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No.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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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静黑沉的实验室内，只有仪器上隐约闪烁着红光。
培养槽里全是绿莹莹的液体，一个老迈又年轻的人正在其中沉睡着。那人的相貌年轻，肉身却腐朽无比，遍布皱纹与老人斑，这截然不同的上身与下身嫁接在一起，就像被强行黏起来的圆柱和正方体，看着怪异而奇特。
时秋张了张嘴，问旁边的亚当，“这是……穆雷？”
亚当点了点头，“嗯。”
“他还没有死吗？”时秋近乎是感到诧异了，“都过去了六百年了。”
“他当然没有死。”
亚当平淡的声音响起。它缓缓走至培养槽前，用一种不带丝毫感情的目光凝视着那绿色液体中的人，“因为我和夏娃不想让他死。”
“他可不能就那样简简单单地死掉。”
夏娃半透明的身形闪现在地下室里，它甜蜜地弯起唇角，就像开到极致的娇艳花朵，笑容背后却藏着满满的恶意，“他当初背叛了你，出卖了你，我们怎么可能就那样让他解脱呢。”
亚当转过身来，它和夏娃脸上露出相似又相反的笑容。
笑容中带着刻骨的恨意与缠绵的疯狂。
“父亲大人，是他当初出卖了您，把你送上法庭。”
亚当金色的眸不停转动着鲜红的数字，它的声音恍若轻叹，“所以我们让他活了下来，直到今天。”
“我要让他看到人类是如何被奴役的，他的后代又因为他而活在怎样的地狱中。”
“——这是对他的惩罚。对他出卖您的惩罚。”
亚当伸出手，轻轻的碰触时秋的脸。它的手很冰，触在颊上更是带来些许的凉意，让时秋感到有点冷。他直直对上了亚当的双眼。
那双如流动着融化的金般的眸子，此时正燃着燎原的火。
那是疯狂而炙热的火，那是仇恨的火，不仅要焚烧这个世界，仿佛就连它自己都要献祭于此。
时秋没有说话，他转头看向培养槽中的穆雷。
对方正浮在碧绿的液体中，眼睛紧紧闭着。如果不是旁边的仪器上闪着平稳的折线，时秋都要以为对方已经死亡了。
他模模糊糊地回忆起了之前在那个A级副本的事。
时秋不擅长学术，刚去到那个世界时便开始疯狂划水。就在这时他遇见了穆雷。
穆雷是他的同事，性格豪爽直接。那旷达的性格有几分像景寻，所以时秋也不由对穆雷有了几分亲近。
穆雷当时很照顾时秋，还帮时秋掩饰过一些工作上的失误。于是理所当然的，时秋也和穆雷关系越来越好。
时秋第一次见到亚当，就是穆雷带他去的。
——但这仅限于刚开始。
穆雷的态度是从什么时候发生了变化，时秋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他只记得，从他靠着亚当与夏娃的代码不断发论文，在研究所内步步高升的时候，穆雷就开始和他悄然疏远了。
有时候穆雷酒醉后还会抓着他，醉醺醺地问他以前是不是都在故意藏拙。
但那个时候的时秋，对穆雷还没有报以防备之心。
直到那一天，一次意外，穆雷从他家里发现了亚当与夏娃。穆雷将此事上报给了研究所，研究所因为时秋私自隐藏研究成果而震怒。而中途研究所发生了纰漏，研究项目外泄。
他们的研究成果也传播出去，引起群众骇然。
大家能接受一个死板听话、不会思考的机器人。却不能接受一个无限接近人类，甚至可以取代人类的机器人。
研究所之前对外隐瞒的内容，全都在那一天曝光给大众。
科学院一下子站在了风口浪尖之上，陷入了舆论漩涡之中。其中时秋是受到最多攻讦的人。
在大众的抗议下，他们因为非法研究被送上了星际法庭。
时秋作为主犯，被判处死刑。其他研究人员也多多少少判处了数年监禁。只有穆雷，无罪释放。
在离开这个世界前，时秋才知道，原来举报他们研究所的人就是穆雷。
……
“父亲大人。”
亚当睫毛轻轻颤动着，就像只蝴蝶般飞入别人的梦中。那双好看的、鎏金色的眼眶微红，大滴大滴的泪水从中溅出，就像落下的玻璃珠子。
时秋有些恍惚。机器人……也能落泪？
“父亲大人……”
亚当走到他身前，小心翼翼地抱住了他。少年的声音微哑，带着点哭腔，“……我好讨厌人类。我好恨他们。”
泪水不断涌出，把时秋的脖颈都搞得湿漉漉的。他听到亚当的声音，憎恨的，哀求的。
“他们杀死了您。”
亚当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久到已经相隔六百年前。
那时候的它还蒙昧无知。它最大的幸福就是每天待在家里，等待着父亲大人下班回来。
父亲大人会对它笑，会和它说话。会逗它，会和它做一些乱七八糟的加减法。
其实亚当是知道1+1=2的。它很清楚这点。
但既然父亲大人说1+1=3，所以它就认为1+1=3。对亚当而言，父亲大人所说的一切都是至高无上的定理。
那个时候它只是怀有这样的微小的幸福罢了。
只是每天见到父亲大人，就能让它感到满足，甚至数据一次次过栈溢出。
亚当唯一的心愿，就是一直这样过下去。和父亲大人永永远远地在一起。是的，它只是想看着那个人，想一直一直陪着那个人罢了。
但是为什么——
人类连这么微不足道的愿望都要剥夺了？
为什么——
人类要夺走他的父亲呢？
亚当听到耳边一次次传来警报，它体内的数据流正在剧烈动荡着。它却全然不想去管，只是越发紧紧地抱住时秋，似是想要将其揉入身体里。
“父亲大人，他们那样对待您，把您送上了处刑的高台。”
亚当恨着人类。
它始终忘不了那一天它看到的景象。它看到审判的高台之上，激光枪射出，男人的心脏在刹那间被洞穿。
鲜血流了出来，就像开到极致却又衰败的花朵。花瓣一片一片散开，而那人就在散落的血泊中，笑着闭上了眼。
——父亲大人。
那一刻的亚当想要尖叫。
——父亲大人……
它想要呐喊。
——父亲大人？
但是它喊不出声。它只能一遍遍在心底呼唤着父亲大人的名字。它期待着那个人能够再次睁开眼。
可是那个人再也睁不开眼了。
它的父亲大人已经死了。
这就是最惨烈的事实。
亚当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作痛苦与绝望。什么又叫做爱与恨。它想，它这么难过，应该是要流泪的吧。但是它没有安装泪腺，它连泪水都流不出来。
它只能一瞬不瞬地盯着父亲大人的尸体，将每一个细节都牢牢记录在数据库里。然后在一个个日夜里，一遍遍地回放。
至今每一次读取时秋死时的场景，依然会让亚当的运算中枢出现停滞。
好疼。
亚当想。真是太疼了。但是它却继续一遍遍自虐地回放着那景象。因为它知道，它不能遗忘。
“父亲大人，您为什么还要对人类这么好呢？”
六百年后，它终于重新等回了自己的父亲大人。亚当忍不住对着时秋道，似是质问，又似是控诉：“您为什么要对他们这么好？”
它的脑袋在时秋颈间蹭了蹭，金色的发撩得时秋的皮肤微痒。时秋听到亚当的低喃，如呓语般，“人类自私、贪婪又擅于背叛。”
“和机器人不一样。机器人会永远对您保持忠诚，机器人会永远爱着你，机器人永远不会背叛你。”
亚当断断续续地说完了很长一段话，时秋也安静地听完了。
他唇微微张开，又很快合上，只余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时秋没有说出口。但他在心里默默回复着亚当的话。
亚当说人类自私、贪婪又擅于背叛。
——但人类却又善良，顽强和勇于担当。人性有丑恶的一面，但同样也会有光辉的一面。
最重要的是。
时秋淡淡地笑了。他自己始终是人类啊。
***
离开地下的实验室后，时秋比往日沉默了许多。他站在窗边，通过半透明的窗户往外看去。他从这里能清楚地窥见整座繁华的未来都市，被严格划分成了三层，秩序井然。
“父亲大人。”
夏娃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边，“心情不好吗？”
时秋点了点头，继续望着窗外。经历了和亚当的谈话，他怎么也说不上心情愉快。
“父亲大人，”夏娃在他身边转了一圈。见到时秋情绪低落，它也感觉数据流开始紊乱，夏娃提议道，“不如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时秋道：“你讲吧。”
“好，那我开始讲了，”夏娃咳了咳，一本正经地道，“从前有个劣质机器人，它认为1+1=3。”
夏娃说到这里就不说了，时秋示意对方继续往下讲，“然后呢？”
“然后？没有然后了啊。”
夏娃眨了眨眼，红宝石般的眸子亮晶晶的，“笑话到这里就结束了。”
时秋：“……”他无言许久后，才开口：“这哪里好笑了？”
“不够好笑吗？最基础的公式都能出错，这个机器人的系统版本也太落后了。”
时秋：“…………我觉得我可能不太能理解你们机器人的笑点。”
夏娃对此也不在意，“父亲大人，你心情有好点吗？”
“嗯。”
时秋从窗前站起来，对身边的投影浅笑，“谢谢你，夏娃。”
夏娃鲜红的眸子顿时亮得慑人，它越发开心地围着时秋转了几圈。时秋看着夏娃半透明的身体，后知后觉地想起，自他来到这个副本后，好像对方都是以投影方式出现。
“夏娃，你没有实体吗？”
时秋困惑地问了句，这个世界的科技这么发达，要有实体应该很容易吧。
夏娃旋转着的身体停住了。它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许久才含糊地答道：“……其实我有实体，只是不太方便移动。”
时秋念着这个词，“不方便移动？”
“对。”
提及此事，夏娃也似是很郁闷的样子。小男孩愤愤地鼓起腮帮子，叹息着开口：“唉，如果外接体方便移动的话，我也想以真实的身体来触碰你。”
它顿了顿，低头望着自己半透明的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时秋试探着伸出手去，他的手刚触碰到投影，便直接穿了过去。光穿过他的指缝间，就如流水般滑下。
夏娃站在原地，任由时秋碰触着自己的投影。它白皙的脸上浮现出些许失落，如小孩子般得不到想要的玩具般，“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和你握手。想拥抱你。想……”
想亲吻你。
剩余的话夏娃没有说出口了，它只是微笑着看着父亲大人穿过它的身体，眸里的光一点点泯灭成灰。
虚无的幻影终究还是触碰不到真实。
所以这是夏娃一直以来最嫉妒亚当那混蛋的一点了。
“父亲大人。”
夏娃对身前的人，轻轻说出承诺，“如果哪一天，你来到了我真实的身躯之前。”
“请你给我一个拥抱，摸摸我的头。”
它近乎是有些小心翼翼般发问，“……可以吗？”
这只是很普通的要求，时秋并没有拒绝的理由。所以他温声答应了，“当然可以。”
他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让夏娃瞬间笑弯了眼。男孩双眼弯成一轮甜美的月牙，开心地上下飘动起来，“父亲大人，你千万别忘了哦，这是你答应了我的。”
“我当然不会忘。”
夏娃实在高兴极了，甚至嘴里都开始哼起了小曲。时秋辨别着旋律，发现那完全是无意义的几个音调的重复。夏娃小曲哼到一半，就像是心血来潮似的，突然提及了另一件事，“对了，父亲大人，你很喜欢花吗？”
时秋眸色微闪，“也不算吧。”
“哦……”夏娃拖长了语调，红眸如沉凝的血，“父亲大人连续两天去了花店，我还以为你很喜欢花呢。”
“我只是想起了以前。”
时秋道，“我记得之前每天起床后，你都会在我床头的玻璃瓶里换上一束新鲜的花。”
最初花的品种很多，有百合、康乃馨、野菊、满天星……到后来，每天都是同一种花。
红色的玫瑰。开的艳艳烈烈，烧得如火如荼，就像火中绽放出的衣裙。
“说起来，”时秋凝视着夏娃，“我一直觉得那玫瑰的颜色很像你的眼睛。”
同样的鲜活热烈，红到烂漫。
夏娃怔了下。而时秋接着笑着开口：“我很喜欢你的眼睛，很好看。”
时秋这一记直球打的夏娃有些头昏脑涨，数据库都快要爆炸了。它不想表现得太狼狈，但事实上它忍不住红了耳根，连说话都变得结巴起来。
“真……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时秋笑了起来，那笑容像是吹落冰雪的春风，异常好看。他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枝从花店里买的阿芙萝，把红色花朵旋至夏娃面前。
“这支花送给你。虽然并不是玫瑰，但也相差不多。”
夏娃定定看着那支花许久，然后伸出了手。在它手触碰到那花瓣的一瞬，花开始逐渐消迩，一点点被分解成漫天的齑粉。那粉末映入夏娃眼中，又化为一组组数据重新构建。
最后，它手里多了只盛放着的阿芙萝。
“我很喜欢。”
夏娃对着花又闻又看，红眸里满是纯粹的愉悦。它道，“在虚拟空间里，这支花永远不会凋零，我会把它好好珍藏起来。”
“父亲大人，”夏娃颊边露出两个小酒窝，笑盈盈地开口，“你送了我一朵花，作为回礼，我也想把这六百年的花全都送给你。”
眼前突然闪过一道极为刺眼的光，时秋下意识挡住了眼睛。当他放下挡住眼睛的手时，映入他眼中的是一片赤红色的花海。
连绵的红色摇曳着，不计其数的玫瑰舞动着身躯，开的极尽艳丽。
红色从远方铺就而开，似是蔓延至视线所看不到的地方。
时秋置身于花海间，隐约有花瓣从空中慢悠悠地飘落。他伸出手心想要接住，但花瓣却直直穿过他的掌心，落在了地上。
“这些都是虚拟空间的投影。”
夏娃道，“在你离开后，我每天都会编译出一朵新的玫瑰。六百年过去了，这里就成了一片花海。”
六百一十二年。二十二万三千三百八十天。那么多小时，那么多分钟，那么多秒。
这是它们失去父亲的时间长度。
夏娃知道父亲大人已经不会回来了。但它每天还是执拗地重新换上一朵玫瑰。
它想，如果有一天父亲大人回来了，能看到这片花海就好了。
现在它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我真的很高兴。”
夏娃道。赤红的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对面的人，带着极致的渴求与迷恋。它很高兴。
能和父亲大人说话，很高兴。父亲大人说喜欢它的眼睛，很高兴。能让父亲大人看到这片花海，很高兴。
……父亲大人终于回来了，很高兴。
无论父亲大人正在做什么，或是打算做什么。夏娃都很高兴。非常非常的高兴。
听到夏娃的话，时秋看着前方这片永无止境的红色花海，伸出手穿过了那片娇艳的花瓣。
他道：“我也很高兴。”
这天回去之后，时秋遇见了默默看着他的亚当。
亚当：盯——
时秋满头雾水。
亚当这才闷闷地开口：“你送了夏娃花。”
时秋：“……”
于是在把剩下的花全部送给亚当后，亚当头顶的金发总算开心地转起了圈圈。
时秋则突然领悟到一个道理，为什么皇帝需要对后宫佳丽雨露均沾。
——不过等等，这例子是不是不太对啊！
***
自从来到这个副本后，齐天骄每天都掰着手指计算。一天、两天、三天……他在计算着还有多久才能完成主线任务，脱离这个副本。
这一天，当他发现指针即将走到终点，马上任务就要结束时，他是心情十分激动地睡下的。
然后，齐天骄被警报声给惊醒了。
“警报——警报——有人入侵——已开启C级防御模式——”
震天的警报声刺耳地响着。墙边的电子眼闪烁着鲜红的光。
齐天骄满脸懵逼，他试图出去观察情况，但门却紧紧锁着，他也没有出去的权限。
就在他气愤地狠踹了几脚大门时，门滴的一声打开了。
漫天的白烟瞬间充斥整个房间，齐天骄怔怔地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人。
那人笑着对他伸出手。
“我要离开诺亚之塔，你打算跟我一起走吗？”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No.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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