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杀门》陌上归童

68、取舍两难

　　第六十八章 取舍两难

　　一节

　　“走！”

　　石头拉起僵硬的安然，从“听雨观澜”几个起落，纵身越出高墙之外。

　　睿王府旁的一家客栈“喜客来”，刚刚关上的门板“哐啷”一声被踹飞了，伙计和掌柜的吓得蹦了起来。

　　石头拉着安然，走到柜前，掏出一包银子砸在柜上：“赔门，开房！”

　　伙计一句话不敢多问，赶忙带去房间。
　　“客官，要不要帮您点灯？”伙计颤颤巍巍地说。

　　“滚！”

　　伙计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把房门关得紧紧的。

　　石头一步步逼近安然，月光下，他的眼睛，爬满了粉红的血丝，仍旧是安然熟悉的面容，但气质与气势却判若两人。

　　“石头……”安然居然有点害怕。
　　石头的手抓在他的前襟上用力一扯。

　　衣衫散落一地。

　　圆月由屋顶处渐渐升至半空，夜色更加深幽。

　　持续爆发的石头终于力竭，脑子里一片空白，被汗水浸湿的长发散落开来。

　　稍稍回过神，石头便伸手去揽住同样瘫倒在身边的安然。

　　触到安然的肩膀，石头的手上便传来了安然身上的颤抖，他侧过头看去，一下子被安然的惨状震惊了。

　　天啊！我这是干了什么？！

　　石头急忙起身拉起被子盖住安然，双手环抱着他，疼惜万分地问：“还好吗？”
　　安然无力地点头。

　　石头小心地拨开安然额前的几缕湿发：“以后还是你欺负我吧！”石头心满意足地被安然抱在怀中，又变成了乖巧而调皮的样子：“安子，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安然柔声说。

　　这个答案，石头听得心头很甜，他又问道：“那是什么时候？”

　　“十二年前，我刚刚被带到遗孤所不久。”安然陷在回忆中。

　　“讲给我听听吧，我想听。”石头将手臂撑在枕头上，侧过身托腮看着安然。

　　安然拉起被角为他盖住肩膀，娓娓道来：“五岁那年，为了躲避饥荒，我们全家十几口人仓皇出逃，却在逃荒路上，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最后，我的母亲奄奄一息地摸着我的头发说，她死了以后，要我把她吃掉。”安然情绪起伏，叹息着停顿了一下。

　　石头心疼地抓住他的手，安然轻轻地回握着，继续说道：“我守了她三天，一群乌鸦守了我三天，我拼着最后一口气，熬到了第四天，有两个人把我拎到马上，扔到一个院子里。那里有吃的，我拼死往食物那里爬去，可是还有很多孩子，很凶，他们把食物都抢走了，我爬在地上，任由他们欺凌踩踏，没有任何力气反抗。”

　　石头将头轻轻贴过去，靠在安然的肩膀上。

　　“后来，有一个白白的小男孩，他把自己只吃了一口的馒头给了我，从那天起，每天他都会给我馒头吃，自己再去抢、去偷、去骗。那些馒头，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安然噙着泪水，将手放在石头的长发中：“那个男孩有世界上最灿烂的笑容，他是照射进我生命中的第一道光，我发誓，以后要把自己全部最好的东西，都给他。”

　　安然轻吻了石头的额头：“那就是你，石头，我想，从我第一眼看见你，我便爱上你了吧。”

　　“真美！”石头用鼻尖轻轻蹭着安然的肩膀，仿佛自己是那只小黑猫：“我好喜欢这个开端！”

　　“只是喜欢开端？”安然挑着眉毛问。

　　“还有你！还有以后的每一天！还有欺负你和……”石头有点羞涩地躲闪了一下眼神：“被你欺负。”

　　安然浅笑着抚摸他的头发，轻刮他的鼻尖。

　　“你……被我欺负得怎么样？”石头坏笑着问：“还疼吗？”

　　安然瞬间皱了一下眉：“别问了。”

　　两人依偎在一起聊着往事，不知不觉天就快亮了。

　　“安子。”石头忽然坐起身来：“趁着伙计们都没起来，咱们赶紧走吧！”

　　他记起自己昨天急不可耐、要吃人的样子，觉得自己简直没脸见人了。

　　“现在知道羞了？”安然宠着，笑着。
　　“快别说了！”石头胡乱地穿着衣服：“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喝了几口酒而已……”说着他想了一下：“你不会给我下药了吧？”

　　安然脸都绿了：“我给你下什么药？我没事自己找罪受是吗？”

　　“也对，算了不管了，你穿好了没，一会儿溜不出去了。”

　　两个人像贼一样溜出客栈，又像贼一样溜进王府。

　　回到下耳房，大家尚在沉睡中，两人赶紧若无其事地钻进被窝，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一夜没睡，困死了，赶紧再睡会儿吧！”石头悄悄对安然说。

　　“好。”安然浑身散架了一般，疲累得要命，闭上眼睛很快便睡着了。

　　石头躺在他身边，面对着安然沉静的，熟睡的脸。

　　怎么也看不够。

　　安子，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我想告诉你，昨天我的反常，与月无关，与酒无关，只是我自己，与你之间，不想留下任何遗憾。

　　如今我们真正彼此拥有了，如若真的在未来的某一天……

　　哪怕拼死，我也会保全你。

　　我希望我们之间的回忆，再多些，再美好些，再难忘些。

　　也许有一天，我再不能陪着你。

　　就让那些回忆，陪着你撑过以后没有我的日子。

　　对于终将到来，且日渐逼近的最后较量，石头，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安子，此刻，在你身边，我好想逃跑，我不想复仇了，我只想跟你一起，去一个没有雨，没有雪的地方，有你，有我，那便足够了呀！

　　石头将自己挤进安然的怀抱里，安然在睡梦中，依旧如同本能般地环抱着他，呼吸均匀平稳而踏实。

　　安子，石头的泪打在安然的衣领上。
　　我好怕。
　　好怕失去你。
　　失去“我们”。

　　好怕，你，或我自己，带着永远不会愈合的伤痕孤独终老。

　　我动摇了。
　　我该怎么办。
　　石头忍不住，低低地啜泣起来。

　　二节

　　安然睡醒的时候，下耳房只剩他一人。
　　“石头。”他试探着叫了一声，无人应答。

　　安然坐起身来，感觉到自己的衣领和前襟湿乎乎的，他摸了一把脸，没流口水啊。

　　整理妥当，安然走到院中，几人正在修剪打扫。

　　“你。”安然对着几个小厮说：“看见他了吗？”
　　几人面面相觑，有一人说：“被云箫姑娘叫走了。”

　　安然一路走到“纤羽凌尘”，没有找到任何踪迹，他思索片刻，向着“鸟语亭”方向走去。

　　绕过西苑侧墙，安然便看见石头与云箫正在远处说着话，云箫上半身向石头方向倾斜着，显得很殷勤。石头却一如往常地倚靠在笼子上，用手中的稻谷逗喂着雀鸟。

　　安然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往前走，石头却好似警觉地听见动静，向他这边看来。一见是安然，立刻将手中的谷物向笼中一撒，扔下云箫笑着直奔安然走来。

　　“你睡醒了？”石头说。
　　“嗯。”

　　石头歪着头去看安然的表情，什么也没看出来。只好问：“怎么样？还……疼吗？”

　　安然抬眼，正撞上了石头关切的目光，迅速地躲开了：“无妨。我，耽误你们了吗？”

　　“没有，该说的都说完了。”石头稍稍靠近小声说：“殿前司那边一直没动静，白前辈打发云箫来问问情况。可是要问也得问程澈……那边啊，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原本石头顺嘴便要说出“程澈哥哥”，但突然想到不能在安然面前叫得怎么亲密，他会吃醋的，便把“哥哥”两个字咽了回去。

　　“之前你说六日，今天，应该是第五日了吧。”安然计算着时间。

　　石头深深叹了一口气：“是啊，我也正……”
　　“喂！你们两个！”云箫在“鸟语亭”那边叫了起来：“悄悄话说完没有啊？别忘了这还有个大活人呢！”

　　石头回头说道：“云箫姑娘请回吧，去问该问的人，我们的悄悄话，没有一个时辰是说不完的。”

　　云箫又碰了个软钉子，一跺脚，一扭一扭的走了。

　　“走了好，赶紧给我们挪地方。”石头拉着安然走到笼边。

　　“如果今明两天殿前司那边未有消息传来。”石头表情逐渐凝重了：“我估计一定是出岔子了。”

　　安然担忧地看着他。
　　“因为这件事，九王和公子都急切地乐见其成，在他们手中自是一刻也不会耽误，那么若有延迟……”

　　“你觉得问题出在程前辈身上？”安然越来越能跟得上石头的思路。
　　石头点点头。

　　“可是对于你的计划，程前辈是认可的，他应该不会擅自改动。”安然说。
　　石头点点头。

　　“对于他，你是信任的。”安然又说。
　　石头又点点头。

　　“那你何不去问问他？”
　　石头似乎有点惊讶：“你，同意我去见他？”

　　安然莞尔，将脸贴近，语气暧昧地说：“我知道他抢不走你。”

　　“嗯！”石头也笑了：“说得对。”

　　石头脸上笑着，心中却笑不起来，他在想，要不要去见程澈，如果殿前司攻不下来，这个计划该如何进行下去，石头没有往下想，他不是没有能力，他可以想出更多的办法去继续推进，可如今，他却没有向下推进的欲望，他甚至在考虑，要不要就此停止？

　　为了，他的安然。

　　“再等等吧。”石头说：“明天，明天如果再没有消息，我让云箫安排我们见面。”

　　“好。”安然宽慰着石头：“别着急，不会有事的。”

　　石头拉起安然：“走吧！”
　　“去哪儿？”安然不知他又要干嘛。

　　“在大战来临之前，抓紧机会去放松一下！”石头说着，便拉着安然跑到云箫那里告假，出府放松去了。

　　三节

　　在金陵熙攘的大街上，吃了路边的小吃当做早饭，又去茶馆里喝茶听了两个段子。

　　“安子，我觉着我们应该去金灵寺拜拜佛。”石头忽然想到这个，讨个彩头，图个安心也好。

　　“好，你想现在就走，还是吃过午饭再去？”安然细心的问道。

　　“现在去吧，下午拜佛好像不太诚心，正好在山上可以吃了斋菜再下山。”石头总是安排得井井有条，像是某种天赋一般。
　　“好。”

　　上下金灵山的路，两个人已经走熟了，如今雨后萌发，每个树尖尖上都蒙着一层新绿，黄褐色的土壤中，如果仔细看去，也已经蹿出了嫩嫩的草芽，到处都涌动着生的希望。

　　“春天真好。”安然由衷地说。

　　“我喜欢夏天。”石头歪着头说：“夏天是我的生辰，夏天有莲子吃，夏天日头足，我的安然，不会浑身疼。”

　　安然听着，心头一暖，紧紧地拉住了石头的手。

　　后边一个大姐看到他们的样子，忽然很嫌弃地瞪了他们一眼，急匆匆地赶到前面去了。

　　两个人看见大姐的反应，却对视着笑了。

　　我自坦然相守，管他世人眼光。

　　以二人矫健的身手，很快便登上了山顶。

　　此时已近中午，香客门下山的多，上山的少，寺庙里的人寥寥无几。

　　穿过三门殿，巍峨的大雄宝殿便矗立在山间，直射的光线照的大殿熠熠生辉，如同洒了金粉一般。

　　请了香，石头与安然跪倒在蒲团上，向着慈善而威严的释迦摩尼佛虔诚参拜。
　　石头只觉被佛祖的目光看得不敢抬头，他默默许愿：佛祖在上，石头只知身负血债无数，不可饶恕，不敢祈求佛祖原谅，愿一力承担所有罪责，石头愿以命相抵，只恳求佛祖可以宽宥安然，保他平安喜乐。

　　安然上了香，见石头依旧闭着眼睛，双手合十，便静静在旁边跪着等着他。

　　过了一会，石头心事重重地睁开双眼，将香插在香炉上，看了看旁边的安然，忽然拉起了他的手。

　　“佛祖。”石头朗声说道：“佛祖在上，俯视众生，您可知这世间之爱，容得父母子女，容得朋友知音，容得男女欢好，却，容不得我们。石头听说，仙佛是没有性别之分的，但仙佛又是最博大慈爱的，爱世人，爱众生，爱万物。石头资质愚钝，与此道无缘，但石头纵然冒大不韪，也愿斗胆一问。”

　　石头将牵着安然的手高高举起：“敢问佛祖，可容我们爱彼此？若是不容，请降天劫雷火，劈死我们！”

　　佛祖慈爱地凝望着他们，寂静无声，只有石头坚定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
　　过了半刻，什么也没发生，当然不会发生。

　　石头拉下安然叩首：“谢佛祖宽容。”

　　四节

　　从大殿里出来，安然还懵懵的，搞不清石头到底是个什么路数，但他在佛前的一席话，也令安然十分感动。

　　懵并感动着。

　　“以后谁在给我怪脸色，我就告诉他……”石头蹦起来跳到安然背上：“我们是经过佛祖认证的！哈哈哈哈！”

　　安然也笑了，心甘情愿地背着石头下山。

　　“你瘦了。”安然说，石头在他的背上，分量颇轻。

　　石头搂住安然的脖子，将脑袋靠在他的头顶：“我累啊！”他夸张地抱怨着：“什么都得操心，太累了。你也不省心，总是欺负我，我都虚耗过度了。”

　　安然都被气笑了：“你别恶人先告状了，我才虚耗过度呢。”

　　石头搂紧他：“你自己乐意！”

　　安然无奈：“好好好，我自作自受。”

　　“哎呀！”石头叫起来，吓了安然一跳。
　　“你干嘛一惊一乍的？”
　　“怎么就下山了？没吃斋菜呢！”石头遗憾得不行。

　　“你都那么瘦了，别吃斋菜了，请你去宴八方吧，补补。”安然笑着说。

　　“这个可以的！”石头好惊喜：“你早想好了是不是？”

　　“还要喝酒吗？‘凝朝露’？”安然问道。
　　“不喝了。”石头的回答却出人意料。
　　“为何？”

　　“我怕酒后……”石头不说了，将脸埋在安然的肩窝里。
　　安然感到石头的脸，很烫。

　　“没关系。”安然轻声说：“你不是很喜欢么。”

　　“算了算了，不要了，我舍不得。”石头的脸向烧红的炭火。

　　“哎！安子，你放我下来吧。”石头感觉到安然出汗了。

　　“没事，不累，你很轻的。我就当练功了。”安然说。
　　“你都流汗了。”
　　“天气热。”

　　胡说，天气哪里热了。

　　石头抬头感受了一下，明明很凉爽。

　　“别乱动，听话，乖乖趴着。”安然像是在哄一个小宝宝。

　　石头听话地趴在安然的背上，背着吧，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了。

　　“安子。”石头喃喃地说：“咱俩私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