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杀门》陌上归童

17、横生枝节

　　第十七章 横生枝节

　　一节

　　十月初一，冥阴。

　　祭台孤立于广场中央，静候着，赤红的鲜血将它唤醒。

　　悠远洪阔的铜钟九响，宣告祭祀启始。
　　一响，傲睨一世，乾坤平；
　　二响，法无二门，规万事；
　　三响，河清三日，祥瑞兴；
　　四响，纵行四海，天涯路；
　　五响，山震五岳，坎坷宁；
　　六响，断舍六欲，嗔痴怒；
　　七响，心向七星，目清明；
　　八响，挥斥八极，天不负；
　　九响，魂归九野，度亡灵。

　　夜杀门两百余众，环绕祭台，三竹在外，三松在中，三梅、三司内里，副门主主礼台前。铜钟每响，跪拜、击掌、叩首、诵祷，音息不绝，久久回响。

　　“起！酒祀！”主礼人声色深沉肃穆：“上祭黄天，下祭厚土，历炼尘世，爱别离苦！”

　　二百余尊青铜酒器敬上礼下，醇酒倾洒，没入大地。

　　“拜！焚香！金烛放焰，银香袅袅，逐风而散，意达九霄！”

　　香烛齐齐燃起，众人跪地叩拜，礼乐奏响，庄而不重、凄而不哀，如痴如梦、如倾如诉，香烛燃尽，方才停止。

　　“起！燔烧！红尘冥府，日月之交，火神开路，连归一桥！”

　　一应祭菜、祭品、香烛、元宝投入九尊燔炉之中，火势大盛，熊熊燃烧。

　　“兴！血祭！掌连心脉，血蕴精华，虔诚献祭，祈安求达！”

　　九盏青玉琉璃盏在众人之间传递，接过玉盏之人，以利器割开手掌，让血流入盏中，再传给下一人，如此往复，所有人的血全部汇集于玉盏之中，再由游简司负责祭礼之人，将九个玉盏敬至祭台最高处的血祭池，跪注其中，视为每次祭祀的最高礼敬。

　　钟声、礼乐声、祝祷声一同响起，信鸽信鸦同时放飞，盘旋空中，鸣叫不止，杂糅成一曲意味深长的乐章，杀者祈其生，黑者祷其白，滑之稽之，呜呼哀哉。

　　“祭礼毕！跪拜以自思、自知、自省、自律、自励，巳时方休。”

　　主礼人、礼乐师离开，留下三司九堂跪在广场之上。

　　每年祭祀，都至少要跪足两个时辰，方显诚心。石头每次都会为自己和安然提前备下了软垫，绑在膝盖上，如若不然，久跪痛麻、地气寒凉，过后好久都缓不过来。

　　起初几年安然是不肯的，经不住石头软磨硬泡、威逼利诱，整天在耳边给他洗脑：“诚与不诚都在心里，又不在这膝盖上！这做给别人看的功夫，反而更显虚伪。”居然还有点道理。

　　二节

　　跪在软垫上，石头自然是很轻松的，但又不能表现出来，还要做出一副“愈痛苦、愈虔诚”，大义凛然的表情。阿明和吉祥在石头左侧，时不时地稍作挪动，又不敢动作太大，一会儿□□倾，一会儿右斜斜，一会儿手撑地，龇牙咧嘴，眉头紧蹙，看着就很难受。

　　石头微微侧头，用余光观察四周，紫竹在青竹左侧，墨竹看不到，应当是在祭台背后，青松在青竹前方，紫松在紫竹前方，想来墨松也是在墨竹前方。梅字号四人，在紫松之前，旁边是游简司和疏密司，同样的监僚司看不到。

　　奇震在青松第一排，一青二白在第二排，两人的头靠在一起，像是在说着什么。紫松堂主严明在紫松一排居中，依旧脊背挺直，只是好像瘦了一些，不知为何事奔忙劳碌。

　　白羽尘虽升紫梅，却如平日一样，从不着本门服饰，仍旧一袭白衣，领绣紫梅，发带飞舞，身量纤纤，跪在众人中间，分外惹眼。

　　看起来一切如常。

　　石头环视了一圈，视线落到了右边的安然身上，这家伙，面无表情，身躯笔直，巍然不动，如同雕像一般，山风掠过，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石头很想用手指捅捅他，是不是冻硬了？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终于过了午时，广场上的一众人等东倒西歪的起身，各种姿势、各种表情都有，蔚为壮观，还伴随着五脏庙抗议般的鸣响，一瘸一拐地往餐堂去的也有，往茅厕去的也有。此时此刻，如若外人看见这些令人闻风丧胆的暗夜杀手如此窘状，只怕被杀之前也要狠狠嘲笑一番。

　　青竹堂的学徒们来不及吃饭，还要先将场地清理出来才行，今天祭祀之后，明日还有晋遴会，又是马不停蹄的一顿忙碌。

　　石头把浑身的功夫都用来抢茅厕了，畅快无比地出来时，却发现一个更大的难题：餐堂已经挤不进去了，人山人海挤来挤去，正烦着呢，小学徒李顺子颠颠地跑来：“前辈前辈！咱们撤场时有一品礼器与游简司的数目对不上，请您过去核对一下！”

　　反正也吃不上饭，索性过去看看。

　　三节

　　祭台已经拆了一大半，世间万物大抵如此，建成耗时良久，倾覆仅需一瞬。

　　小学徒们来往奔忙十分尽心。游简司几人手持清单仍在核对。

　　石头走过去，轻声询问，祭品清单上，青玉琉璃盏少了一枚，负责收置的人员遍寻不到。现场、礼房、过手人员一一查验，一无所获。

　　石头挠挠下巴，负责清场人员并无外人，十分可靠，定不会有人手脚不干净，悄悄偷了去，如此，定是遗落在某处。祭祀之时玉盏仍在，跪拜自省时石头始终留意各人动向，并无异常，问题只可能出在祭祀之后。

　　沿着玉盏使用的流程回想，最后应当出现在血祭池，血祭池由一方天然石窟制成，祭台拆卸之前，已经运往后山浮云洞安置。石头遂邀游简司二人共同前去查看，其余人等继续找寻。

　　为了避“密谋”之嫌，石头带着李顺子一同前往。浮云洞位处雅室“参禅”后侧山中，是一处天然洞穴，距离并不远，四人很快便到了。

　　血祭池中血液殷红，稠密胶着，池壁上还留着往年祭祀干涸的血渍，看起来实在无从下手。

　　“前辈，我去找找看，有没有树枝之类的物什，可以用来搅捞一下。”李顺子说。

　　“嗯，大伙一起都找找。”石头说。

　　于是几人分头寻去。

　　石头向洞边寻找，身后一个轻微的脚步声一直跟随着，石头有所觉察却听之任之未动声色。在岩壁处，石头停住，捡起一根很粗的树枝，侧耳之际，身后的脚步又靠近了些，若是偷袭，距离已经足够一击而中。

　　屏息僵持中，忽然一个极低的声音说道：“公子不在夜杀门。”身后的脚步声迅速退去，石头眼睑收缩，转瞬如常。
　　“前辈！”洞里李顺子叫了起来：“回来吧！找到了！”

　　返回血祭池边，除了石头其他三人都在，无法判断刚刚是谁跟着他。

　　李顺子手中捏着玉盏的一角，盏边还在滴着鲜血，原来是掉到池中去了。李顺子要把盏交给游简司，那二人嫌弃地不想接，石头顺势一推，直接把顺子手中红绿相间的玉盏，直接推到一人怀里，那人下意识一揽，胸前已是血红一片，没等反应过来，石头已经拉着李顺子跑出去了。

　　“完璧归赵，两不相欠，告辞告辞！”石头的声音回荡在洞中。

　　空留游简司二人，面面相觑、呆若木鸡。

　　还有这种操作？？

　　四节

　　“公子不在夜杀门”！

　　尽管石头和安然一直担心这个冥阴节，夜杀门会有大事发生，却如何也没想到，这件“大事”，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外敌来袭，而是公子缺席。

　　你拥有绝对的权力，你便拥有绝对的自由。

　　像公子这样身份地位的人，自然是想去哪里都可以，只是有一点，不能在冥阴节和晋遴会这一时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关乎来年的流转和运势，这一时间，公子可以不出现，但是必须要坐镇“六合”自祷。夜杀门这个组织，杀孽太重，向来都很迷信，十分注重趋吉和化解，历代门主无不恪守这一规则。

　　如若讯息无误，公子确实选择此时离开，石头只能想到两点因由：一则，公子所行之事比祖训和运程都更加重要。二则，公子不欲让任何人知晓此事，因为没有人会想到，公子会在这个时间离开。

　　无论如何，都是极不寻常。

　　还有不寻常之处，就是玉盏丢失整件事情，似乎都是一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是要将这条关键信息传递给石头，背后会是严堂主吗？亦或是还未曝露任何行迹的更大的人物，比如……石头不敢继续向下假设。

　　石头心事重重，更没有心情去餐堂跟他们挤了，索性先回寝室了。

　　房门是开着的，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懒懒地照进去，明朗而绚烂。

　　安然就坐在桌旁，桌上摆好了餐食，见此情景，石头顿时觉得心里踏实无比，纵使万难接踵至，仍有一隅可偏安，如此，真好。

　　石头眉间的阴霾一扫而光，笑容不知不觉地爬上嘴角，他一抬腿，走进明亮的屋里。

　　安然见他，随意地用手拉了一下凳子：“就等你了。”

　　石头笑着跨坐下去，叉着腿，在安然面前一如既往地自由恣意、肆无忌惮：“我在餐堂都被挤扁了，饿死我了！”

　　六合翡翠炒青菜、菌菇酱蒸黄豆干、卤汁素拼，虽是祭祀斋菜，却也十分精致。

　　安然眼角含笑：“快吃吧。”抬手拿起一个酒壶，给石头满了一杯。

　　“居然有酒？！你从哪里搞到的？没被人发现吧！”石头接过来，咕噜一声就吞下去了，连什么味儿都没尝出来，半个月没喝到了，馋得不行。

　　“慢点！”安然摇摇头，又给他倒了一杯：“没人跟你抢。”

　　“酒是堂主赏的。”安然说道：“犒劳我们近日辛苦，不过只有一壶。”

　　“我想你也不可能去偷，呵呵。”石头笑着，又喝了一杯，这次没有那么急，细细地品了一下，这是天涯镇老瓮酒坊产的“望天涯”，入口清烈，回味苦涩，如同人生。与很多不知名的小镇小厂酿的酒一样，只适合买醉，不适合品酌。
　　安然没有喝，静静地吃菜，时不时地给石头添酒。

　　“安子。”石头说道：“刚刚有件怪事发生。”

　　他将玉盏丢失、有人秘密传话一事讲与安然听。

　　安然夹了一些青菜放到石头盘中，撂下筷子说道：“近来怪事太多，倒也没什么意外的，多加留神便是了。”

　　“嗯。过了这两天，晋遴结束，咱们便下山，管他们安稳也好，乱斗也好，与我何干！”

　　话音刚落，石头忽然想起一事：晋遴结束，我们还能一起下山么。石头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