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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桃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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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春夜中的桃林。
又一年桃花开了。
月光轻笼花枝,四野寂寂。
尽皆说白日里的桃花如何柔粉殷红、流光灿烂,直教男女老幼乐意倾城出动,扶携相看,歌之咏之,不暮不归……几人知这月下的桃林却与昼间不同,妩媚艳色之外平添了秀美皎洁,华丽繁喧之余更增了优雅安宁,若待得南风缓送,还会有无数落英如雪絮般吹飞,当面对此情此景,当遭逢此生此时,天上人间何可比拟?唯愿身如萼灭,魂若香夭,伴风坠堕,安眠于泥……
真是个……一起赴死的好去处。
……就这么安静地躺在林中的地上,望着碧空明月,嗅着清馥花香,拉着彼此的手,慢慢、慢慢让血从身体里流失,染红一地花瓣……
死亡将温柔地取走两个相爱不得相守的人的性命,他们会永远在这个世界里睡去,而在另一个世界同时苏醒……
端午在一片鸟鸣中起床。
她推开窗,扑面而来的是青山如黛,竹林似海,满眼全是浓碧淡绿叠染,却有桃红梨白偶出竹叶掩映之中,生趣无限……清晨的薄雾里传来不远处钟楼敲响的钟声,一声,一声,端庄清平……
“不用每次都到云间去过夜吧。”她倚着窗户,回想起昨晚她这么对兰陵说,“既然我们是在旅途中,就真正像旅人一样随处歇宿好了。”
兰陵对她的要求照惯例无条件执行。
于是他们一同来到这山中寺庙投宿。她挺欣赏这座寺庙的名字——“松风禅院”。
“哦,端午,你醒了?”她一回头,发现忠武王正在窗下兴高采烈地冲她挥手,旁边还站着一言不发却也注视着她的昭明太子,“来用早点!”
端午情不自禁跟着笑了起来。她赶快穿好衣裙,匆匆洗漱,走下去和他们交谈。
青石的台阶沾染了朝露,微微有点儿湿。端午的丝履不慎踩住了阶上苍苔,不由自主地一个趔趄,身子还没来得及倾斜,即刻被昭明太子眼疾手快地抢前扶住。
“谢谢!”端午真心感激。
太子略略颔首,若无其事地将目光投向别处。
端午心情大好地和他俩一起走着,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她已经越来越喜欢他们了。忠武王率直活泼,昭明太子内敛温柔,尽管性情截然不同,却都善良又热心,能与他们成为寻找天书的搭档,她觉得非常幸运,也非常愉快。
三人来到一处石桌前坐下,桌上摆满了可口的点心,忠武王豪气地一挥手:“我们都吃过了,你快多吃些!”
端午听话地捡起一块蒸饼咬了一口,四下里看看:“兰陵不来吃?”
忠武王抱着胳膊,唇角一扬:“二郎君呀,还在佛堂拜佛呢。”
“狐仙也是信佛的?”端午很吃惊。
忠武王对昭明太子做个邀请的手势,太子解释道:“非也。不论信奉什么,都是修行。就像行路一般,途径不同,目的倒是一致,因此互相致敬也是理所当然。”
“端午,你不知道,太子生前很痴迷佛法哦!”忠武王脱口而出,随后马上就为自己说出的话后悔,却挽回不了,只得用抱歉的眼神望着昭明太子。
太子明显呆了一呆:“……都……是过去的事……”
霎时间,端午只觉得似有青蓝烟幕从太子身后散出……
眼见忠武王急得抓耳挠腮,端午认为自己打圆场的时候到了,便一边啃着饼一边到处搜寻转移话题的由头,无意中却在簇簇桃花拥着的钟楼内,瞥到了一名少年女子的身影。
她赶快揉了揉眼睛。
不错,钟楼内的确站着个女孩,正在倚栏向东眺望,绯色衣衫衬着纷落桃花,分外鲜艳夺目。
“那是谁?!”她呼喊出声。
忠武王与昭明太子均转头去看。
眨眼的工夫,空无一人。
女孩就像从没出现过一样,凭空消失了。
“端午,你让看谁啊?”忠武王一脸茫然。
昭明太子同样一幅迷惑的样子。
端午诧异万分,情知分辩不得:“……你们可能不信,我刚才瞅着一个美女就在那儿……难道我有幻觉了?”
“不,我也瞧着她啦。”兰陵突然从她背后走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先别管,咱们吃饱了再去寻她。”
端午心底宽慰:“是吗,我没眼花啊?”又略一琢磨,“莫非……她就是下一页天书的线索?你早就知道这里会有天书才带我来住?”
兰陵替她盛了一碗粥:“端午,你忘了?唯有我与你一起,才能触发天书的机缘。没有你,我就不能感受到天书的所在地;没有我,你会与天书擦肩而过,无法碰触到它。”
端午想了又想,最终似懂非懂地吐出一个“哦”字。
禅室。
“真是胡言乱语!”端午刚说完自己所见,对面陪坐的一个胖和尚就跳起来了,冲她大声嚷嚷,“寺院钟楼附近是僧房,乃修行之地,又不是香客居处,哪来的少年女子?!”
他是松风禅院的知客僧慧觉。昨夜正是他容留兰陵和她留宿的。
慧觉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原本很擅于也很乐意谈话,见面不久,招待兰陵与端午用斋饭时,他就在聊天中透露了自己没出家前是山中猎户,后来猎杀一头母鹿时看到跪在死去母亲身下吮奶的小鹿,顿时大彻大悟,丢下了弓箭遁入空门……自幼开始的狩猎生涯给了他高大壮实的体魄,也给了他热情大方的性格,但这会儿他没多少耐性,对端午“无礼”的质疑大为光火,气得脸红脖子粗。
主座上的住持僧慧远马上阻止师弟:“慧觉,出家人莫要犯了嗔戒!”
慧远住持年届不惑,面容慈善,举动优雅,据说年纪很轻时便皈依了佛门,眼下已成为这周近地域最受景仰的大德高僧,逢到他开坛讲法的日子,不少民众还从千里之外赶来聆听纶音、求取禅心,而他在禅院中更是威望深重,人人敬服。
既然住持开了口,慧觉自然不好吭声了。
端午倒挺过意不去:“我绝不是有意冒犯,还请原谅。”
兰陵却接茬道:“只因这女子似乎并非为人,乃是本该待在地府的幽魂,我们才……”
端午瞪大眼睛。
“施主别太过分!”慧觉听了,忍无可忍,再度大喊起来,“施主懂得佛寺是何等境地吗?松风禅院历来未有怪异发生,请不要随意出语,玷污这净土清誉!”
兰陵从容不迫:“知客何苦动怒?真的假的,问一问有什么要紧?实不相瞒,我二人有些不同常人的手段,若是禅院中有不妥处,正打算将其清除来报答借宿之恩哩。”
端午暗中叫苦不迭。跑到和尚庙里宣布这里有幽魂已经够出格了,还要撒谎自己两个能捉鬼来揽业务?这不是明摆着讨人嫌吗?
慧觉不耐烦地摆手:“没有!没有!二位施主住得够了,便启程吧!”
“看天色,有雨将至。”慧远抚摩着佛珠,长声叹息,“山中人家稀疏,相距甚远,慧觉,你要赶施主们去哪里好?出家人慈悲为怀,你且安置施主们继续住下,切莫慢待。”
“师兄!”慧觉大为不满。
慧远闭一闭眼:“……阿弥陀佛。”
慧觉只好咽下满腹委屈:“是,师兄。”
果然不出慧远所料,近黄昏时,下起了潺潺春雨。
端午支开窗户,盯着漫天烟青云色,水丝斜织,有点儿被惹起离愁别绪,忙拍了拍自己的脸,打起精神向兰陵提出:“要寻那个女孩,你绝对能找出很多方法,干嘛非要激怒这里的和尚,闹得那么尴尬?”
“通常人们被提醒周围发生了鬼怪之事时,是如何反应呢?”兰陵正捧着一杯香茗,旁观忠武王与昭明太子赶围棋,闻得端午发疑,倒来反问她。
“会很紧张、恐惧。”端午思忖。
兰陵一笑:“可慧觉首先表现出的是生气,并急着赶我们走。”
端午瞪大眼睛:“……你是说,他多半知道什么,但不愿意我们发现?”
兰陵点头:“嗯!”
“那他可失策了。”端午倒在大靠枕上,伸个大大的懒腰,“下雨天,留客天,天留我不?留!……这下真有推理的感觉!不过,咱们这么等着,事情就能水落石出?”
兰陵瞧着她:“我想,很快就会有人来为我们提供讯息。”
话音未落,就听门上传来几声轻叩。
端午几乎整个人弹起来,冲兰陵吐了吐舌头,意思是“你真神了”。
兰陵示意她在棋坪前坐好,向门外召唤:“请进!”
门扇轻开。
慧觉闪身进来。
端午下巴都快掉了。她原本盘算,应该是留下他们的慧远作为神秘访客登场才对。
“咦,知客,是您?”兰陵故作惊讶,下榻来迎接。
慧觉将头探在门外左右张望一番,小心地掩上门,转回身来对兰陵与端午双手合十,神色与昼间完全不同:“……白天多有得罪两位施主了。”
兰陵微微笑着:“不妨,不妨,是我们唐突。知客不必和我们讲那些虚礼,就把话说明吧,也方便我二人尽快为知客消愁解忧。”
“我其实是信你们的。”慧觉很赞赏兰陵的直截了当,“这松风禅院确有一名女鬼,她纠缠此地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差不多从我十年前在此剃度时,她就在这儿了。”
端午怪道:“知客如何得知?”
慧觉坐下:“施主问得好,我虽为出家人,究竟是个肉体凡胎,怎么见得着鬼神?”
那是当然的。因为此刻忠武王与昭明太子正一左一右坐在他身边听他述说,他却完全看不到。
“一开始,我无意发觉住持常常在深夜持念经文,当时我很感动,认为住持真是侍佛精诚,这样废寝忘食。后来,我也发愿要像住持那样,不舍昼夜地研习我佛佛旨,于是来到住持窗下,想与他一同诵经,却听到住持在房中痛哭……”慧觉小声地娓娓道来,“我怕住持是身体不适,就想要推门进去,谁知先在门缝中窥到了一名年轻女子……”
端午打断他的话头:“她穿着绯色衣衫?”
慧觉拊掌:“对!”
忠武王听得入神,急着在慧觉旁边一个劲儿问:“快,快,后来呢?”
慧觉只感到耳畔冷风掠过,不由打了个激灵,神色大变:“……她来了?!你们快看看,是不是她来了?!”
兰陵轻轻摇头,一方面否定慧觉的猜测,一方面警示忠武王。
忠武王自知失态,不好意思地给大家笑了笑,规规矩矩坐好。
为了让慧觉放松,端午沏好一盏新茶递给他。
慧觉往茶盅里捻了一撮细盐,喝了一口带着咸味儿的茶水,放下心来:“……那会儿我还不了解她并不是活人,只是觉得奇怪,因为住持对她视若无睹,只是跪在一方灵位面前,不停哭诉着:‘碧桃,十二年前,是我对不起你’……”
碧桃?!
感情纠葛!端午心里跟猫挠了一爪儿似地,精神头一下就上来了。
“住持看不到她?你却看到了?”兰陵确认。
“不错!”慧觉四下扫视,压低声音,“我那会儿就跟被施了法术定住一般,动也动不得,喊也喊不得,心中别提有多害怕,过了一阵,住持总算不再说话。结果……我眼睁睁看着那女子平白地没了!”
“哎呀!她是个鬼!”忠武王拍着大腿脱口而出,得意洋洋。
你自己不也是鬼么?端午对忠武王的激动表示无语。
慧觉把自己说得都毛骨悚然,一边捧着茶一边哆嗦:“从那以后,我还远远地见过她几次,我和师兄弟们悄悄议论,才发现原来他们也曾见过,只有住持貌似对此一无所知。”
“那么,女鬼除了被你们目击之外,没有侵害过你们,她和住持看来缘法匪浅,留在这儿或许有她的苦衷。”兰陵提出。
慧觉不同意这个说法:“施主,我等都是出家人,这里又是佛寺,哪能让怪异邪灵长居此处?所以烦请二位……”
端午一撇嘴:“那你干嘛还使劲赶我们走?”
“知客是想试探住持吧?”兰陵代慧觉回答,“住持真的一无所知吗?这可很难说呢。”
慧觉蹙眉:“……我等也是无奈……不敢相瞒,之前我等暗地举行法事来超渡那女鬼,甚至延请方士作法降伏,这些事皆是秘密进行的,住持大概并没察觉,不能阻止,只遗憾的是,我等的努力毫无效验。但今日你们当着住持的面提出驱鬼,我赶你们,他若偏袒女鬼,怎么反而挽留你们?到头来,我也不懂他究竟心头明白不明白了。”
“这个不难。”兰陵劝慰他,“知客明日遣人打扫一间净室,摆上香炉、茶果,再把住持请来,就我们四个在房里,不许别人打扰,我自有计策让那鬼魂满足离开。”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慧觉面上绽放红光,不断双手合十称谢。
邀请慧远,比慧觉想象中容易得多。
慧远静静听完慧觉吞吞吐吐的说明,只是轻叹了一口气,默然站起身来,向收拾好的净室走去。
净室设在禅院西南角最偏僻的一处屋舍内。它从前是僧侣初受戒后为了摒弃杂念而打坐苦修用的场所,室外三面环山,唯有一条石径可以通达,又植有千竿翠竹,环境清幽静谧,确为作法的最佳地点。
等到慧远进入净室时,兰陵与端午已经笑盈盈地一左一右站在一方屏风前。屏风是紫檀所制,双柱雕刻有辟邪神兽,屏风面上则覆着白绢。
“哎?”慧觉很诧异,这不是他事先准备的东西。
“请坐,请坐。”兰陵招呼,“一切都已就绪,只等两位啦。”
慧觉也不再问,便与慧远一起念了声佛,回身趺坐于矮榻之上。
兰陵像一位魔术师要开始变魔法一般,给慧远、慧觉展示空白的屏风:“两位知道‘少翁之术’么?”
慧觉露出全然不懂的表情,慧远却一怔。
“汉代的术士李少翁,曾为武帝施法召回过宠妃李夫人的魂魄,将李夫人生前身影现形于重重幔帐内,让武帝远处观望,以解追思情怀。”兰陵慢悠悠地解释,“我这个法子和少翁所用的类似,但更胜于他,少翁不能让魂魄与生人接近和言语,可我能让魂魄活现在屏风上,眉目清楚,容颜如旧,还可开口说话。”
“噌”地一声,慧远与慧觉竟同时起立。
“果真吗?!”慧远持有佛珠的手明显颤抖着。
兰陵自信地笑着:“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也不会拿谎话来欺人的。”
慧远变得很激动:“……请……请……”
慧觉接上:“请施主继续!”
“好。”兰陵一本正经地摆出作法的架势,嘴里念念有词,实际上真正在忙碌的是隐形在一旁的昭明太子,只见太子从袖内取出一只金铃,一面默诵咒文,一面有节奏地摇铃。很快,一抹红色出现在屋角……
端午用余光瞥着了,应该是那前日从她眼皮底下消失的绯衫女子没错。想到绯衫女子是鬼魂,还离自己这么近,不由得端午不寒毛直竖。
绯衫女子飘飘忽忽地行到太子跟前,行了个礼,太子颔首:“到屏风上去吧,让他们看到你。”
绯衫女子像是没听到一样,呆立许久,然后摇摇头。
“你有什么难处吗?”太子耐心地问。
绯衫女子绝不启口。
“我不想强迫你,但我有天命在身,不能让二郎君的作法失效。”太子语气多了几分强硬,“你为鬼魂,也该知道我是谁。我们不要让彼此难堪吧。”
绯衫女子突然急急后退。
忠武王早跳到她背后:“留步!我们不会放你走,你也走不了。”
那边兰陵已经绷不了多久了,这一次要是不能成功,将会失去慧远、慧觉的信任,绝对再没下一次机会,于是宣布:“魂魄速来现形!”
这等于是下了死命令。
“得罪!”太子闻得,用金铃对着绯衫女子一挥,绯衫女子如同被无形的手提了起来,送入了屏风中……
“啊!”随着绯衫女子在屏风上的形象越来越清晰,慧远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满眼都是泪水,“……碧桃!你终于肯……肯来见我了……”
但是,绯衫女子却闭上了双眼,满面痛苦。
慧远一路膝行至屏风前,沙哑着嗓子喊:“碧桃,是我!你看看我呀!”
绯衫女子抱住了头,疼得再也受不了了一般。
慧觉冷眼旁观:“你是她不想见到的人呢,住持。”
慧远将额头抵着屏风,泣不成声:“碧桃,我诚知我罪不可恕,但这二十二年过去,你竟不和我说上一句话吗?就一个字也是好的……”
绯衫女子停止挣扎,默默地注视着慧远,似有满腹心事,却始终不曾开口。
末了,她越过慧远,望向慧觉,伸出手。
慧觉面色早已恢复沉静,此时缓步上前,把手掌贴着屏风,与绯衫女子掌心相合,仿佛在相互传递着温暖。
“……住持,您这样尘缘未了,怎么还做得成出家人?”在众人的惊讶目光包围下,慧觉用一种睥睨的眼神盯住慧远,“您要她对您说话,呵,您可知道她的舌头在当年就已被您的族人割掉了……她如何对您说话?”
在场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绯衫女子无言垂泪。
慧远见状,心痛地抚摩着屏风内女子的面庞,好似要替她擦去泪水,口中一味地呢喃:“碧桃,碧桃……”
“等等!慧觉,你是碧桃的什么人?”端午灵光一闪。
对这个问题,慧觉像等待已久:“我俗家姓刘。我是她的弟弟。”
“慧远住持,慧觉师父,我想,该是你们告诉我们真相的时候了吧。”兰陵故作镇定地提出。
慧觉轻蔑地一笑。
此时他浑身上下都闪耀着吐露秘密的愉悦光芒,散发着沉冤于心的悲苦气息。很奇怪,仅仅是一刻工夫,这个人的面目都变得和之前判若两样了。
他说:“是的。多谢你们,让我有了解救我姐姐冤魂的一日……我刘家也算是诗书世家,无奈家道中落,方才隐居乡里,到了我这一代,母亲早逝,父亲采药时失足跌落山崖,留下我姐姐碧桃与我相依为命。为撑持家计,我姐姐在山下开了间茶肆,我则跟着别人进山打猎。那年,她十五岁,我十三岁。没多久,她遇上了来游山的冯秀才……”
慧远从旁听了,不禁幽幽叹息:“那就是我,冯廷俊。”
十七岁的公子冯廷俊,是方圆百里赫赫有名的冯氏家族中很特别的一员。
冯氏家族据传是武将后裔,改朝换代的时候为躲避战乱,举家迁徙定居到山乡,置办田产,修建屋舍,一时成为地方豪族,俨然要发展成个耕读人家的派势。但事与愿违,冯氏世代儿孙都继承了祖上尚武善战的习气,家族之内无论男女,几乎人人能够骑射,个个可谈兵法,由于热情和兴趣过多地倾注在这方面,自然就在读书习文上无所建树,因此冯氏家族屡屡有弟子被推荐接受武职,却从未出现过能从科举晋身的文士。
冯廷俊却是个例外。
这位冯氏嫡系长房嫡出的公子,不仅面庞生得俊秀,性情更为温和,在武烈辈出的家族内显得格外与众不同,最关键的是,廷俊自幼聪明颖悟,喜好读书,父母半是惊喜半是疑虑地试着为他请了位先生加以教导,没想到居然一发不可收拾……到了冯廷俊十六岁时,他成为了冯氏家族建立百余年来的第一位秀才。
本来就备受宠爱的廷俊,这下子更是被阖族奉至触及不到的高度,如果说冯氏家族仿佛盘踞在本地的一条巨龙的话,廷俊就好比那巨龙光耀千里的眼珠,所以尽管四处遣送来议婚的书信络绎不绝,其中不乏宦门小姐或财阀女儿,廷俊的父母也还不打算立刻为儿子择定妻室,儿子是他们乃至整个家族最珍贵的宝贝,需要有一位在家世、容貌、脾气和才华等方面尽善尽美的女孩儿才配得上他。
廷俊生性散淡,就算在终身大事上也不大上心,便由着父母拿捏做主,自己学那古人的样子,持着竹杖,曳着木屐,和友人们约了在周近游山玩水,吟诗作赋,好不悠闲自在。
不曾想,在山下茶肆,遇到了卖茶的少女刘氏碧桃……
一杯茶,亮了眼目;
二杯茶,润了心田;
三杯茶,生了情意……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廷俊总是频繁外出。
“孩儿第一次遇到那么知书达理、见识不凡的女子,不,就算在男子中也不曾见。她又是那么温柔,又是那么美丽。若是她能成为孩儿的妻子,孩儿这一生再无遗憾了。”最后一次恋恋不舍地从茶肆回到家中后,廷俊兴奋地向父母报告。
“难得有女子能入你的眼,如此美事我们理当玉成。”母亲也很欢喜,“但不知是哪家的女儿呀?”
廷俊双颊泛红,含羞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就是附近山下茶肆的刘小娘子,闺名‘碧桃’……”
正在品茶的父亲差点被一口水呛住。
接着,父亲掼碎了茶杯。
“你回房去吧,廷俊!”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母亲严厉地下令。
但这一回房,廷俊就再没能出来。为了隔绝那段孽缘,陷入热恋的冯秀才被家人锁在了房里。
得知一切都是由于自己提出与碧桃成亲所致,廷俊感到委屈而失望。他也不吵,也不闹,只是拒绝再进饮食,终日躺在窗下望夕阳。
持续了几天之后,母亲来到门外:“我和你父亲为你选了河西李氏的女儿,听闻是位容貌出众,才学过人的小姐。你也应该满足了。”
廷俊静静听完:“我已得到一位真心相托的知己,绝不愿耽搁别家女子。”
“我儿,我是良言劝你,你父亲却不似我这样好性子了。”母亲说,“你再这样倔强,继续惹恼你父亲,非但你不能如愿,那刘小娘子也将不得下场!”
廷俊想了再想:“既然父母言尽于此,孩儿遵命便是。”
……轻易答应母亲,当然是权宜之计。
送走母亲后,廷俊随即动笔写成一封密信,遣了个心腹童儿快脚送去山下茶肆,与碧桃约定当夜一同私奔。
说来也奇怪,晚上廷俊砸坏窗户逃脱时,严防死守的家中竟无半点动静,但急于奔向自由和幸福的他没能注意到这异常。
他带着收拾的那一点细软,骑着他的马,赶到了山脚下。那时候月色溶溶,将路边盛开了桃花的桃林照得分外妖艳惑人。
但他很快就看到在烈火中燃烧的茶肆。
他心头一沉,下了马,踉跄着脚步朝前跑。
月光下,碧桃躺在血泊中。
“啊——!”他惨呼着,就要扑过去,但有人拦住了他,不让他再接近。
“不肖子!”他回头瞧见了火光从中的父亲,父亲勒紧缰绳,冷冷地盯着他,“与其让你丢了我冯家颜面,不如让我来替你遮掩这一大过!”
廷俊失魂落魄地叫着:“你们怎么她了?碧桃怎么了?!”
父亲缄口不语,眼露凶光。
旁边有人走上前来,抖出一张纸:“公子您当初一时为这民女所迷,好在后来幡然醒悟,不再与其往来,但这民女却不断攀附之心,不停纠缠,反而约您在桃林私奔,而这,就是公子您严词拒绝她的书信。于是,这民女大失所望,竟毁屋后自戕,送了性命。”
那书信上真真切切是自己的字迹,却并非当初所写的内容。廷俊捧着纸,横看竖看,也不知怎么回事,就在他扭过头去时,发现派出的童儿被绑在父亲随从的马后。
“公子,饶了我!我实在是吃不住打,才……”童儿哭嚷,“您的信,我先交给了大人过目……”
廷俊立时明白,疯了一样大喊:“……然后你们模仿了我的笔迹,再把真信诱碧桃出来,现在又打算用假信把所有责任都推在她身上?!畜牲!畜牲哪!碧桃何其无辜,你们凭什么杀了她?!”
他的脸被重重地打了一巴掌。
“杀了她的是你,廷俊!”父亲又给了他一耳光,“不是你想辱没门庭,用得着我们出此下策吗!”
被打的廷俊,目视父亲良久:“……您说的是。错的是我。”
他忽然咳嗽几声,呕出一口血来。
“我不能与她共生,总有一日,我会与她在一起,在这桃林相会。”他说完,就昏迷过去。
接着,他被抬回家里,像是死人一样渡过了三个月时光。
之后,族人们把他装束起来,押着他踏上了迎娶河西李氏的路途。
就在半路上,即将成为新郎的廷俊谎称方便,借机打马入山,在家人找到他之前,于松风禅院剃度出家……
“就算你口吐莲花,说得你多么有情可原,也不能否认是你冯氏害了我姐姐,毁了她,到她落葬后,还怕她灵魂到冥府诉冤而找人掘她出来,偷偷割掉了她的舌头!”慧觉激动地指着慧远,“我本想杀了你,杀了你父亲,为我姐姐报仇,可就在我一直苦练武艺的时候,听说松风禅院有女鬼出没。人们都说那女鬼是我姐姐,只会在你身边现形,是你这位大师修行所遇的魔障,生前死后都纠缠着你!”
慧远依旧凝眸于屏风上的碧桃:“……原来你始终在我身边吗,碧桃?”
慧觉哼了一声,又长叹道:“我姐姐辛劳一生,却死得这样悲惨,在身后也不得好名声,这不全是你害的吗?所以,我潜入禅院,接近你,有好多次都能让你丢了性命,但每到那时,就能发现我的姐姐她……站在你身后,向我摇头……我真想不通,明明都是你的错,为何她仍要保护你呢?”
慧远再度垂泪:“……我也想不通,为何别人都能看到她,我却看不到她呢?这么多年来,你们背后的议论和作为,我其实有所耳闻。可我感受不到她就在我周围,哪怕我总在祈求,总在祈求,也没有任何效用。这一次,我也是抱着试探的心,默许你淹留施主们的。”
“关于唯独慧远住持看不到碧桃这件事,我想我知道理由。”端午红着眼圈,举起手,“一方面,碧桃她不想让你知道她还流连人间,不得解脱;一方面,她也怕弟弟会因伤了你,再遭到你家的报复,两败俱伤。”
说到这儿,她被自己的发言感动得一塌糊涂,眼泪鼻涕一起下来了。
兰陵细心地递上一块手巾。
慧觉与慧远都没对她的言论表示赞同或反对,双方默然对峙。
“到了现在,我已无心再杀你,可我也不愿眼见姐姐继续逗留人世,做一个飘零不得归宿的孤魂野鬼。思来想去,一定是你的心念未绝,才羁绊住了她,使她无法往生。因此,我今天要当着她的面,请求你放了她,让她离开;也请求她别再记挂着你,安心去向极乐净土。”终于,慧觉提出。
兰陵清了清嗓子:“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能帮这个忙。然而首先,慧远住持,请您交出……”
“不用。”慧远坚决反对,“此事因我而起,理当由我结束。”
慧觉嗤之以鼻:“你能怎么做,住持?二十二年前你什么都没做到,二十二年后,你又能做到什么?”
慧远站起身来,转向屏风上的碧桃:“碧桃,今日和你相见,了却了我多年夙愿。而今,你是鬼魂,我已投身佛门,前尘往事,恩恩怨怨,我们应当就此两忘,就此终结。我修禅多年,也称得上是薄有所得,若你允准,就让我亲自主持超渡仪式,送你离去吧……”
“不行……”慧觉不干。
可碧桃却郑重地点了点头。
端午心头不忍:“杀来杀去我是不赞成,但怎么可以说两忘呢?”
慧远含泪微笑:“施主,皈依佛门就要讲求六根清静,这样对我和碧桃都好,我愿我二人都能往生极乐,而不再堕入世间轮回。”
“佛门是让人无情吗?那我不喜欢这样的佛门。”端午力辩,“堕入世间轮回有哪里不好?只要是能和爱人在一起,比任何极乐境界都要美妙!”
“说得好!”忠武王噼里啪啦鼓起掌来。
昭明太子也轻轻颔首。
慧远面对质问,依然不急不躁:“这是我与碧桃的事。慧觉,你和施主们都回避,我要在这里静心诵念经文。”
端午张了张嘴,还要再说,被兰陵示意噤声。
“算了,算了。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我们就别管啦。”忠武王提醒,“倒是天书如何还不出现?我们还是操心这个是正经!”
“慧觉师父。就依你姐姐这一次吧。”兰陵走过去,扶住慧觉的胳膊。
慧觉挣开,踱到屏风前,跪地向碧桃叩首:“姐姐,这确实是您的心愿吗?”
碧桃哀伤而疼爱地注视着慧觉,再度郑重地点了点头。
慧觉哽咽道:“姐姐,阿弟就此别过了!”
碧桃百般不舍,却无能为力,直是掩面饮泣。
慧觉又给碧桃连磕了三个响头,抽噎半日,方才擦了擦脸,站起来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踏出房间。
兰陵向慧远拜了一拜:“住持,告辞。”
慧远一个字也没说,闭上了眼睛。
“哼!”端午嘴一撇,气呼呼地朝外走。后面兰陵与忠武王、昭明太子都跟了出来。
孰料出屋之后,兰陵追上慧觉,坚持不让慧觉离开。
“这是怎么个意思?!”慧觉恼怒。
兰陵像是在等待什么,轻声回答:“别急,法事还没结束呢。”
好一会儿,太子“唉”了一声。
与此同时,似乎有一阵清风从众人身边掠过,旋进屋内。
“慧远住持已经圆寂了。”兰陵宣布。
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
慧觉大惊。
端午也大惊。
两个人傻了半刻,一起推开门闯进去,先被一股浓烈的腥气顶得差点一个跟头,再一看,果然见到慧远住持耷首盘膝而坐,手持一根簪子扎入自己心脏,鲜血从胸口喷出,一直喷到了屏风之上,恰如绽开了满屏的桃花。
慧觉扑上去,搭住慧远脉搏,却不禁完全愣住。
“他为何要死?”俄顷,反应过来的慧觉后退几步,靠在墙上,“他不是说要忘记前尘往事,给我姐姐做超渡吗?”
兰陵小心地将慧远尚且温热的遗体放躺在榻上,尊敬地行了个礼,回身来肃然对慧觉道:“这就是住持的超渡。”
“我不明白。”慧觉望着慧远安详的面容,“你难道早就知道他会自尽?”
兰陵一点点地拔出慧远胸前的簪子,递给慧觉:“你可认识此物?”
慧觉有些迟疑地接过簪子,拿在手里看了半晌,不由地顿足:“……这是我姐姐的簪子,不错,上面还镌刻有她的闺名……”
“其实,死去的人若非由于极度怨恨或留恋,一般是不会再驻足尘世的,既然碧桃长久以来从未扰害过这里,说明她并非出于怨恨,而是有所留恋。”兰陵给他耐心释疑,“这种情况下,死人一般不会主动让自己出现在别人面前,所以活人想要见到死人并不容易,必须要有相当的念力和使用符咒、傀儡等等的法术才行。慧远保留着的这支簪子,可能是当年他们之间的定情信物,他总是对着这支亡人戴过的簪子传达他强烈的思念,是故意让这簪子成为他和碧桃身隔阴阳,却能互相沟通的符咒,你目击过他深夜面对灵位诵经,我想实际上那是他在又一次使用符咒法术。只可惜,碧桃在他屡屡召唤下虽能现形被你们目睹,但由于碧桃的意愿,使得慧远自己反而无法看到她。”
端午听得有几分了解了:“也就是说,碧桃本人确实留恋此地,但真正让她没办法离开的是慧远,慧远的思念再通过簪子的作用,成了束缚碧桃的法术。只要毁掉簪子,碧桃便能解脱。”
“是这样。”兰陵颇为赞许。
“一旦发现碧桃的灵魂仍然陪伴着自己的时候,慧远住持就舍去了人间的一切,追随碧桃而去……他真是个痴情的人。”端午心底涌起酸苦,深为不久前的误会而对慧远感到抱歉。
慧觉握着那支簪子:“……如你所说,若是他决心与我姐姐同生共死,为何……还要让她等待了二十二年……”
兰陵摇摇头:“慧觉师父,你从来没注意过吗?我在佛堂翻阅过松风禅院供养人的名簿,冯氏一族可是占了很大一部分,换句话讲,慧远住持在没有投身佛门时就已经是信佛之人了。因此,在不知碧桃情形如何时,他才会想用自己的修行为横死的碧桃超渡,为作恶的家人赎罪吧。现在,他彻底结束了修行,而选择对你姐姐实践自己的诺言。”
慧觉抚摸着簪子,默然不语。
“从头到尾,只有执泥于仇恨的我,是最愚蠢的。”良久,慧觉道。
兰陵暗中向太子做了个手势:“……也许别人并不这么想。”
“慧觉。”远远地,从屏风上传来熟悉的声音。
那是已经去世的慧远住持的声音。
声音轻微缥缈,像是来自云端,又像是来自地下。
慧觉震骇地望向屏风。此刻,屏风上的血痕化作了点点翻飞的桃花落英,如雨飘洒在面对众人并肩站立的一男一女身上。那女子是面带笑容的碧桃,而那男子,则是当年书生装扮的慧远住持,不,应该是冯廷俊公子。
恢复昔日容颜的廷俊,深情地看了一眼身边的碧桃,拉起她的手:“这一生,只有今天才最让我欢喜。”
碧桃含羞低头。
“所以,一切都要多谢你,慧觉。”廷俊对着慧觉诚恳地表达感激,“……二十二年来,我活得从不轻松,你刚到禅院不久,我就已知晓你的身份。我总在盼望你杀了我,好让我能够以这轻贱之躯,略微报偿受害的刘家,但你却也是太善良了,因此我只能继续卑微地活着,为碧桃祈福,为我家族赎罪。然而,今日今时,我终于得到了解脱。碧桃她仍爱着我,你亦不再为仇恨所苦,我想我能够做的都做完了,应该追随碧桃而去,这对我们而言才是最幸福的。”
慧觉忍不住了,跪倒在地,号啕痛哭。
廷俊与碧桃都伸出手,仿佛想要安抚他。
“时辰到了。”兰陵很无奈地提醒,“来接你们的冥府使者已至。”
端午这才注意到屋角静悄悄地站着一位白衣白帽的蒙面男子。
之前的那阵清风,正是这位不请自来的使者。
廷俊与碧桃再次互望,由廷俊最后对慧觉诀别:“小弟,不要忘记我们,好好活下去。”
言毕,屏风上一阵狂风刮起,花瓣旋转成一股绯色的漩涡,冲出屏风,追着蒙面男子离开,相爱而终得相守的两个人一同满足地消失在空中……
步出松风禅院的时候,是第二天清晨。
端午站在禅院大门的石阶上,四下远望。依旧是青山绿水,花绽林间。
世上的景物,永远不会因为人而改变。
在她身后,清扬的钟声再度敲响。
一代高僧慧远圆寂的消息,将由这钟声传递给周近的信徒。他们将带着悲伤和崇敬赶来送这位大师最后一程,却不知半生皈依佛法的大师,终究还是皈依了爱情……
“慧觉师父,您真的决定还俗吗?”就在她思绪联翩之际,兰陵正与重归世俗装束、背着包袱的慧觉交谈。在那之前,兰陵已拜托忠武王与太子小施法术,令慧远的遗骸看不出任何死于外伤的痕迹,如同睡梦中去世一般,这样既保全了慧远身后名声,也不会给慧觉带来任何麻烦。其后闻讯赶来的寺僧们也确实认定慧远之死并不可疑,而慧觉趁此却提出交还度牒,令寺僧们嗟叹不已,再三挽留不得。
面对兰陵的问题,慧觉眼光远茫,又闪烁着辉彩:“是的,我将继续遵从姐姐从前的教诲,弃猎还俗,治学读书,以期重振刘氏家业,好使姐姐在天之灵放心!”
兰陵做个长揖:“那么,希望您能得偿所愿。”
慧觉回礼:“承您吉言。告辞!”
“保重。”兰陵招手。
慧觉抬头望了望禅院的门额,深吸一口气,走下长长的台阶。
“喂!”行到一半,他想起什么似的,停在路上,冲着他们大喊,“大恩难酬,但愿后会有期!”
“别客气!Bye bye!”端午抢着迎上去,拼命晃着胳膊,“你可要加油,加油啊!”
忠武王在旁大笑:“端午,这个时代还不兴鸟语和‘加油’,他听不懂。”
果然,慧觉愣了愣,大概在琢磨她嚷嚷的是什么意思,然后带着一肚子疑惑走了……
“端午,你手上拿的是什么?”兰陵回过头来,询问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儿的端午。
端午擦擦眼睛,定神细觑:“诶,天书?”
“拿到天书了。但我现在高兴不起来。”她悲哀地瞧着慧觉渐行渐远的背影。
“我知道,我知道……”兰陵用温柔的语气慢慢地说。
端午吸溜了一下鼻子。
“那我们走吧!”她提高嗓门,假作精神百倍地倡议,并率先下山。
兰陵赶上她:“山路陡峭,我牵着你吧。”
她未及接受或拒绝,兰陵已把她的手拉住,掌心的暖意一下子将她俘虏。
正在二人四目相对交流感情时,忠武王上来大咧咧地搂着他俩的肩膀:“女孩子真的很多愁善感呢,总把别人的悲欢离合看成自己的一样……端午,二郎君,为了庆祝再次拿到天书,今天中午我们吃顿好的,痛饮美酒吧!”
“啧,真是不解风情。”太子小小声地弹舌。
“啥?!”忠武王丢开端午兰陵,直奔太子,“刚刚你是在说我吗?”
太子一扬眉:“我累了。要去休息。”
忠武王跺脚道:“萧统!把话说明白再跑!”
两人一前一后,隐入兰陵簪头的洞光珠中。
平静下来,兰陵望着端午,微微一笑:“走吗?”
“嗯。”端午同意。
他们的手一路上都没分开。
这样还有点儿怪幸福的。
长这么大,第一次有这种心里满当当的感觉呢……啊,难道、难道这就是恋爱?!
端午突然攥紧兰陵。
“怎么了?”兰陵诧异。
“你看!”端午指着前方。
是那白衣白帽的男子。
只不过,眼下对方并未蒙面,而是静静地站在一处危崖上凝视着他们。
兰陵顿时也觉异常:“冥府使者为何会停留于此?”
“他是七夕!是七夕啊!”端午艰难地叫出声来。
“七夕?”兰陵使劲回忆,“像是有点儿印象。”
端午不敢相信地按着胸口:“……七夕,是你吗?”
白衣白帽的男子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身形渐渐淡散在空气里。
端午喘着气,坐下来。
兰陵赶快扶起她:“端午,你还好吗?”
“我不清楚……”她无力地回答。
漫长的天书寻找之旅还没走到哪里,新的疑团却一个接一个地诞生……接下去会怎么样呢?她真的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