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钟》人间四月o

4、四

　　靖王殿下穿着朝服一路轻车熟路地了南苑，还没找着自己包下的那间院子，就在前院的青石板上看见了昨夜那个小孩儿。
　　大早晨的，风打在身上凉嗖嗖的，这孩子就穿了件单衣，显得身形愈发单薄。小小的一团怯生生地跪在边上，低眉顺眼的，看着就怪可怜的。
　　其他人都在做早课，几个教司也都在盯着其他人，像是都没看见这孩子似的。
　　这是故意被晾在那了。
　　许景明皱了皱眉，站在门口也没让人通传，看着只觉得奇怪。
　　自己昨儿夜里才要了他，那这孩子怎么着也能算得上是靖王殿下的人了，在自己还没淡了兴致之前南苑的教司就敢这么罚他，这是明目张胆地打自己的脸呢？
　　现在南苑的人胆子都这么大了？

　　许景明心里被莫名激起了点儿火气，只是忍着没发作，先转头问俞任:“怎么回事？”
　　俞任被他问得有点莫名其妙。

　　“我还当是这孩子哪儿惹着你了，”许景明指了指那几个南苑的管事，“你故意让他们折腾人呢。”
　　俞任哭笑不得地行了个礼:“殿下明鉴吧，属下什么时候这么放肆过了。”

　　许景明无所谓地摇摇头。
　　要真是俞任吩咐的，他倒也不觉得如何——且不说这人是自己的奶哥哥，就是在王府里，后院的事儿自来也都是俞任一力打理的，奖惩赏罚的小事他并不怎么掺和，更别说这还只是个无名无分的伶人。

　　但要不是俞任授意的，这事儿就有点不怎么好看了。

　　“那南苑的管事这是什么意思？”许景明越看越不乐意，“是昨儿他们严骅他们吩咐的？”

　　许景明说着自己也觉得不大可能——好歹那一个个的也都是世家公子，哪儿就那么小的气量了。
　　再说了，就是真有那种逮着点小事儿就折腾人的，好歹也得顾及着靖王殿下的脸面吧？

　　许景明实在闹不明白怎么回事，抬脚进了前院，径直走到那小孩儿身边，拎着后衣领子像拎只小狸奴似的把人拎了起来。
　　那小孩儿原本在边上跪得又饿又冷，晕晕乎乎的又突然被挺粗暴地拽了起来，小狸奴一下子就被吓得炸了毛。
　　小狸奴还在炸着毛，又被兜头盖了件披风，一时间暖和不暖和还没感觉出来，脑袋从挺厚实的衣裳里钻出来的时候眼睛都瞪圆了。

　　看起来像是还没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似的。

　　“去，先回屋，”许景明还算温柔地揉了一把这小孩儿的头，给小狸奴呼噜毛似的，又往里院指了指，“早膳也该送来了，你去看着他们点儿。”

　　小孩儿怯生生的在那站着，又不敢走，又不敢不听他的话，一时间看着可怜兮兮的。

　　许景明大约也知道这孩子在怕什么，无所谓地笑了笑:“也成，不走也成，在这儿听着，正好我也有话要问问你。”

　　好不容易被安抚下来的小狸奴又因为这一句“有话要问”被吓得炸了毛。

　　这胆子就实在有点小了。

　　要是女孩儿也就罢了，靖王殿下十五从军，身边都是些刀剜在肉上不出声的军中儿郎，心里其实是很不待见那些个动不动就吓得掉眼泪的男孩儿的。
　　虽然这小孩儿还小，看着也的确很是瘦弱单薄，但毕竟也是个男孩子，胆子这么小实在不好伺候。

　　“行了，不许哭了。”
　　许景明心下先烦了几分，斥了一句，“整天哭天抹泪的像什么样子。”

　　那小孩儿被他吓得一抖，看着越发害怕了。
　　许景明看得皱眉，可还没等他再说话，这小孩儿就摇了摇头:“没有，没有哭的。”

　　许景明还真没想到他敢这么回话，诧异之余又有点好笑:“不是你在这儿怕得直哭？”

　　那小孩儿又摇摇头，拿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下，认认真真地跟他解释:“不是，奴害怕，但是奴没有哭。”
　　一边说着，一边还想把手给他看，证明自己手上没有湿乎乎的泪，只是又不太敢，一只手怯怯地伸出来也只敢往前伸了一点点，又紧张地攥在了一起。

　　“好好好，没哭没哭，”
　　许景明差点被他逗乐了，刚才心里那股子烦心劲儿也顺了不少，甚至被他这么认真的解释闹出来了点儿冤枉了人的愧疚，好言好语地哄了一句，又指了指裹在他身上的那件披风，“把衣裳拢拢，风都灌进去了。”

　　那小孩儿被他吓得战战兢兢的，不知道靖王殿下刚刚才恼了，怎么转脸语气就温和起来了，越发觉得靖王殿下喜怒不定，肯定是特别能折腾人。

　　许景明还不知道自己在这小孩儿心里已经成了个难伺候的，自觉把人安抚好了，转头看了看呼啦啦在地上跪了一片的人，点着让刚才那个教司过来，指了指自己身边这小孩儿:“怎么回事？”
　　那教司叫苦不迭，实在拿捏不准这个阴晴不定的靖王殿下到底是什么心思，试探着问:“不是殿下吩咐着……”

　　“我他娘的吩咐什么了？”
　　许景明心里本来就有火气，好容易逮着个口子似的，连话都没让他说全，呛了火药似的，“这孩子昨夜才跟了本王，今儿早晨你就敢让他来这儿跪着？那明儿本王要把人接进府里，出门前你是不是还得给人来顿鞭子立立规矩？”

　　这话说得就重了，靖王殿下这话原样传出去，整个南苑都得落个“不敬天家”的罪名。教司被他吓得忙跪了下去，连称不敢。

　　“本王看你是真没什么不敢的。”许景明明摆着是要给这小孩儿撑腰，“你不敢，那还是他自个儿来跪着的不成？”
　　教司浑身冷汗，小心翼翼地驳辨:“殿下容禀，小人怎么敢对殿下不敬……今儿早晨确实是沈宁他自己过来的。他早课又迟了，才在一旁跪着的啊。”

　　南苑里的教司总不至于蠢到那这话当面蒙他，许景明心下诧异，又问这小孩儿:“好好儿的，你自己过来跪着做什么？”
　　这小孩儿眼睛还红着，被许景明这么一问，也愣住了，自己想了一会儿才呐呐道:“您，您没有说奴今天不用上早课……”

　　许景明:“……”
　　理直气壮。
　　合着都是他的不是，上朝之前忘了跟这小孩儿多说一句话，就折腾出这一早晨的事儿。

　　“这他娘的，怎么都赖上我了。”
　　许景明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到底该怪谁，颇无奈地点了点头:“行行，赖我就赖我吧……不早了，回吧回吧。”

　　许景明边说着边带人往荆文小榭走，刚走两步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吩咐刚才那个教司:“这孩子很合本王心意，这两日的承恩灯都点着吧，灯油钱你去府里支。”
　　教司连忙谢恩。

　　许景明嗤笑一声，没再理会他。

　　他也知道这教司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无非是觉得昨儿晚上这小孩惹了事，自己叫他伺候也是出气来的，忙不迭的折腾人讨好自己罢了。
　　若非如此，这小孩儿才刚伺候了自己一晚，就是真自己去跪着了，南苑的教司又不是蠢的，就敢看着他跪着了？

　　底下人察言观色的手段，许景明也懒得多作理会，一路回了自己包下的那个院子，吩咐自己府里的人摆膳，他带着这小孩儿去里间换衣裳。

　　靖王殿下事多穷讲究，哪怕饿了一早晨了也得不紧不慢地换上常服再用膳，要不然就哪儿哪儿都不舒坦。
　　可惜这屋里没别人伺候着，那小孩儿又不知是真不懂事还是假不懂事，进了里屋就规规矩矩地站在门边，也不过来搭把手。
　　也幸好靖王殿下是个在军里待过的，不大讲究这些。自己一个人也能把衣服穿得整齐，不似他皇兄似的只会伸手。

　　一直到许景明自己穿好衣裳，慢慢地扣好了扣子，那小孩儿才突然反应过来似的，试探着走了过来，呐呐地站在一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搭把手。
　　许景明也没为难他，正好他自己也够不着，就点了点手边的腰带，让他帮自己系好，笑道:“怎么着，这是等烦了？”
　　一句随口的玩笑话就让那小孩儿吓得一缩身子，小心地看了看他的脸色才摇了摇头:“没……没有的。”

　　这胆子也太小了。

　　许景明就不再逗他，带着他落了座:“快吃，不早了。”
　　那小孩儿又小心地点了点头，轻轻道了声谢，然后安安静静地捡着自己最近的那碗粥慢慢吃着，规矩得很。
　　食不言寝不语，钟鸣鼎食家的规矩。偏许景明自小散漫惯了，特别不喜欢用膳时两人相顾无言安安静静的氛围。

　　伺候过他的也都知道他的性子，用膳时总会说些讨巧的话，又或者趁机同他撒个娇讨个宠，有时候一顿早膳能用上一个时辰。
　　许景明并不反感这个，甚至还挺喜欢那种自在的感觉。

　　只是这个小孩儿半天了，一句话都不说，吃东西也是安安静静的，垂着眸，也没看他一眼。
　　连句讨巧的话都不会说。

　　就是再不懂事的，这时候也知道说两句讨喜的，最不济，要些银子也是好的吧？
　　况且，这南苑说着好听，是个大内教坊，可里头的日子过得到底多清苦多难熬连许景明都猜得出来，更别说这小孩儿日日受着了，哄得自己高兴了，没准儿自己就给他接进府里呢？
　　再怎么着，好歹能比现在过得舒坦吧？

　　许景明看着他，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多好的机会，怎么就不知道把握呢？

　　那小孩儿让他看得不明所以，抬头询问地望向了他:“王爷……？”
　　许景明不动声色:“没事儿。”
　　然后那小孩儿就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确认了一下自己并没有惹他不高兴，就又继续闷头喝那碗粥。

　　许景明:“……”
　　被冷落的靖王殿下强撑微笑，也尝了一口白粥。
　　这一桌的早膳都是靖王府里做好送来的，一碗白粥也软糯可口，味道确实不错。
　　但是还没不错到让人连跟自己搭话都顾不上吧？

　　作为京城里多少闺阁少女怀春的对象，许景明对自己的长相还是很有自信的。
　　而作为当今皇上嫡亲的弟弟，靖王殿下对自己的财势也没有过什么怀疑。
　　到哪里都被人捧着的许景明，第一次在一个小孩儿和一碗白粥面前，被人忽视得彻彻底底。

　　许景明盯着那碗粥，突然有点想让人撤回去。
　　“这粥谁做的？”许景明扬声叫了外头伺候的人进来，指了指那碗敢跟自己抢人的粥，“去，回府让人……”
　　后面的话在旁边这小孩儿紧张又胆怯的目光里拐着弯咽了回去。
　　不行。
　　再吓着这孩子的。
　　自己跟碗粥个什么劲儿。
　　可真是他娘的越活越回去了。

　　许景明顿了顿，转了个弯继续道:“赏，让人赏今天的厨子，这粥熬的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