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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玉阳宫中早已备好汤池,子沅泡在水中,香气馥郁雾气弥漫。
      母亲的心思她都懂,可她不愿意。
      母亲说:她是长公主与镇国大将军之女,受封翁主,如今霍允是大钺年纪家世与她最般配的男子,皇帝舅父的独子,将来继承大统,与她从小青梅竹马,是最好的夫婿。可她不想。
      在景州时江行攸也很好,江家是蜀中名门望族,是皇帝器重的肱骨之臣,江行攸自幼聪慧过人,是江家年轻一辈中学识一等一的人,人称“小江郎”。
      母亲是有意让她自己定夺,让她与江行攸接近,江行攸对她很好,可那种好是客套是近乎,总隔着十万八千里,不是真心实意的感情。后来他骑马时马儿受惊摔死了,江老太君气得魔怔闹起来非要子沅为他守寡,晋阳长公主大怒,若不是皇帝舅父器重江家急着安抚晋阳,也不会让江家在蜀中闹得那么难堪。最后母亲不得已将青雪送去江家与已故的江行攸结了夫妻,安抚了江家众人。
      她恨自己胆怯阻止不了,江老太君要子沅去守寡,是青雪替了她。一想起青雪临走时的眼神,她恨自己无能,青雪于她而言不是婢女,是同她一起长大的姐妹。
      小时候青雪像姐姐一样把她搂在怀里,唱一首记不清词的歌谣:“小娃娃……快长大,长大找个俊哥哥……生个小娃娃……”
      子沅流泪,想青雪现在过得好不好,江家会不会为难她。她宁愿江行攸没死,自己哪怕没有感情嫁过去也不会让青雪这样糊涂过一辈子。可是她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
      难道这世间没有一个人是因为她而存在吗?他是否也在等着她。
      她的等待值得吗?
      今天喝了酒对颛王说了胡话,说什么一心人看花朝花落,若不趁着酒性,她怎么敢和他说话,连看他一眼都是逾越。皇家的婚姻从来由不得自己做主,即便是皇子公主也从来身不由己,她敬他心中坦荡,敬他有力量拒绝自己不爱的,敬他有时间等那个与他心灵契合的人。
      母亲嫁给父亲是她心中所愿吗?她当年贵为公主与少年将军也是人人传颂的佳话,可从前母亲住在建安,父亲住在景州镇守西蜀,父亲只有每年述职才回建安,回府也是匆匆会晤,客套拘谨。
      每次子沅问母亲关于父亲的事,母亲也无甚言语,好似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她以为从前与父亲不亲近总以为是隔得远了,见面少了才感情淡薄,直到三年前舅父劝说母亲与父亲重修旧好,她随母亲进了蜀中才发现父亲在景州将军府有妾室云姬生有一女二子,虽是妾室庶子,出入将军府邸却如同寻常夫妇一般。
      父亲看云姬的眼神深情温暖,甚至父亲看云姬的女儿卫子汀也是慈爱和煦,那才是父亲看女儿的眼神,那种眼神她从来没有感受过。她在建安是千金玉贵的长公主之女,她从小得到了母亲全心全意的怜爱,谁人见她不是阿臾奉承笑脸相迎,唯有他的父亲卫显旸大将军见她是淡漠的,毫无父女之情。
      他是无情的,至少对他的妻子对他的女儿是无情的,因为对云姬感情所以他的身边容不下别人。她不能理解,却又对那种感情向往。
      子沅憋着一口气将整个身子沉入温暖的汤池中,景州传言她是不祥之人,还在议亲便克死了自己的夫婿,她无可辩,嘴长在他人脸上,这世间从来只能禁谣言却不能把控人心。
      泪水出来和汤池的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倒是水还是眼泪,她心中对自己说,子沅,你只许哭这一次。

      房中温暖,一支斜插的腊梅孤零零暗香袭来,因为昨夜醉酒的缘故子沅身上软软糯糯不愿起身,听见帐外绿裳与绯衣小声闲话,唤了一声绯衣。
      说话声戛然而止,绯衣掀帘进来,笑着说道:“正说翁主好睡呢,想必昨日累了,可巧就醒了。”
      子沅赖在床上不说话,绿裳捧来衣裳她也不肯穿,绯衣绿裳相视一笑。
      “公主身边的采薇才来过,公主说刚回建安又逢年关,公主府一应礼节人情来往繁忙,且让翁主打起点精神,昨日见过了皇帝和皇后陛下,回府还有一大摊子事等着呢,翁主可别再赖床了。”
      “采薇姐姐说外头天色不好,怕要下雨。公主晨起去坤元宫中辞了皇后咱们好回府去。”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子沅无法只得起身。伸出手时看见空落落的手腕猛地一惊,忙问:“我的手镯呢?”
      绯衣低眉顺眼,“翁主不记得了?昨日你喝醉了,摘下来丢在地上,还说看见心烦让婢子扔得远些。”
      子沅愕然,摊着手任由她们更衣,心想怎么会呢?但想不起来,好像自己是说过这话。
      “你……真的扔了?”
      绿裳见她这副模样说道:“绯衣扔太液湖里去了。”又责怪绯衣道,“都怪你,我早说过她醒了必定不认账的,你却还扔。”
      子沅脚下不由自主往外走去,那是他送的礼物啊,她多喜欢多珍视啊,怎么喝了几杯酒就让人扔了呢。
      绯衣攘了绿裳,拉住衣衫不整的子沅连忙哄道:“别听她的。婢子见那镯子精巧,你酒后说些胡话谁会当真,婢子给您收着呢。”
      子沅回过神来瞪了绿裳一眼,“你再这样作弄我我就告诉管嬷嬷,让她好好管管你。”
      绿裳知她不是真的生气,也掩口一笑说知道了,再不敢了。
      绯衣问道:“翁主现在要戴吗?”
      子沅摇摇头,既然收起来了就好好在收着吧,另取了几只玉环来戴。
      收拾妥当时恰逢晋阳公主辞别皇后回来,子沅笑着问母亲怎么去那么久?
      晋阳笑着:“原是霍允又病了,我陪皇后去了趟明光殿。听皇后说,近来这孩子越发让人不省心,十日里有七八日病着,从前讲学也不听,如今让他跟着学些军机政务,他又病着。”
      子沅问他什么病?
      晋阳笑着说:“哪有什么病?不过是昨日席上陛下让他跟着颛王学些政务,他自小怕颛王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恐他觉得陛下拂了他面子,如今在明光殿闹头疼。”
      “皇后拿他没办法,他自幼顽劣,自由散漫惯了,怕跟着他皇叔挨打罢了。”
      子沅微微一笑也说:“想来是从前小舅父将他打得狠了。只可惜陛下一片苦心,希望霍允能明白。”
      晋阳想起一事奇道:“霍允总也不听话,如今又身子不好,可不就是折腾皇后嘛,原本皇后身子不好这么多年将养着好不容易好些了,一听说霍允病了当时脸色就不好了。”
      “以后你和我一起多进宫来陪陪皇后,可怜见的昨日见她又瘦了许多,年岁与我一样,可气色真不好了。”晋阳叹了口气,抚摸女儿的头发,“若你能与霍允多亲近,多规劝他想必你舅父会高兴。”
      子沅心中拒绝嘴上不敢说,只默默低下了头。
      晋阳看她目光闪烁,心想许是小儿女心思何必去点破,女儿与霍允感情好是再好不过了,便也不再逼问,便说起皇后与自己商定年后一开春便要以长公主的名义邀请建安城中的贵女办一场春日雅集,子沅见她说起别的话题连忙挽住她的臂问道:“要在咱们公主府办雅集么?”
      晋阳微笑着拍拍她的手,“这就要筹办起来了,不过不在公主府,陛下和皇后看中咱们城南的悦仙来庄子,说那里是幽静别致的去处,办雅集最合适不过了,到时候再派些羽林卫驻守也是极安全的。从前齐贵妃娘娘的陪嫁庄子,齐贵妃娘娘仙逝后齐国公将庄子转赠与我,我瞧着确实雅致极了便派了人手悉心打理着,你忘了,你与霍允小时候最喜欢不过了。”
      子沅想起悦仙来那是儿时最无忧无虑的记忆了,按例长公主位同亲王,小时候大多数时候在紫华宫和长公主府,可教习嬷嬷无时无刻不在身边提醒礼仪法度,身为卫大将军和长公主之嫡女更要端庄持重。只有悦仙来,每次去悦仙来都带几名贴身服侍之人,没有了教习嬷嬷的唠叨,子沅在悦仙来的花园中沾知了,在池中钓鱼,过得舒心自在,她有些兴奋连问几声真的吗,央求道“怎么会忘呢?我和傅瑧最喜欢钓那池中的鱼烤着吃了。母亲求求你,到时候也将傅瑧请来,咱们在池中钓鱼烤着吃。”
      晋阳笑着看她:“傻姑娘你请她做什么?”
      子沅有点迷糊,她和傅瑧从前是闺中密友,她记得那时候她钓鱼傅瑧烤鱼,那鱼的滋味后来再也没有尝过了。她知道母亲不喜欢傅瑧的母亲俪山夫人,可傅瑧不像她的母亲那样惯会看人眼色讨好献媚,自己和傅瑧好是事实,去景州三年连傅瑧大婚没能到场,傅瑧生气了,令她很惭愧,这次回来还没见过她呢。
      晋阳见她如此迷糊便点醒她,“陛下要我办春日雅集是为了相看建安城中未婚的贵女,傅瑧如今都嫁人了你让她去做什么?”
      “相看?”子沅不解。
      晋阳笑道,“你细想想昨夜你都说了些什么?”
      昨夜……是为他的婚事……
      子沅心猛的一沉,面上不敢表露,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哦了一声,漫不经心问道:“那陛下也要去吗?”
      “傻姑娘,陛下怎么会去?昨晚陛下和皇后就将此事交给了我,令我年后早早的办个春日雅集,到时候宴请城中三品以上王公官员家中未婚贵女好相看哩。内命妇册定原是皇后的事,只是相看,皇后身子本就不好,未必肯去呢。我得斟酌着将名册报给皇后,皇后召进宫瞧瞧就行。你也成人了,他是你的小舅父,你为他尽一份心也是应当的,到时候你可要担起你肩上的担子来。”晋阳微笑着握着子沅的手,只觉得她手指冰凉,问她为何不多穿些。
      子沅摇摇头说没事,我不冷。心中念叨:其实就是母亲你接了差事又不想劳碌,扯了大旗又将女儿推出去唱戏。
      晋阳说道:“我和皇后都想好了,到时候,宴席设在清雅池旁的亭廊中,姑娘们的一应玩乐就在廊中,隔着一道墙外间是男宾,让颛王在临仙楼中相看即可。”必得让颛王到场,免得将来赐婚没得说嘴。
      晋阳没有看出她神色黯淡,难得陛下有此心思,她也是踌躇满志想把这春日宴办好,她可不是为了颛王选妃,那个便宜弟弟有没有王妃与她有什么关系?到时候她只需随便择选几个姑娘,门第不要太差就行,交给陛下最后定夺就行了。她只想借此机会将自己的宝贝女儿引荐给大家,到时候一定要让子沅早早准备着,在雅集上要鲜明耀眼,做建安最最瑰丽优雅的女子。
      晋阳沉浸在自己对春日宴的筹划中还很兴奋,看子沅没有说话,以为她是因为不能邀请好友有些失落,握着子沅的手告诉她:“你要请傅瑧也行,明日便可请她到公主府来,她哪有不来的?”
      子沅心情低落起来,不是这样的,从前和傅瑧不是这样的,连忙拒绝道:“还是过些日子再说吧,她如今嫁人了恐怕出入没那么方便了。”
      晋阳扬眉道,“她不就是嫁了小赵将军吗?虽是羽林军中的四品将军,也只能算是霍家的家奴……”
      子沅心中不愿附和母亲,只能随口答道:“等女儿忙过些这些日子会邀她的,再说了元日她恐怕也会进宫去吧,到时候见也不迟。”
      母亲就是这样——不论对谁都是,招之则来挥之则去,因为她册封晋阳长公主,位同亲王,食邑万户。舅父自小便疼爱她,予取予求,赐良田赐宅院,所以她从来都是倨傲的长公主。
      晋阳犹自不觉,心中将亲近的人家都细细盘算一篇,她问子沅:“还记得齐国公家的嫡三女叫什么吗?”
      子沅想了一想,答道,“齐国公嫡三女……叫齐姌。她大姐二姐仿佛是叫齐娅和齐妗。”
      晋阳点点头说道:“齐国公府的姑娘容貌必定是出众的,你没有见过从前的齐贵妃,当真是国色天香。齐娅嫁了人,齐妗也许了人家,到时候你提醒我请三姑娘齐姌来。”毕竟齐国公做事为人很周到了,她是齐贵妃名义上的养女,当年齐贵妃殁了以后,那么丰厚的陪嫁原本该发还母家,可齐国公府丝毫未取全部转赠给了晋阳公主,她还是很感激的。
      晋阳这样细细盘算着,总觉得建安相熟的人家太少,想起的人家似乎又没有适龄的姑娘,每想起一个便让子沅心中默记生怕忘了。
      子沅默默无语,一想起是为了给他选妃便心中戚戚又不敢有所显露,尽力是自己显得自然一些,随母亲一路回公主府去了。

      年关将至,长公主初回建安,建安各族各部关系本就盘根复杂,加之长公主是皇帝亲妹位高权重,加之卫氏住在建安城中的族人也有往来照应,难免要应付着,一时间人来客往,长公主府门庭如市。
      此中不乏许多家中有女儿的皇亲贵胄,管嬷嬷细细看着账簿,发现许多人家今年送的年礼比以往更丰厚些。也好在有管嬷嬷和赵管事是积年的老人了,迎来送往向来有序不乱。
      其实春日宴的杂事虽多,却只需长公主吩咐一声,派专人料理即可,无需亲力亲为,子沅在府中大多是闲暇的,与母亲一起过问年节礼品,春日宴的菜品筹备,有的菜品稀奇原料不是一朝一夕就得了的,须得早早采买。
      子沅原本就受了风寒,御药局几服药吃下来精神好了些,可人却又瘦了少许,每日闲在房中敲敲子汀送的忘忧鼓,寻寻制香古方,日子也是自在。
      眼见新年将至,子沅身子好些了陪着晋阳巡视了几处建安近郊的庄子和田地,远些的就吩咐赵管事着人去打理。
      绿裳悉心打理着子沅的衣物,捧起礼服称赞不已,“翁主,元日宴的衣服送过来了,真的太美了。”这是由衷的赞叹,子沅回身看去——白底绣金团花里衣,外间是丁香紫妆缎交领长袍,菖蒲紫镶宝石腰带,衣摆绣了一簇小竹。果然是美极了。
      子沅轻轻一笑,心想这丫头还没见着母亲准备的春日宴衣裙呢,在景州时,蜀王妃送了几匹蜀锦给母亲,母亲蜀锦本就难得更何况是清新少见的薄荷绿,这是十多年来唯一一匹薄荷绿蜀锦,淡雅又衬肤色。若是蜀锦成衣送过来,到时候这丫头大概十颗眼珠子都要不够看了。
      绿裳一边小心翼翼的收好,一边念叨:“婢子给您好好收起来,您快点打起精神来,元日宴咱们进宫可得神采奕奕。”
      她数着日子:“今日朝中大臣们开始休沐了,过两日就是除夕,您若再不好可怎么办才好。”
      子沅笑着说好,原本就已经好了,只是冬日里犯懒便不愿走动,倒是让大家担心了一场。再说,元日宴是帝后宴请朝臣百官,之后才是家宴,她是女眷哪有资格参加前朝的元日宴,家宴上那么多人,谁又注意到她在不在呢?
      距离上次进宫已有半月有余,母亲倒是常常应皇后之邀进宫去,公主府事务繁杂,虽不用亲自过问但总要有理事的,子沅区区不才正是那个打着理家的幌子混天撩日的。
      正说话间,下人过来通报说允皇子殿下过来了正在前庭坐着喝茶呢,赵管事正陪着说话,请翁主过去。
      子沅苦笑一声:“他来做什么?是嫌我不够忙吗?”还是自己装得不像很忙碌的样子,抱怨归抱怨,脚下匆匆的往前厅走去。
      霍允不认识这个赵管事,与他自然无话可聊,他假装喝茶气氛正有些尴尬,他看见子沅终于来了,连忙放下手中的茶佯装生气:“姑母今日进宫怎么不见你来?”赵管事见自家小主人来了也是如释重负,公主府中头头样样都需他过问,正是忙碌不已连忙行礼下去了。
      子沅与他施礼,笑道:“我风寒未愈不便进宫。倒是你,大年节下宫中宴请应接不暇,你怎么有空来看我?”
      霍允挠挠头,宫中众人确实忙得脚不沾地,光看苗司赞每日阅看几十张礼单账簿就知道,可是大家都很忙偏他忙不起来。自从父皇让他跟着皇叔历练开始,他除了前几日装了病,后面确是老老实实跟着颛王呢。
      虽说今日按例开始休沐,可皇叔不休息他怎敢休息?他天天跟在皇叔身边,皇叔也是视而不见的,幸好他内心足够强悍,即便皇叔对自己视而不见,他也能从善如流若无其事,刚刚陪皇叔视察城西军营回城,皇叔回颛王府去了,时辰说早不早不迟不迟,他不想回宫也不想去找赵无为霍兆他们,想起子沅前些日生病了便过来看看她。
      “有劳你记挂着我。”子沅笑着,把一个小包袱递给霍允,“这是长白山的狐狸皮,我知道你什么好东西都有,这个狐狸皮是我父亲的部下打猎得的,给你做了个马甲又轻巧又软和,你读书习字时穿在里间暖和又不臃肿。”
      霍允掀开一看,雪白的狐狸毛如同雪珠一样晶莹透亮,果然是上等的皮草,心中高兴一想不对,问道:“一张狐狸皮你就做了件马甲?”
      子沅打着哈哈略显狼狈,这允弟大了不好哄骗了。
      她不敢直视霍允眼睛,说:“狐尾做了围脖,我镶在我的大斗篷上了。”
      霍允见她这般,忍不住大笑道:“你这吝啬鬼。”他拿起狐皮马甲看了看,“算了。马甲也是心意,总还是记着我的。”
      两人相视一笑,还是从前的姐弟相处模样,默契十足。绯衣端来蜀中独有的小米酥饼,见他们二人说说笑笑毫不拘谨,皇子殿下开怀而笑,自家翁主落落大方请他品尝,狡黠一笑对他说道:“快品一品吧,这小米酥饼可是宫中没有的,就连建安城中也没有哦。”
      绿裳掩口一笑,翁主这样顽皮的神色倒是少见,与她平时敦厚自持的模样判若两人,她们二人是一年前才贴身伺候翁主的,很少见她笑得这样明艳,在府中时虽不施粉黛,眼中仿佛有星辰灿烂,又如小溪潺潺如泣如诉。
      霍允吃了一块,笑道:“你从前写信来说景州这般好那般好,吃得好住得好,你与姑母说是体察民情却四处游山玩水,今日在嘉州明日在眉州。枉我大好年岁被母后拘在宫中应付太傅们,好生羡慕,只盼着能凭空生出一对翅膀来。”
      子沅微微失神,笑道:“外面再好终不是家,你和我是不同的,你是男子肩上的胆子要重些。”霍允不解道:“你们总是说些风凉话,都却不能体谅我被困在这方寸之间的烦恼。”
      “许是你的位置不同吧。”子沅劝慰道,霍允自幼向往广阔天地,偏他的身份将他拘在紫华宫中,只得偶尔出宫都是前呼后拥,不得喘息。往后不论,大概是他目前可望不可即的东西就是无身份无约束的自由。
      她只得劝他,“如今陛下让你多历练不正是给你机会吗?好好把握,难道将来还没有周游考察的机会吗?”
      霍允叹了口气,懊恼说道:“阿箐你知道吗?我也是近日才知道皇叔当初虽是被贬,如今回銮却是立了一身军功回来的,军中人人提起皇叔都是赞不绝口,说他有当年皇祖父能征善战的英姿,军中都称他是少有的儒雅悍将。”
      子沅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得淡淡哦了一声。
      这种从小生活在别人光辉阴影下的感受她没有过,她记得霍允小时候还是很乖的,大抵是因为大钺国仅有两位皇子,秦太师总是忍不住拿霍允与颛王相比较,越比越生气,颛王聪颖早慧,更加显得霍允粗枝大叶毫无灵气,霍允常常问自己“难道母后生我只是为了凑个数。”
      我与皇叔比起来真的太差了,霍允一想起皇叔就灰心丧气,看见子沅原本开心的脸也跟着自己发起愁来他有些不好意思,怎么能让子沅接收这么消极负面的消息,他连忙转移话题说,“我听姑母说你回来之后忙起来脚不沾地的,公主府里里外外都是你在操持着,你倒是很有本事。”
      子沅连忙说哪里哪里。母亲这样说也太夸张了,哪里就到这种程度了?她不过是日常监督赵管事和绯衣他们的工作,原本就是动动嘴皮子不费事儿的事,可晋阳长公主这样一说倒令她不好解释了,她总不能说我母亲都是吹嘘的,我本就是个无所事事的之人。
      绿裳倒是机灵连忙向霍允行了一礼道:“翁主近来既要忙年节的筹备,贵人们的吃穿用度打赏银钱,又要忙着二月春日宴的筹办,各府各家的娘子小姐们帖子要下,临仙楼也得早早预备妥当。当真是很忙。”
      子沅感激地看了绿裳一眼,这话让她是万万讲不出口的,没有做过的事怎么能往自己身上揽呢?
      霍允哦了一声,倒没有注意她们主仆二人眼神交流,随口问道:“这是你什么时候收的丫头?我从前没见过。”
      子沅说是管嬷嬷的侄女儿,和外间那个绯衣是姐妹,一年前在景州管嬷嬷带过来的,母亲瞧着机灵就留在她身边贴身伺候着。霍允看了一眼问:“从前那个青雪呢?”
      子沅眼神一黯,说:“嫁人了。”
      霍允奇道:“怎么嫁人了?”大钺的规矩他还是懂一些的,按理这种自幼随侍的婢女一般都是将来要做陪嫁丫头的,为的不只是她们的忠心,也为了有朝一日若是婚后夫妻不谐,她能开脸拢住丈夫的心。即便是要嫁人也是在女主人家庭地位稳固了之后,配给家中得脸的小厮。
      青雪怎么会在这个时刻先她一步嫁人?
      子沅原本不想说,可话说到这里霍允也不是外人,她叹息一声,说道:“在蜀都时如不是母亲护着我,恐怕连我也回不来了。”
      霍允连忙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子沅苦笑一声,让绿裳退下去,才摇摇头开口道:“她嫁去了蜀中的江家。江家是蜀中名门望族,母亲原本是有意让我与江家的江行攸接近,说他是江家年轻一辈的翘楚,可他骑马时摔死了,江家老夫人说梦见江行攸泉下孤单,老夫人说当时两家正在议亲,其他姑娘不是他心仪的,偏偏就要我嫁去江家。母亲念她拳拳爱心好言好语与她相劝,她非但不听还以死相逼,母亲被逼得没办法,最后还是我父亲出面,大家各让一步,母亲将青雪送去江家与已故的江行攸结了夫妻,安抚了江家众人。”
      霍允听得张口结舌:“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子沅突然发现自己眼中已经蕴满泪水,想着在西蜀时自己犹如惊弓之鸟,每天足不出户生怕撞见江家的人,子沅稳稳神说道:“霍允……江家说我是不祥之人,恐怕是真的……只是见过一面呢,他就死了。”
      “母亲为了保我闺名,对外称当初根本没与江家议亲,可我心里清楚,是我害了青雪,青雪嫁去江家名为江家长媳,实则为江行攸守寡。”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当时怕极了……这辈子,这辈子青雪必不会原谅我,谁也不会原谅我。”
      “阿箐!”霍允轻轻唤了一声子沅,突然明白为什么从前古灵精怪的子沅会变得如此胆怯忸怩,西蜀三年真的经历了太多不该她承受的。
      子沅似有若无的摇摇头:“你知道青雪于我不是婢女,是我的知心好友,她陪我说说话解解闷,像阿姊一样照顾我的起居。可我忘不了她最后望向我的眼神,她不甘心她不愿意,她必是恨我……”
      霍允有些心疼,很后悔问了她在西蜀的事,却不能多做什么,来之前母后万般叮嘱,子沅年已及笄,姑母也在为她议亲,婚事多有坎坷,自己更要注意言行,生怕一不小心落人口实。原来母后早已知晓了。
      两姐弟虽为表亲却从小一起顽耍,原本自己没有兄弟姊妹,子沅就像自己的亲姐姐一般与自己亲密无间,见她如此难过,料想她在西蜀时无人诉说苦闷,心中更是像压着石块,看她身形盈盈一握,嘟嚷道:“或许你当初就不该回西蜀……”
      子沅点点头:“以往父亲驻守蜀中,我总想着父亲与我不亲近是因为我们隔得远了,当初舅父劝母亲与父亲重修旧好,我心里总想离父亲近些尽尽孝心,便央求母亲带我去景州。可是,若是我不回蜀中,就不会发生那么多事,青雪也还在。”
      “若你当初不回去,也许……”霍允有些愣愣,不知想到什么脸微微一红,“我们……早已成婚了。”
      子沅哭笑不得,霍允这般跳脱的思维,这是从何说起?两人互望一眼顿时面红耳赤,原来这早已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翁主卫子沅要嫁给皇子霍允,原来明明大家心知肚明却要装聋作哑,演一出青梅竹马水到渠成的戏,青梅竹马是真却未必对对方情有独钟。
      子沅不知道霍允心中作何感想,事到如今她必须向霍允说清楚,这些都不是自己的本心,将来霍允不可能不纳妃不可能没有别的女人,那么就如同父亲母亲那样,明明父亲与母亲名存实亡,因为母亲是公主,母亲手中掌握着云姬的性命,两人偏生不能分开。
      子沅几乎可以保证,如果有一天她挡住了他心爱女子的路,子沅也能尽力不干涉不打扰。
      子沅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左右不知如何开口时,还是霍允先开口打破这种尴尬,霍允道:“有些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因着我们自幼的情分。母后常常说我是天皇贵子将来会继承大统,说我的正妻必得是家族、容貌、气度一等一的女人,将来她会是皇后会母仪天下……可我不愿要什么容貌才情一等一的女人,我的妻子必得是与我心气合一的人,我们推心置腹、情投意合,若我与她话不投机我娶她作甚?其实当初你走时我求过父皇让他把你许给我,因为我怕你一走父皇母后就胡乱塞个人给我,若是根本不知道将来枕边人是谁,我觉得娶你也是不错的选择。”
      “阿箐,我不怕你吃心,不是你不好……只是我,我不想在我看清楚自己的心之前娶任何人。”霍允说,目光灼灼问子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子沅点点头脸微微一红,心口大石轰的落了地,果然霍允与自己想的一般无二,他们互相都不是对方的第一选择,却被推着走到一起,他们之间从来都只有姐弟亲情。
      子沅不敢告诉霍允自己不愿进宫是因为什么,不正是怕见了霍允难堪吗?
      “阿箐我只敢与你说,我很害怕。从前我不知道朝中居然有人倡立皇太弟,而且这种呼声越来越高……我觉得自己没用,连自己的将来都把握不住,何苦娶人家姑娘拖累她呢。”
      子沅听他喃喃自语不由的心惊肉跳起来,这样的心思如何能宣之于口?她从来不知道前朝如何,偶有消息也是从母亲那里听说,只知道霍允是理所当然的未来皇太子,可听霍允说起,大钺的两位皇子,似乎颛王霍凤语也是顺理成章。
      子沅自认只是身在□□的小女子,无论是从前还是将来,她靠着母亲晋阳公主的荫封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无需担心生计,只需将来母亲择一位良婿成婚自然是此生无忧。她也知道,母亲暗示过想让她与霍允成婚,她无法反驳无需反抗,将来会是霍允或是其他什么人,只要母亲点头的必是母亲认可的,她只需要顺从就好。
      霍允看她出神,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我不该与你说这些的。”
      子沅面色潮红,不置可否,“我也没有想好,可母亲……”
      霍允知她所指,低声说道:“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你不用着急,即便父皇和姑母有这心思还是得看咱们自己个儿,若是你我执意不肯他们也没辙。你放心,你慢慢琢磨着,只要没有过明旨万事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子沅心中赞成,这是背水一战,总是要与母亲说清楚才行的,就像霍允说的在看清楚自己的心之前她不能做任何决定。可是,一想起母亲正颜厉色的样子,她从蜀中归来就答应过不再忤逆母亲,她是孝顺恭敬的女儿,每每想起父亲镇守蜀地母亲独自抚养她不易她不忍忤逆母亲。
      “这世间有许多事由不得我不愿意,就像……”就像青雪花朵一般的年纪正熬油灯似的替自己赎罪,她抗争过可惜没有任何结果。
      霍允知道她自小便是柔顺乖觉,忍不住逼问她道:“好了好了,你总是这样瞻前顾后,你且问问你自己,你愿意与我成婚吗?如果你愿意就当我今日什么都没说过。我走了。”说着起身作势要走,子沅连忙拉住他,心里着急脱口而出:“我不愿意。”
      “可我没法子忤逆我母亲。”子沅怯怯的说。
      两人俱是沉默。
      良久霍允才说:“若是我抗婚可能被贬,像皇叔一样贬去漠北或者崖州。若是我直接告诉父皇我不愿与你成婚,父皇也只是换一个人,也许就是现成的张灵然,若是张灵然我宁愿是你。”
      子沅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种感觉是妥协,两人相视苦笑。
      同是天涯沦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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