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错觉》香露明虾球

12、第 12 章

　　宋君年早就猜到Dr Li请他来品尝新购得的茶叶肯定有更深层的原因。他端著滚烫的瓷杯，一边时不时地点头应和Dr Li那用蹩脚的普通话说的客套话。刚开始来养和医院的时候，这位眼科部主管就用普通话和他交流。他以为这是前辈对小辈的迁就，甚觉惶恐，连连劝Dr Li说回自己惯用的英语和广东话。没想到Dr Li宽和地拍拍他的肩膀，笑著说他多虑了，解释自己只是想多练练普通话。只是，这麽多年过去了，Dr Li的医术日益精湛，普通话却还是在“煲冬瓜”的水平。

　　聊著聊著，不知怎麽，Dr Li突然聊到了他的感情事上。

　　“你来香港也好多年了，房子也买了，打算甚麽时候请我喝喜酒啊？”Dr Li端著自己最常用的杯子，笑眯眯地问。

　　“可能得请您老人家多等几年了。”宋君年对这类问题早已习惯，也颇有回答的心得，“我很是羡慕您和您夫人的感情，希望能像您一样幸运，找到一位情投意合的妻子。我，还在等。”他加重了最后一句话的语气，还带著一丝真情实感的希冀。

　　Dr Li认同地点头，“好好好。”想来宋君年的感情生活并不是他的重点，他接著就转到了他真正想对宋君年说的话。

　　“合适的人总会出现，不急不急。尤其在香港社会，大把人不婚不育，你结婚的压力咧不会像在内地那麽大。”Dr Li的话让宋君年甚觉舒服。

　　香港早已过了对“大龄不婚”的惊讶、不满和歧视的年代，慢慢接受每个人都有自己舒适的生活方式的观念，对单身人士——尤其是大龄单身人士——的理解和包容比内地强很多。这是宋君年当初决定留下的原因之一。香港有时还挺畸形的，是个“笑贫不笑娼”的社会，会称颂某个女人做了大富豪的第N个太太后的奢华生活，却对人家以前的寒酸日子冷嘲热讽。但不管怎样，只要活得符合世俗观念的成功，那麽这裡所有人都会认同你的一切。这让他想起宋蘅。宋蘅很幸运，她的收入和地位符合社会约定俗成的“成功” 标准，所以没有人会非议她的年龄和感情状况。但宋君年清楚，若是在内地，宋蘅再出色，她只要一日不结婚生子，就没有人认为她是个榜样、是值得人学习的楷模。相反，人们会同情她，句句话都将是有钱但嫁不出去的感慨。

　　“既然暂时没打算成家，我想你可以试著再投入一些时间在工作上——”Dr Li示意宋君年先听完他的话，“我知道Ralph你非常敬业，工作也非常出色，病人对你的反馈都很好。这些年从内地专程来养和医院看病的人越来越多，我们部门呢就你一个人在内地生活过，了解内地人的就医习惯和就医观念。其他人，包括我在内啊，普通话咧真的是一言难尽，所以我们万万少不了你。”
　　宋君年真真是摸不著头脑了，完全搞不清楚Dr Li今天叫他来是什麽意思。

　　Dr Li又喝了一口茶润润喉，继续道：“我个人，还有眼科部其他人，都清楚你是个很优秀的医生，但是这个社会呢，有时还挺肤浅，喜欢看各种头衔——这恰恰是Ralph你最缺的。”

　　该来的还是要来的，宋君年长歎一声。

　　“您知道我不喜欢这些虚的。”宋君年无奈地扶额，另一隻手无意地摆弄著白大褂上的纽扣。“病人的病治好了，这就是我全部的责任。”

　　“我想知道你为什麽会选择养和医院。香港也有很多很好的医院，公立的私立的都有。”Dr Li似乎在一步步引宋君年进一个圈子里。

　　“但是养和医院的综合素质是最好的，不是吗？”宋君年知道Dr Li欣赏坦率之人，也不打算拐弯抹角，“其实原因还蛮多的。在养和，我能以全香港最快的速度接触到外国的最先进的技术和设备，交流的机会也多。”宋君年低头无奈一笑，“而且我虽不喜欢虚的东西，但也还是个凡夫俗子，自然要考虑家裡的利益。家父对我不回上海继承家业一事很是恼火，我只能尽绵薄之力在香港替家裡拓展人脉。养和医院接待的都是香港有权有势的人，是一个很好的平台。”

　　Dr Li似乎听到了他想要的回答，讚赏地看著宋君年，开始顺著讲下去。“你想认识的这些有权有势的人，恰恰最看重头衔。”

　　其实Dr Li不说，宋君年自己心裡也清楚，若不是背后有价值过百亿的上市企业作背景，香港的上流社会哪裡容得下他这个头衔只限于眼科名誉顾问医生和眼科专科医生的人。他现在处于慢慢拓展人际关係的阶段，有花俏的头衔傍身确实会是助力。

　　“其实咧，只要你好好整理一下平常写的笔记和心得，在世界知名的医学杂志发表一下，或者努力申请个院士什麽的，你的名片就会很漂亮了。”Dr Li道，“我自己是不在意你是名校副教授还是院士，但有的人咧就很在乎这个。前两天有个女病人找我看病，说本来有人跟她推荐了你，但看到你的简历那麽简单，觉得你信不过，宁愿等久一点也要找我这个主管诊治。有时候这也是对你能力的不公平，你说是吧。”

　　“你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去拿一些和自己能力匹配的证明。我很看好你。”

　　下班之后，宋君年开车的车速比往常快了不少，终于赶在自己最爱的那家专门卖烘焙材料的店关门之前买到了刚刚运到香港的淡奶油、杏仁粉和黄油，再去超市买新鲜的柠檬。回到住处，伺候好那一墙的兰花，宋君年便开始挽起袖子用做甜品这个老方法排解愁绪。

　　打发黄油的时候，宋君年精神恍惚起来。当年他执意不回上海，宁愿折中来香港，加深了他和父亲的矛盾。姑父为了息事宁人，便道让宋君年来香港也挺好的，可以替家裡拓展人脉（那时已有在香港上市的打算）。这样父亲才勉强同意他来香港，还强硬地要求必须要去香港最好的医院以认识最有权势的人。以前知治还没在香港上市，他还能随心所欲一些，不刻意和病人打好关係，能聊得来的就聊下去，只有匆匆一面之缘的也随缘。如今不同以往，他或许不能再任性了。本来以为知治上市之后就没有那麽多麻烦事，现在想来只要他还是宋家的一员，他就得承担相应的责任。

　　一天就24小时，排除掉在医院的时间，剩下能掌控的也就十到十二个小时，宋君年真想不到自己还有什麽时间和精力去social。他尽力把握生活和工作的平衡，只是不知道social算是生活呢还是工作。

　　想东西想得出神，调好烤箱之后宋君年才发现自己一不留神就把刚买的柠檬全榨了，而且还全倒在派液裡面。宋君年恼怒地一把扯下围裙扔在餐桌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思前想后，想起自己还剩下一些自制的黄桃罐头没吃完，便等派烤到一半时拿把派出来，然后将剩馀的黄桃全倒到半凝固的派液里再放进烤炉。宋君年实在不敢相信成品是会是什麽味道，估计将是他甜品生涯的一次灾难。

　　真是诸事不顺。

　　耳朵模模糊糊听到了坂本龙一的“tango”。宋君年以为自己幻听了，一两秒后才想起是自己手机响了，连忙一步并两步跑到楼上卧室的衣帽间从今天穿的西装外套里掏出手机。

　　“你在家吗？”是宋蘅。

　　Gosh，她是怎麽算好时间自己在家的。他一定要找出是谁把他的schedule洩露出去的。

　　“在。”宋君年客客气气地说。

　　“你现在方便下楼拿一下东西吗？”

　　“是什麽？”

　　“下来就知道了。不会耽误你很久的。”宋蘅说完很快就挂了电话，好像很怕他会推脱。其实她都到他家楼下了，他好意思不下去吗？宋君年发现宋蘅很会利用人情往来的规矩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从小阳台探出身去，果然宋蘅的车子就停在下面。他到底要怎麽做才能让宋蘅明白他们是不可能的。他已经尽自己所能礼貌友好地拒绝她，可再重一点的话他就不敢说了，生怕自己重蹈叶晋之的覆辙，给宋蘅造成很大伤害。

　　但愿不是些奇奇怪怪的钥匙、水晶球和情侣玩偶，这些东西他已经从前女友们那裡得到足够多了，也一并捐给了孤儿院。

　　宋蘅是完全按耐不住自己的心情，宋君年一出现在视野里，她就抓起一个牛皮袋子，光速从车里下来跑到他面前，步伐毫无优雅姿态，只有迫不及待。

　　“给你的。”宋蘅把牛皮袋子塞给宋君年。

　　宋君年狐疑地将牛皮袋子看了几遍，“谢谢啊，我可以拆吗？”他在看袋子，也知道宋蘅在看他。

　　“As you like.我赶时间，先走了。”宋蘅看了一眼手錶，再向宋君年投去恋恋不捨的一瞥，看样子真的行色匆匆。

　　“wait.”宋君年叫住她，“可以等我两分钟吗？”

　　“怎麽了”宋蘅惊喜地回头，往回走了两步，又颇为难地停下来。

　　宋君年来不及回答她，扭头就往楼上走。他打开门，刚好听到烤炉发出清脆的“叮”一声告诉他他的酸甜柠檬派做好了。还好他这个人有强迫症，什麽东西都喜欢整整齐齐地放好，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出一个盒子，大小合适，外形也大方得体。他三下五除二将滚烫的柠檬派放进盒子里包好，匆匆提著下楼。

　　“礼尚往来。”他把盒子递给宋蘅，“新鲜出炉的lemon peach pie。现在先别吃，会烫到嘴的。”

　　“你做的？”

　　“嗯。”

　　宋蘅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眨巴几下长长的眼睫毛，直到宋君年提醒她她赶时间才结结巴巴地道谢，一步三回头地往停车的方向走。

　　宋君年目送她离开才慢慢回去。他希望宋蘅明白亲密关係不需要礼尚往来，而他们的关係需要算清楚账。他没兴趣知道宋蘅送给他什麽，只求能还掉她的人情。他摸不准这次的柠檬派做得好不好吃，说实话，他心裡百分之八十肯定黄桃也中和不了柠檬的酸。嗯，最好是不好吃，这样宋蘅就会明白他连回礼都没心思挑，随手把做砸了的柠檬派给她。

　　他甚至没有拆开牛皮袋子去看看裡面是什麽，便把袋子塞进书柜的一个格子里，转眼去厨房摆弄剩下的材料。还剩下不少杏仁粉，足够做一打马卡龙。

　　晚上大概九点左右，他正在whatsapp上跟钟佩悟抱怨明天被迫去相亲这件事，宋蘅一个电话过来，一接通就是炮如连珠的讚美。

　　“Ralph，你的柠檬派真的真的真的太好吃了！”电话那边有在沙发上蹦蹦跳跳的声音，宋蘅似乎在跳上跳下，“Gosh，怎麽会有这麽好吃的东西。”

　　“你不嫌酸吗？”宋君年难以置信地问。

　　“我喜欢吃酸的东西啊。越酸越好！！！其实我一吃就知道你肯定是柠檬汁放多了，口感挺涩的，但是你放的黄桃很好地中和掉那涩涩的苦味。一口把pie和黄桃都都吃下去，感觉超完美！！”宋蘅话里带笑。

　　“你不介意就好。”宋君年心裡闪过一丝愧疚，“很抱歉把一个残次品给你。”

　　“你眼裡的残次品在我眼裡是perfect的。Ralph，你不需要感到抱歉啦，我真的很喜欢你的not-so-perfect lemon pie。你以后要是做出了什麽失败的甜品，都可以给我，我愿意当你的dust bin.”

　　这明裡暗裡的意思啊让宋君年浑身不自在，再客套两句便以要给花浇水为由挂了电话。他感觉这阵子一堆人跟他过不去，家裡、Dr.Li、宋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