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之初》尼可拉斯

1、一

　　白爰爰第一天的仙界生活，谁知道是受伤开始。她命好心善，在凡间身为白兔一只，修行中竟然三番五次救一个农家小孩于生死边缘，最后虽然实在力有不逮，无法挡住这个孩子的命中之劫，倒为自己换来从人间入仙界的机会。仙人说，从此我将你带到那仙界中去，你在那药王山中饮仙水吃仙草，修行自然比在这凡间快十数倍，“便可早日得道、成为仙人了。”
　　她其实想问，可以变成凡人吗？虽然想想做仙人肯定也很好，但她始终觉得普通凡人更有趣些。仙人们仿佛都是独来独往，恐怕十分寂寞。
　　哪知道在仙界醒来，没跳几步就崴脚了。都怪这天气太好，风儿太温柔，露水太甘甜，以及石头上青苔太厚，而她太高兴。
　　这怎生是好？她正靠在树根正怀疑自己的左前腿是不是断了，远处忽然传来脚步声，她本来耷拉下来的耳朵猛地立起——她来仙界才第一天，她怎么知道会出现什么？仙界会不会也有坏人？
　　然而眼前弯下腰来的却是个女子。白爰爰想起身仔细看看，没想到稍微用力，左前腿立刻疼得和断了没两样了。她要是叫得出声，此时必是一声哎哟，可惜她没有化形，还是只兔子，只能发出格格的咬牙声。
　　秦紫烟本专注行路，耳朵一动眼神一转，循声而去发现那树下竟然有只雪白的兔子。她从不记得这片林子里有兔子，甚至应该这么说，这仙界药王山上除了她一个会动的活物之外，就只剩下草木了。
　　也不知这兔子是如何到了这里来，难道是在别处修行的生灵，患病之后上山找药吃？念及如此，这仙界最最慈悲温柔的医女秦紫烟立刻放下背篓，上前检查这兔子是否无恙。双手一抱，轻轻一提，她听见兔子依然格格咬牙，一眼便瞧出兔子的腿受了伤。幸而今日所采的草药里有不少是治这跌打扭伤的，秦紫烟将小兔子轻手轻脚地放在自己膝上，从背篓中取出草药，嚼碎之后，再从腰间抽出丝带准备包扎——但不如……
　　她想起今天正好回收了几条常年挂在在药王山山岗上吸饱了天地精华的平安带，按理比一般药材还金贵十分，但救谁不是一样救呢？哪怕只是一只兔子，也是众生之一，都是平等的啊。
　　“来，小兔子别动啊，乖。”将草药渣敷上，红色平安带，再是白色丝带，轻轻一捆。她轻抚着兔子的背，又念了几句咒。眼见着兔子舒服得耳朵都倒下去，她笑道：“你可不要再乱动，就会好得很快了。要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记得来找我，不要自己乱跑了。”
　　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去，秦紫烟想，耳朵垂在两侧，活像睡着了似的。啊，她在心里感叹，真是可爱的兔子啊。有心跳有体温的活物。
　　白爰爰本来舒服得要睡着了——又有人给顺毛，又有人给治伤，还有太阳晒——哪知道秦紫烟两手一捧，轻轻一放，又把她放下来了。四蹄落地，这下倒是一点儿不疼了，可是甫离温柔怀抱，何等空落。她心里一急，抬头一看，哪知自己的修为福报加上秦紫烟的仙药咒语，唰啦一声，她竟然从一只小白兔化形成了亭亭玉立的白衣少女。
　　她自己还无所知，只呆呆望着秦紫烟离去的身影，望着秦紫烟的藤条药篓、五彩裙摆、及腰青丝。
　　直到看不见了，她才抬起左手，看着上面的布条。转瞬之间，伤好了，能动了，还化形了。那份温柔像甜美的梦境留在皮肤上的温暖一样久久不散。
　　“记得来找我。”那我就来找你，我要来找你。
　　秦紫烟是这药王山里的医女，既要看守药山，也要制作药材，给偶尔出现的求药者提供帮助也是她的职责。为此，数百年间，她一直努力学习前人留在这里的典籍，试图分辨每一种仙草，了解它们的药性药理。可是药王山何等地大，数百年的时光何其短暂，她每次采药归来总是会遇到自己不太熟悉的药材，因此必须花费很长的时间来分辨，和医书的内容一一对应。入夜，方圆数百里便只有这一盏灯亮着。
　　凡人所谓废寝忘食是个什么滋味，她不大了解，毕竟生为仙人，不吃不喝专注地做一件事对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猫蓟，大青，蓬蕽，龙华，光明草，草金铃，万岁藤，仙遗粮，薜荔，木莲，茯兔……”她一边清点今天采到的草药，一边分类分级，十分专注，对周围响动几乎充耳不闻——何况，既然除了自己别无会动的活物，又哪里来的什么声音呢？仙人的生活是如此安静与寂寞，千年如一日，一日如千年。
　　但她错了。她潜意识里以为是的几乎低不可闻的脚步声，不是假的，是白爰爰。
　　白爰爰本来就轻盈灵活，现在躲在门帘后面，更觉得自己绝不会被发现，便大胆地看了起来。她依靠嗅觉和足迹，一路跟了过来。一开始不敢进门——即便柴扉未锁——等到天黑，尚且不知道该去还是该留，见屋内亮起一盏灯火，登时被这昏黄的光吸引去了魂魄。
　　我就看一眼，她想，就一眼，让我再看她一眼。
　　哪知道进去就撞见秦紫烟认真地坐在那里。烛光一照，剪影落在墙上，小兔子的胆子也大了起来，目光从额头流转到眉梢，从印堂到鼻尖，最后落在秦紫烟的嘴唇上。
　　那嘴唇动了动，白爰爰似乎听到喃喃低语，心思更加沉沦，忘记去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想。
　　忘了自己看了多久，直到秦紫烟起身去休息，她才快步跑出来，寻了个山洞躲起来打坐疗伤。她会的法术不多，倒还知道疗伤要心静，可惜一闭上眼眼前就是秦紫烟的种种形象，灯下读书，玉手取药，再想还想到被顺毛的种种滋味，心是越来越乱。她正发烧也似得说起胡话来，没想到手腕上的平安带处散来一股清凉，她方不复有他想，专心疗伤。
　　等天亮，她打坐结束，感觉神清气爽，第一件事不是别的，还是出门去看秦紫烟。
　　那边厢的秦紫烟，一早起来就在读书。因为昨夜有一个方子的药理她如何都想不明白，便打算今晨神清气爽地思考——怪哉怪哉，她昨天回来，疲惫虽不觉得，却怎么都不能静心，也抓不到心里那点不安的尾巴。活像那不安与躁动就像只兔子似的，跑得又快，转弯又急，抓也抓不到，看也看不清，总之是留下个圆白的短小尾巴给她。
　　“唉……”她长出一口气，站起身去看看远山风景，“也不知道…那小兔子今天如何了？”
　　小兔子本是扭伤——她不自觉地想起来，再也没看手中的医书——我昨日为它上了些侧柏和红花，黄连、黄柏、薄荷偏少，更不要说忍冬藤和透骨草了，不过幸好有雪上一枝蒿，再加上那平安带，想必虽然没有金钗石斛，也应该不影响药效，要是还能……
　　欸？
　　为何无风过，我背后却有暖意？难道是那小兔子？
　　她缓缓回头，门口空无一物。又或者躲在一旁？毕竟是兔子，胆子小是应该的。这么一想，她也就释然了，转过身来不再追寻——难不成我还要专门去找，最后吓着那可爱的小白兔？
　　秦紫烟是对的，白爰爰就躲在门边儿，这会人身不动、兔心乱撞。刚才还冒出来的比兔子真身还可爱十倍的小脑袋在秦紫烟转身的一瞬立刻收了回去，脊背紧紧贴着木头柱子。那一瞬间，白爰爰先是想着，哎呀，仙女姐姐好生漂亮，怎么可以这样漂亮！接着脑海中一道闪电——
　　她发现我了！哎呀！她怎么就发现了我呢！她居然发现我了！
　　又惊又喜，连“她发现我了我要怎么办”都没想，脸红得赛自己的兔子眼睛，心里仿佛是自己的真身原地蹦个没完，根本意识不到微笑挂在脸上忘了收。
　　等好不容易平复心跳，再悄悄一看，秦紫烟不见了。她找了半天，一路闻着出去，走到半路偏下了雨——四下一看，欸，那山中一处亭子里，不正是秦紫烟吗？
　　我、我、我、我过去吗？我要不要过去？我过去了说什么？万一她问我我说什么？她会问我什么？她会不会忘了我？我、我、我、我——
　　雨是越下越大。
　　秦紫烟下午有事，要出来给从方壶山远道而来的一位仙人送人家预订已久的药。没想到走到半路遇上大雨。都说这位仙人修行的法术有问题，他到哪儿哪儿下雨，她都带了伞了，雨还是太大。她只好在凉亭躲一躲，反正下大雨正是人家的错，让人家等她一阵也——
　　正跑过来的一个白衣小姑娘。步态灵动，红唇娇艳，大眼睛闪着光，活像一只小兔子。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跟着小姑娘移动，心想，这会不会就是那小兔子？若能一夜化形，可见是福报深厚……
　　秦紫烟正欲开口，还在斟酌词句，白爰爰就用肚子里的一声咕噜做了个开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