。
      于是,她冷静地权衡利弊,然后问:“你什么时候搬出去?”
      “三天后。”
      他对她,已经是仁至义尽,她知道。所以在答应之后,她甚至还记得礼貌地说“谢谢”。
      电话那头静了两秒钟,然后是一声平静而冷淡的“不客气。”
      到底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彼此都有好修养,喜怒不形于色。商议简洁清晰,毫不拖泥带水。
      但挂断电话时,谁都没有说“再见”。
      再见?那也太虚伪了。她永远也做不了古诗里的那名弃妇——“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问抛弃你的人为什么抛弃你,简直是自虐。
      她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平静并且坚定。仿佛世间一切都再不能伤她分毫。
      至此,她只有她自己,必须自爱。伤春悲秋,除了浪费时间,毫无益处。
      吃完面,洗了碗,她就打开手提电脑,继续整理论文资料。这是她目前最重要的任务,无论如何也要做到最好。论文与学位、职称挂钩后,当然是功利。但它的好处,只要你足够认真、努力,它不会辜负你,更不会背叛你。
      半个多小时后,她忽然有了一个新想法,但是急需查阅的一份影印资料放在那个“家”。今天是周二,这个时候,沈扬应该在办公室工作。她决定过去一趟,把资料拿过来。
      炎炎夏日,偶有风。
      夏日的都市依然繁华而拥挤,人潮如海,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轻易就被淹没其中。一切都和之前的每一天无甚区别。爱恨情仇、悲欢聚散,已是最俗套的戏码。
      她再次回到公寓,却觉得十分陌生。仿佛已很久不曾来过。其实那不过是前天的事。可见时间并不能真的决定什么,有倾盖如故,亦有白首如新。
      掏出钥匙,推开门,却见玄关处多了一双白色高跟鞋,玲珑精致,品味甚佳。静静步入,又见浴室门前的地板上散落着一袭淡紫色的裙装,裙幅极长,绉纱的料子极为轻薄,散落在地亦似烟霞浮动。
      这样的衣服,美得不像真的,却易脏易皱,洗涤亦是麻烦事。她从不穿这样的衣服。
      惊讶感消失之后,她哑然失笑。是沈扬在花丛间流连得太多,还是她运气太差?
      按理说,为避免尴尬,她应立即转身离去。但天气实在太热,她不想再来一次。
      她径直向她的卧室走去。万幸,他的房门虚掩着,没有再传出那种声音,只听到女子咯咯的笑声。她目不斜视地轻轻走过,没有窥探旁人隐私的癖好。
      很快便找到资料,她即刻离开。关上防盗门时,她松了口气,忽然仰首微笑。
      原来,这就是不爱了。如此简单,足以无师自通。
      等电梯时,旁边的房门忽然打开。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从李悠哉的家中走了出来,婷婷袅袅,当真是“发似流水,衣如蝴蝶”。陈素素立刻认出了她。其实,照片上的她尚不及她真人的美。美人神色娇慵,鬓发略略凌乱,仿佛刚起床不久。电光火石间,陈素素明白发生了什么。
      是世界太小,还是命运的安排太巧?不不不,任谁看到这样的女子,都会动心。
      而她看着美人的同时,美人也打量着她。她有什么好看的呢?不过中人之姿,以及至为简单的白衣长裤。
      这时,电梯上来了,两人一前一后进入电梯。陈素素按了一楼。
      小小的空间内,没有交谈。但她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迎着目光侧过头,美人也不避她,大方地嫣然一笑,眸光灵动如星。和苏苏一样,绝非没有灵魂的空心美人。
      真正可叹。过去人们多把美女当作虚有其表的花瓶,其实大多数美人都已进化得秀外慧中。
      这位不乏智慧的美人,大概也猜到她的身份了吧?
      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也许她的故事比陈素素精彩得多,无论过去还是未来。未来如何,谁知道呢?
      电梯到达一楼。她们各自离去,走上通向未来的不同道路。
      走出公寓楼,夏日酷烈的阳光当头倾下,热气如潮,扑面而来。浮华背景都似沙漠中的海市蜃楼。这座亚热带的都市,林立的大厦组成水泥森林,每条街道都是一条河流。有人来了,有人去了,有的是归人,有的是过客,有的是永远也等不到结果的守望者。
      陈素素忽然决定,今晚再去一次酒吧。不一定是那家Featherlight。也许都市里的任何一家酒吧都相似,充满了无以打发寂寞长夜的人。
      但至少有一点她能确定——她一定会,披散长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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