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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园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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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斗场里小道间,陆映提药归来,再度遇见隐于荫凉处的桓瑾。
他仍是一身青衫,斜倚在墙边,正百无聊赖地观望往来行人,目光略过陆映时,骤然一滞,紧接着,唇边便露出笑意,双手背后,信步而来,颇熟稔道:“陆娘子,可算等到你了。”
陆映脚步一顿,不再前行,只满面戒备:“郎君等我做甚?”
桓瑾唇边笑意更甚,上前两步才要伸手将她覆面薄纱揭下,却被她早有防备似的躲过,也不恼恨,只微微弯下腰,与她平视道:“无事便不能来瞧瞧你吗?”
经这两回,陆映已明了他性情,看来恣意,实则心思深沉,闻言自然一字也不信,只戒备地后退一步。
桓瑾见状,亦不再开玩笑,缓缓直起身道:“我在东郊新置园墅,占地数顷,其中山水景致颇妙,正值春日,我遍邀建康士族子女,三日后同去赏玩,陆娘子,可否赏光?”
他看似恭敬,实则语调中俱是不容推拒的强势。陆映不知他又有何盘算,只得借故拒道:“我出身低微,只恐惹郎君与贵客们不快,实在不便前去。况即便我愿前去,这般身份,为陆家之耻,也不该露面。”
桓瑾笑得越发和悦,一手轻抚着腰间玉佩:“我设宴,宾客自然我做主。放心,陆家我自有办法,你只管来便是。若不来,那谢三郎——”
他话说半截,尾音拖长,其中意味不言而明。
一提谢戎安,陆映下意识否认:“我与谢郎并无干系——”
“嘘——”
桓瑾修长食指触及双唇,示意她噤声,忍不住笑道:“若无关系,如何一提及他,你都这般警惕?你可知,你几次三番否认,他谢抱石却早已直言不讳地承认了。”
此言一出,她立刻浑身僵直。
桓瑾凝视她片刻,忽然抚掌大笑,一面转身离去,一面朗声道:“骗你的。三日后,我在东郊等你。可别再落荒而逃了。”
……
当日桓瑾之言,陆映本未放在心上。
登门赴宴可与上巳秦淮截然不同,她自知出身不堪,连寒门庶族都比不上,又如何能与那些高门士族在一处?
然三日后,已许久对她们母女三人不闻不问的李夫人,却忽命人将陆映唤入前厅处,好一阵端详,方颇满意道:“果然是难得的美人胚子,细细打扮起来,定能艳煞众人。”说着,又命仆妇们捧衣物钗环入内,道,“今日桓家二郎在东郊园墅遍邀城中显贵子女,五郎已然先去了,你也修整一番,一会儿同八娘子一道去吧。”
言毕,不待陆映回应,便命人领她入屋中梳妆。
陆映坐于镜前,任由婢子们绾发上妆,心中正疑惑,便听身侧仆妇欢喜道:“小娘子生得明艳动人,今日前去,定会艳压群芳。若得哪家郎君青睐,将来入高门之家做个侧室,也可算苦尽甘来,对得起郎主与夫人的一片慈爱心肠。”
此言一出,她这才明白,原来李夫人是存的这样的心思。如今局势不稳,南北势力交错,大族之间,自然更该以联姻稳固地位。她虽算不得正经陆家人,可若做个侧室嫁入高门,于陆家而言,自然益处颇多。
想来是桓瑾那厮命人在外散播了些消息,引众人各自盘算。
她望着镜中自己比平日的浓丽更多几分精致艳色的面目,不禁冷笑:“做个妾室,有何欢喜?”
仆妇闻言惊异不已,反问道:“难道娘子还想做正室不成?”
陆映不语,丰润红唇紧抿,只觉心口刺痛。
是啊,这般不堪,哪里还能有别的奢望?
前厅中,陆语早已等得极是不耐,一闻内室动静,便冷眼瞥去。可待瞧见眼前姿容绝艳,气度高华的少女,却忍不住呼吸一窒,紧接着便是满腔妒意,好半晌才收回视线,挥袖起身,昂首警告道:“表妹,今日之场面,只怕你从未见识过。若非阿姨相劝,我是绝不会带你同去的。我劝你一会儿谨言慎行,我们陆家可丢不起面子。”
说罢,冷哼一声,率先转身出屋,登入车中。
……
半个时辰后,东郊园墅外,陆映一身华服,自车中缓步而出,望着眼前的阔门高墙,宾客盈门,心中一阵恍惚。
这是她头一遭以宾客身份,光明正大自正门步入士族宅邸。
幼时,她也曾羡慕过那些生来便得华服美饰,玉盘珍馐,处处矜贵,娇养着长大的贵族女郎,尤至识得谢戎安后,更期望自己也能拥有与之相当的出身家世。
然而终究都是奢求。
她悄然垂眸,凝视身上艳丽的海棠色华服,掩在袖中的手渐渐悄然攥紧。
“可是陆娘子?”门厅处,一俏丽婢子笑盈盈迎上,上下将她端详一番,“郎君命我来迎,且随婢入内。”
陆映这才回神,抬眸一瞧,却见陆语不知何时,早已先寻了相熟的吴姓世家女郎们,一同由婢子引着入内,此刻已然行出甚远。
而周遭其他年轻男女们,甫闻方才那婢子一声“陆娘子”,皆心下明了,悄然露出嫌恶鄙夷的目光。
陆映袖中手攥得愈紧,面上笑容却分毫不差,冲那婢子颔首,一副温顺得体的模样。
婢子行前两步,引她一路入内。
墅中景致果然如桓瑾所言,广阔别致,山石错落,沟渠蜿蜒,景物秀美。因今日宾客盈门,不论是石桥、凉亭,还是长廊,处处可见三五成群的年轻男女,谈笑风生,自在惬意。
细长清澈的流水两边,早已备好一张张桌案矮榻,案上既设瓜果酒食,又兼笔墨纸砚,当是要一面饮食玩乐,一面作诗文助兴。
许多宾客已然落座,正交谈甚欢。引陆映的婢子未将她带至溪边坐席处,却只在竹影疏落的长廊尽头停驻,道:“请陆娘子落座。”
周遭传来几声轻笑。
陆映望着眼前与其他坐席相隔数丈的孤零零的桌案与矮榻,心底一阵窝火。
桓瑾那厮果然未安好心,这一处特设在长廊边,凡入内的宾客,俱要经过此处,要她在此就坐,岂非是要将她全然曝露于众人目光中,无处可逃地被迫接受旁人的议论与轻鄙?
她一时摸不清他到底如何打算,只得于众目睽睽下,暗暗压下心底难堪,勉力微笑着端坐而下。
座前人来人往,婢子们引着一个又一个年轻的郎君与女郎,往水畔坐榻处行去。经过陆映时,好奇也罢,惊艳也罢,鄙夷也罢,面色各异。
起初,陆映尚觉难堪愤懑,可不过片刻,便已想通,毕竟这般窥视的目光,自她记事以来,便从未少过,如今不过是稍多了些罢了。
她正眼观鼻鼻观心,手执笔管,耐心地在桌案上平铺的素纸上一笔一画习字,权当凝神静气时,却听长廊处忽传来一阵熟悉的放浪笑声,紧接着,又是一道熟悉的嗓音:“抱石,我这处景致可好?可能与你在会稽新置的那处园子一较高下?”
她执笔的手猛地一抖,一滴浓墨登时落在纸上,迅速晕染开去,令一幅原本清丽流畅,教人耳目一新的字染上刺目的瑕疵。
桌案前,一道洁白身影悄然停驻。
谢戎安低头凝望着少女,面容清冷如玉:“士朗,这位女郎可也是你府上宾客?为何在此落座?”
桓瑾显然也瞧见陆映的尴尬境地,不由蹙眉,狠狠望向身边侍从:“为何要将陆娘子安排在此处?”
侍从浑身一颤,有苦说不出。本是桓瑾交代,要将陆映安排在最是瞩目之处,可这样多高门贵人,自然不可容她坐于上首,是以他们思来想去许久,才想出这样的法子,岂知竟会令郎君这般责问。
他忙躬身道:“都是下人们疏忽,这便将女郎坐榻移近些。”
桓瑾尚未应答,却见谢戎安已然弯腰,修长手指伸出,细细抚过素纸上的娟秀字迹,最后在那滴刺目的墨渍处停留,叹道:“可惜了一幅好字。士朗,这女郎写得这样好,不如便留她在此处,一会儿作诗文时,劳烦她亲手抄录,如何?”
桓瑾一愣,一时有些摸不清谢戎安意图,只得茫茫然点头应下。
谢戎安侧目,冷冷冲陆映颔首:“劳烦女郎了。”
说罢,波澜不惊地转身离去,仿佛并无半点留恋。
可陆映分明能瞧见,他紧绷的唇角,曾微不可见地稍稍扬起,令她原本慌乱的心底突然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