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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望星者 ...

  •   有一种百合花,西文名字叫做望星者.
      那天何清欢收到整整一捧这样的百合:硕大的花瓣皎洁濡湿,奇异深浓的粉红色自花心一路向外慢慢浅下去,到头来好像珍珠样淡淡的粉,几乎看不出来,仿佛淌尽了心血终究无人过问,不甘不愿转身时的一个背影.
      何清欢从办公桌底下的杂物里找出花瓶,把花插好,一整天鼻端都萦绕似有似无的清香,叫她神思不属.
      上一次收到花是什么时候? 柏自谦向她求婚?或许再近一点,结婚一个多月之后她过生日……她记不得了.
      从小何清欢就喜欢花,家里露台上摆满她打理的盆盆罐罐,春天是杜鹃,秋天有菊花,夏天的茉莉开起来,雪白的花骨朵一个连着一个,开成雪团一般,在楼下都能闻见,就连冬天也不缺颜色,金桔热闹地结了一树可爱的小果子,衬得一旁染了霜的玉树越发苍翠.
      柏自谦当然知道,追求的时候没有少送花,费心寻了各式难得的奇异花卉:蓝紫色的水莲花,娇羞无限迎风摇曳,只开一个白天就昏昏睡去;秀颀的黄水仙满满密密插成一瓶,远远看去仿佛异国微寒的春天;还有一盆半人高的昙花,结满花蕾,送到何清欢家的那晚不约而同纷纷开放,何清欢一夜没睡,看巨大的白色花朵开了又谢,目眩神弛.
      原来,还是有过那样被珍爱的好时光.
      只是后来.
      花都谢了.
      人也倦了.
      何清欢不算是不切实际要求浪漫的人,答应柏自谦求婚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准备好了的.从此以后这世间,就是他们两个人同声共息相濡以沫了罢.
      正是因为要的不多,所以失望更甚.
      生活像一个巨大的吸尘器,塞满种种细碎莫名的纷扰龃龉,一开始的巨大轰鸣渐渐淡出,成了背景里永远的嗡嗡声,胸口似堵了棉絮,可真要细细拿出来一一翻捡对质,一下就变做空气里微不足道的飞尘灰絮。
      何清欢本是爱静的人,慢慢就愈加沉默。柏自谦出差加班的晚上,她一个人早早回家,打开所有的窗,坐在露台上也能听见细碎的音乐。露台上不再种花,城市里污染一年一年变坏,黄昏时分的烟霞诡异瑰丽,人和花都不能呼吸,慢慢窒息枯萎。有时候何清欢也会买了花回家,柏自谦时不时笑着抱怨姜花太香,百合的花粉落得到处都是,一来二去,家里再没有花。
      真是越来越寂寞,越来越绝望,年少时的向往信仰欲念贪恋,纷纷在琐碎的日复一日里面褪去颜色,变成死去的花,不甘心还在角落里散发腐烂的香气,更添凄凉。
      柏自谦公司圣诞晚宴,何清欢照例早早下班,到相熟的美容店洗了头化好妆,晚装是新置的单肩缎子小礼服,覆盆子样新鲜欲滴的紫红色,配黑色亮皮阔腰带和到脚踝的系带短靴,整个人明亮清朗,柏自谦从驾驶座那头隔了窗玻璃看过来,不由得眼前一道光。
      和往年一样,自助晚餐上衣香鬓影,高高的天棚下大蓬大蓬红色白色香花,水晶杯里的香槟像是永远喝不完,一不留神就有白衣侍者上来斟满,淡得仿佛看不出来的浅浅金色,快乐地冒着气泡,汩汩流淌不停。何清欢同着柏自谦周旋寒暄一圈下来,已经觉着饿,再走到大堂一角的餐桌,桌上只有甜点剩下。她也顾不得,拿了六七块各式蛋糕水果塔慕丝放了一盘,走到角落吃干净。
      今年好像有些不一样,大堂外走道通出去,又有一间小厅,里面灯影流动,热闹无比,何清欢忍不住走过去。
      原来是一间赌场,临时搭起来做晚宴的娱乐节目。当然也有几架老虎机,多的人都在玩各式各样的纸牌。有人叫住何清欢:“清欢,帮我到这里坐一坐,我去补下妆。”
      是柏自谦公司里一名女高层,也见过不少次了。何清欢骇笑:“我不懂玩,到时候倒输净了你的筹码。”
      那女子大笑:“怕什么,这个最简单,包你一分钟就会。”不容得何清欢再推辞,拉了她的手,把规矩讲个大概,临了微微一笑,俯过身细细耳语几句,便起身去了。
      何清欢只得坐下来,同桌上正玩的七个人和庄家点头打过招呼,揭过面前的两张牌。并不是大牌,和台面上的牌不同色,也不成对,既没轮到自己做大盲小盲,何清欢便把牌掩了,推给庄家,算是混过这一局。
      啊,那女子说:“牌不好,什么时候都可以全身而退,毫发无损。”
      再过几局,何清欢慢慢看出趣味来:明明有人拿了一手好牌,却不自信,被对手几次挑衅,心理溃不成军,主动投降;又有人不动声色,看对手迫不及待一早洋洋得意,静静跟到最后亮出底牌,全让他人为自己作嫁衣。
      多有意思,看每个人脸上不动声色,暗地里风起云涌,不到最后谁都不知道结局。
      不知什么时候,何清欢手里拿了一双十,卓面上第二轮居然就出现了一张十。她心中暗喜,还没轮到她叫牌,就轻轻推出两叠筹码,踌躇满志。不料她这一出手,再没有人跟牌,纷纷笑着抹了底牌。何清欢不由得失望,就这么多?
      身旁有人笑道:“打牌和做人一样,最忌七情上面,别人不用看你的底牌都能猜出来。你从始至终都谨慎,忽然这么早就放手下大注,一定是有大牌,新手沉不住气也算了,再有人跟牌才是奇迹。”
      何清欢转头,就此认识傅诤。
      傅诤是柏自谦公司供应商的市场部经理,年纪比柏同何都小几岁,所以就少了几分倦态,喜欢新鲜的人和事,做什么都兴致勃勃,无比投入。
      何清欢不明白为什么傅诤会对自己感兴趣,那样会玩爱笑的美男子,身边从来不会少人陪。可他偏偏就不放过何清欢。
      自打圣诞晚宴照了面,时时有电邮短信殷勤问候,何清欢起初惊诧莫名,渐渐开始享受,有一个人可以说话,不管说些什么都是好的,他都喜欢听,都觉得有意思。
      沉闷如黑白片的生活仿佛忽然多出许多颜色。走在路上何清欢能看到那间装修了不知多少年的小店终于重新开张,卖的是各式手工贺卡,用新鲜的花做装饰;公司大堂里的花原来是每两天换一次,就连花瓶也随着花的颜色姿态时时不同;大学时喜欢过的那名女歌手又出了一张新碟,那把空灵飘渺的声线居然经过这些年都没有变……身边的小世界应该是和从前一样,变了的只是自己的眼睛。
      何清欢觉得惊喜,又不免惊惧。自己这是怎么了?她告诉傅诤那一桩桩一件件的小事,是她再也没有力气讲给柏自谦听,柏自谦也再没有兴趣来听的:早晨上班在电梯里被困了十分钟,幸好有路上买的热咖啡;公司食堂开始做中式早餐,去晚了就买不到麻球和粢饭;加班的时候忽然停电,大家就欢天喜地做鸟兽散……
      傅诤的电话慢慢变多,每次接起来他总是体贴地问:“现在讲话方便吗?”挂下电话,何清欢只觉右边耳朵麻麻痒痒,要过许久才会散去。
      有时也会见面,傅诤不用坐班,中午到何清欢公司附近吃一份套餐,或者午休时一起坐在街角喝咖啡。每次何清欢开口,他总是专注地看她,似乎在做一件重要得不得了的事情。他真是爱笑,每每笑起来眼角有点皱,却又带些孩子气。
      傅诤说:“你现在这样经常笑才好,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只觉得你把自己和周围的所有都隔离开来,什么都不关心的样子。”
      何清欢禁不住心酸:自己原来这般寂寞,任谁都看得出来。以为已经练作一副百毒不侵的面具,还是瞒不过高手。
      当然是没有身体上的接触,连手都没有不经意的碰到。时间久了,何清欢还是觉得不妥。这样算是什么?不是恋人,又比朋友多出许多。不论柏自谦那些加班应酬的夜晚究竟在哪里,她何清欢在这婚姻里一天,就要忠诚一天。
      若果这样走下去,她不能够肯定。
      那天傅诤让花店送来那一束望星者,花香叫何清欢几近窒息,挤逼到她再没有藏身的空间,做什么事情都恍惚紧张。
      终于傅诤打电话过来:“喜欢吗?我一看到这花就想到你,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颜色,觉得特别适合你。”
      何清欢不敢出声,也不敢去想已经多久没有被人关怀怜惜。她害怕这花,害怕他,更害怕自己。
      她轻轻放下电话,低低念道: “当你爱着地上的一朵花,夜间,仰望星空,每颗星上都开满了花.”
      仿佛又是过了很多天很多年,其实也不过是人在纠结中觉得分分钟都煎熬。望星者渐渐变黄的时候,傅诤约何清欢晚餐。
      是城里一间低调的西班牙餐厅,厚重的木门后面一番地中海风情扑面而来,大块大块单纯的红黄蓝鲜艳斑斓,好像随时会从墙上流下来,厚重黏腻地流到桌子上,流到手指尖。
      何清欢一紧张就不停地喝,橄榄和番茄面包还没有撤下桌去,她已经喝下两大杯桑格利亚,酒精落下空的胃里,腾地一下点起一簇小火焰,无名觉得热和烦燥。
      才是三月乍暖还寒的时节,何清欢却不由得想到同柏自谦去艾碧沙岛的那年夏天:长长的南欧炎夏,空气永远干燥,带海水的咸腥,手放在哪里都是沙:铺在沙滩上的毛巾,看了一半的小说,盖在脸上的草帽,头发里,还有彼此的身体上。刚买来的冰啤酒一下就变暖,瓶壁上细细密密的水珠像是流不尽的汗。天光慢慢散去的时分,沙滩上,酒吧里,泳池边,俱乐部里,每夜都有派对到黎明,衣服穿的少到不能再少,露着腰,露着背,露着手臂和腿,肩靠肩,脸贴着脸。流苏短裙,金属亮片,动物花纹,五寸高跟,金棕色的皮肤畅快地呼吸进充满狂欢的酒精,然后在音乐里放肆地流汗。那一定是他们两个最相爱的时光,眼光一刻都不能从对方身上移开,似有魔咒,夜与昼,晨和昏,清醒同酒醉,怎样也不分开,像对连体儿,相互汲汲供给养分才能生存。
      原来,真是有过那样相爱的好时光。
      何清欢走神的时候,傅诤也看得走神。这女子,从来不相信自己,安静地沉默地看周遭喧哗变迁,却不在意自己像一朵花慢慢变黄枯萎。本以为她神秘,才觉吸引,近看了就知道她真的是简单,全没有伪装,可就是因为这样,她才显得和所有傅诤知道的女子都不一样。
      忽然就没有人说话,因不知道再开口时,这两个人会走去哪里。没有人知道。
      墨鱼汁煮的海鲜饭端上来,何清欢才吃两口,就见傅诤拿了餐巾的手伸过来,她不觉惊跳,身体语言来不及地要尖叫防备。
      傅诤笑着摇头,只是点点自己的嘴角,示意那里有黑色鱼汁。
      何清欢不禁调皮,伸出舌尖做个鬼脸,呵,黑色的唇,黑色的舌,多么惊觫刺激。这并不是她的游戏:她知道傅诤能给的,她没有胆量去要;傅诤想要的,她不愿意双手奉上。他所要的,是新鲜感,是所有人的爱。他给的一切,全不真实,却还给她自己,还给她开朗自信的何清欢。
      这一下看透自己看透对手,何清欢才真正放松下来。
      回到家的时候,柏自谦自然还是不在,何清欢打开头发,站到露台上。风还是凉,却不知从哪里带来淡淡花香,丝丝缕缕缠了她满身满头。
      知道了游戏规则,才可以进退由己,给不起就不要下场去赌。何清欢一直记得傅诤教她打牌时说过的一句话:切记切记,手上拿什么牌不重要,至要紧的是,输要输得漂亮,赢也要赢得漂亮。
      何清欢决定这一次由她来叫停。
      至于她和柏自谦,这要留到明天来想。原谅他,就等于原谅自己。而今晚,今晚有好的星光,和无边花香,何清欢仰起头,微笑着望到天穹尽头那颗开满鲜花的星球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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