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相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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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颜宅诸位来说，这只是一个普通的下午。
被这炎热的天气所扰，卧在墙角的几丛蔷薇也懒懒的垂了下来，凝滞的空气中，那醉人的芬芳似乎也浓腻得化不开了。
小史立在穆西房间的门外，她已经三个时辰没有动过半步，一向灵动大眼睛也介于开合之间。
叶发百无聊赖的拿簪子在地上画画，金簪在花岗岩的地面上划出一道道痕迹，她反复几下，石头上又多了些粉末。
阿汀照旧坐在她专用的破烂小板凳上……玩泥巴。
许周走后，并没有人从下面顺次递补上来，现在取代他职位的是平时不苟言笑的何言。
这样看来，这个院子中最正常的还是端坐于桌前的穆西。
夏日里阳光极好，房屋的窗子外也换上了颜色较深的窗纱，然而即使是这样，穆西还是觉得室内的光线太亮，放下笔，她忍不住抬起手揉了揉眼。
席卷而来的倦意却再也让穆西拿不起笔来。
在这个世界的算法中颜穆西应该还未满十八，正是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华，然而因着那次重伤，她却再也无法任意挥霍那些剩下的时间。早前与好友秉烛夜谈，尽兴处眉飞色舞以至于宿夜不眠，城中少年多豪纵，京郊跑马、狩猎南苑，这些，却是再也不能了。她虽不大在意这些，却也有些不悦。
书桌的另一侧，浅金琉璃容器中的细沙才下去一点，半个时辰就累成这样，对豆蔻年华的少女来说也的确有些过分，不过也是因为隔壁的缘故，穆西前夜并未安眠。若不是知道质子府需赶工，她真要以为这是有人专门和她过不去，叮叮咚咚的声音持续到子夜，穆西所住的东院恰好临着那旁边的院子，她从来都不是沾枕即睡的人，昨晚还是被吵着了。
又拿起卷书看了一会儿，在她眼中原先齐整的字也模糊起来，穆西终于有了些睡意，从椅子上站起来，她慢慢向屋里的软榻上挪去，窗子大开，正对着墙边的几株芭蕉，打量着翠绿的叶子，似乎外面的声音也逐渐远了。
“看来朵萨的质子是要住在我们旁边了。”直到穆西走了进去，叶发才抬起头来。
小史点了点头，眼睛却似又合上了些，“你要是闲得慌，就到隔壁支会一声，让他们先别弄了，吵。”
“以后这边还有得热闹呢。”说好听了是给邻国世子建的别院，往难听里说就是大宣囚禁质子的牢笼——只是规格高些罢了，探路的告密的怎么也少不了，万一哪天翻错了院墙，叶发正在憧憬着美好又刺激的未来，一个回头，发现刚刚还在那里的阿汀已经不知道跑哪去了，她扶了扶额，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好在叶发并不是被预感所指挥的人，在发呆片刻后，她又拔下发间的另一支钗在地上写画起来，小史嘟囔了句总算是安静了，也两手抱肩完全闭上了眼睛，阿汀作回小板凳继续玩泥巴，从始至终都未曾说过一句话的何言满头黑线，仍保持了沉默。
此刻的院中无甚波澜，也并无特殊。
一身布衣，他已经在京城徘徊了四天。
如果有缘，即使是在这里也是会相见的吧，迦华从来不是相信缘份的人，然而这一刻他却在心底有了隐隐的期盼，如同几年前。
因为一个侧身而与其想念的人擦肩而过，这当然是南荣迦华永远也不会知道的事情。
是去，还是不去，他只知道她在犹豫着什么，于是连带着，迦华自己也有些不确定了。
那一年，南荣迦华将穆西救回，他们互报假名，却都很有默契的不去追问彼此的一切。或许在那个时候两人都没有想过未来究竟该如何，然而此刻事情已在眼前，荣王府与颜宅之间的争斗迫在眉睫，而随着宋君的出现，乐师简音已经不是他再能够使用的身份，当一切都趋于明朗，迦华却变得踟蹰起来。
不止是他，连穆西也在这样想着。
我该以怎样的姿态出现在你面前，几乎是同时的，两人都在思量着这个问题，然而却没有人愿意主动上前一步。
踏遍朵萨的山山水水，迦华不是没有过困窘的境遇，然而前一刻温言缱绻下一刻就被当成麻袋扔了出来，还真是此生罕有的体验。想到那一幕，饶是南荣迦华也有些脸红。倘若那天他不装睡，事情又会怎样呢，在这半年的时间中，一有空闲，他就会反复想着这件事情，倘若，倘若……倘若不是那一曲牵线，一切必将不同了的。
如果穆西愿意费些心思，未尝不会知道现在迦华究竟到了哪里，然而她却没有没有多问一句。她唯一知道的就是他现被三千铁甲相护，出不了什么乱子，只要平安就好。你位高权重，我亦有未了之愿，既不能互相迁就，时机不到，不如不见。
穆西在胡思乱想一通之后昏昏睡去，而迦华则在休息之后开始胡思乱想。
这只是京师平凡的一角，人来人往，甚是热闹，顽劣的幼童可能因为一个冰糖葫芦在地上打滚痛哭，精明的小贩向提着包裹的外乡人推销着所谓的京城特产，早上从郊区过来的农人挑来还带着露珠的蔬菜，下午会有慈祥的老伯支起买馄饨的小摊，这些都是南荣家的世子未曾有过的体验，新鲜中又带着些许无奈与彷徨。
这是她居住着的地方啊，每当想起这个，眼前的一切似乎也变得无限美好起来，事实上，这里是穆西由太平坊到致远斋的必经之路，然而从小到大，她到那里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
这不过是慈济寺旁的一家普通客栈，每到一个地方，迦华都愿意静下来好好思考一番，不过这里显然不是冥想的好地方。他住的房间临着街道，无论是叫卖声还是讨价还价的声音都一字不漏的传入他的耳中。慈济寺的香火并不算旺，来这里朝拜祈祷的也多是一般百姓，然而这并不妨碍那混杂了太多其他味道的檀香透过大开的窗子传进来。
迦华显然是闻不惯这种略显刺鼻的味道，他站起来走了两步，正好停在了镜子前面。那是一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记忆力再好的人在看过一眼之后也不会记住他的样子。看着有些陌生的自己，迦华摇了摇头，缓步朝外走去。
大约是盛夏的缘故，外面并没有什么人，毗邻着菜场，客栈门前的道路有些泥泞，迦华绕过那里，在看见蜷缩在檐下的乞丐时也在心中悄悄摇了摇头，都说大宣富庶，京中坊井相连繁华富丽，现在看来那种说法也并不是这座城池的全部。
何况现在还……或许这个冬天，会更加难过吧，在破碗中放下一枚铜钱，他仍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从一个旅人的角度来说，这是他能做的唯一的事情。邻国的事情，纵使他有什么想法，也是不方便说出来的。
从巷子中走了出去，目中所见，又是一片繁华，太阳很晒，迦华却并不觉得这样的天气如何让人不能忍受。漫无目的的行走着，待他回过神来，却有些踟蹰了。
穆西所在的太平坊离慈济寺并不算太远，因为前些天那场大火，迦华也得到了质子府将迁往太平坊的消息，把两处宅子放在一起，倒是给不少人省了事，边想着，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走到了颜宅的后面。
朱漆未干金边待描，那府邸虽未修饰完毕，看起来却比它旁边的颜宅要辉煌许多，吃惊的发现本应是热闹喧天的建筑中并没有什么声响，迦华顿时有些纳闷，他又试探性的朝前走了两步，并没有人出来阻拦。又走了一段，迦华看到了第一个人，工匠打扮，手中还拎着个漆桶。迦华上前探了探他的脉息，还活着，看着他们的位置，完全可以想象在施工时这里是如何的热闹。
慢慢在那院落中转了一圈，迦华总算是明白一干匠人都倒下原因——他们都睡着了，午后时分，最适酣眠，这样说来，工匠们的举动倒也不显得不合理了，迦华很好心的将油漆桶朝旁边移了移，又走了两步，一堵矮墙出现在他面前。
太平坊是最靠近宫城的地方之一，早年宣太祖曾封左明羽之义弟为异姓郡王，世袭三代，随着三代德郡王的死去，原先的王府也在不同的宗亲豪贵之中辗转，渐渐的，原来的京都第一府也分裂成大大小小的几个地方，其中之一，便是颜宅，而与其毗邻的王府的主体部分，却因为某些原因荒废下来——这便是现在朵萨质子府的原型，因为许多年无人居住，在颜宅与那府邸只见并没有相隔的街道，作为分界线的，不过是一堵墙罢了。
弱柳垂道，树荫遮挡住大部分的阳光，穆西披了件外衣走到窗后，她的脚步很轻很缓，软底的绸鞋踩在地上并没有半点声响，在走到离墙两三步的地方，一股寒气从薄薄的石板下面传来，那本来是用于排水的浅沟，透过石板间的缝隙，穆西看到那下面正在慢慢融化的冰粒。直接从那上面迈过去，穆西又拉了拉半披在身上的短襦。
黑瓦顺着地势拖出一条宛转的曲线，攀爬其上的藤蔓上开着浅紫的花朵，她在邻着墙的湖石上坐下，不经意的转头，颊旁一凉，视野中就多出了一片碧翠的芭蕉叶子，那两株树并不算高，白墙之下看起来也可爱许多。
“是谁在那边？”穆西问，“为什么让所有的工匠都停了下来。”
“因为工匠也要休息啊。”伴着轻轻的叹息声，他说，虽然已经猜到了此时这边完全安静下来的原因，他还是解释着，“这炎炎烈日没有半点风，你看，连这些小小的叶子都纹丝不动呢。”指尖轻轻触上那盛开的紫藤，他的神情是出奇的温柔。
“那你为什么不休息呢？”微笑着，穆西拨开额间的几丝碎发。
手轻轻一抖，淡紫的花朵随着他的动作掉落在稍低的绿叶上，墙的那边沉默了一会儿，他答非所问，“我还未向你介绍自己吧，我就是这府邸的主人，我名……南荣迦华。”
“我是颜穆西。”依照着初次见面的礼节，穆西也报出了自己的名字，一直交叠置于膝上的双手终于微微松开，她转过身去，“很高兴见到你。”
真的，是高兴么？
被那平淡语调中的一点喜悦所感染，迦华的心突然就轻松了下来，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片刻，他道，“之前打扰了颜小姐休息，还望见谅。”
“没什么，反正我很快就会搬到曲江池畔的别院去了。”干脆站了起来，穆西说，“不过，我会在过完这个夏天之后再搬回来，那样的话，这边府邸的进度便不会被耽误了吧。”
“是啊。”隔着墙，迦华说，“穆西。”
“嗯？”
“能再见到你，真好。”迦华深吸一口气，蔷薇的甜香越过围墙传入他的鼻中，在同一片天空下，在同样的土地上，哪怕是一墙之隔，可知道你平安，真好。
穆西啊，他悄悄唤着她的名。
你可要想好了，年轻人，那天，那个一身红衣的少女告诉他，她不仅仅是颜穆西，她所追逐的也并非权利财富，这一切，只不过是为那一天铺路而已……他们一族已经盼了许多年，没有谁能阻止她……即使是面对虚无的未来，你仍愿意么？
是的，他愿意，在看见她重伤昏迷的容颜时，他愿意，在听见那熟悉的声音时，他愿意，如若前缘已然注定，如若未来遥不可期，他只要会抓住现在的时时刻刻。
又是沉默。
就在他以为隔壁的人已经离开时，他又听见一阵轻轻的呼唤。
“迦华。”
“我在。”他答。
“在从玉城回来的路上我对小史他们吩咐过，如果简音过来就用大榔头把他给赶出去。”她顿了顿，“那迦华，这算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么？”
“……”
“一醒来就能听见你的声音，我很高兴。”穆西说，并未察觉到自己的直白，她又道，“我为我的新邻居准备了礼物，大概……他会喜欢吧。”
“嗯。”
阿汀的药只能维持两个时辰，穆西并没有说出那样的话。透过大开的窗，她看着那琉璃烧制的沙漏，缓缓地，她说，“现在我的旁边是一条铺满了冰的水渠，所以我得走了。”
“好好休息吧。”迦华说，然而他脚下却未移动一步。
“我知道你还有许多事情。”穆西说，她坐在石头上，尖尖的下颚抵着手心，“快回去吧，过不了几天，接你的人就要出发了，他们会提前到月兰海沙，所以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其实直到迦华出发，两国之间并未商量出一个具体的时间，不管是谁先到了交接地，谁就占了先机，而作为质子的南荣迦华，是不能不在那天出现的。
穆西终于下定决心，她站了起来头也不回的朝自己应该去的地方走去。
墙的另一侧，迦华仍久久地等在那里，直到再也听不见她的任何声音他才转过身去，脚步仍是从容，却依稀透出几许沉重。
仅仅几步之隔，这两个在名利之中沉浮的年轻人又一次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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