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同尘》四十五元

182、祭拜

　　卫翎心中一痛，覆着秦峥手背的掌心加了几分力道，温声对秦峥说：“你还记得你当初是怎么劝我的？宽慰我宽慰得头头是道，怎么到自己身上反看不清了？”

　　秦峥努力回想一阵，想到自己当初似乎对他说的是“你姓卫，不姓慕容，别把乱七八糟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扛”。现下想起来，不由自嘲地一扯嘴角：“我混蛋，我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费力仰起头，望着帐顶漏下的明黄日光，满眼尽是苦涩：“我和你不一样，你是凉国的学士，却不是慕容氏的家臣，不必囿于慕容氏的下场自怨自艾。可我是齐国的将军，我毕生的使命就是尽全力守卫国土，保护一方百姓安定，如今却犯了这么大的疏忽，漏掉了一整个寨子的齐国百姓。一千三百多平头百姓，就这样死在北疆人的手里，还是被生生坑杀的。”

　　秦峥每说一句，卫翎都下意识皱一皱眉头，却没有开口。过了良久，他深深叹了口气，道：“你说的没错，寨民的死，齐军有责任，你更有责任。虽然是北疆人不遵守战场规则，丧尽天良，但你的失职让寨民失去最后一层保护，也是很大一部分原因。”

　　秦峥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明显地抽了几口凉气。

　　“你是有错，你也有理由自责，可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寨民还需要你去替他们报仇，还有更多的百姓等着你。”卫翎加重了语气，说出最后一句。

　　从进门开始，秦峥的脑海中就一直嗡嗡作响，像是一股汹涌的洪流被堵住来去的路，原地越涨越高，逐渐没过理智的堤坝。卫翎早就意识到了他的不对劲，因此遣散了其他人，耐心听着他发泄式地说出心中所想，再狠心剜开他最刺痛的地方，放掉沉痼的瘀血。秦峥心中汹涌的洪流一下子有了释放之地似地，猛烈冲击之后，终于泄入了平阔的汪洋。他此时抬头看向卫翎，眼神中的混沌逐渐散去，重新恢复了清明。

　　卫翎松了口气，上前把自己埋在了他的怀里。

　　“我刚才吓到你了吧？”秦峥叹了口气，抚着卫翎的头发问道。

　　“没那么不经吓，只是没想到秦大将军，还有这么怂的时候。”卫翎故意打趣地笑道。顿了顿，他又安慰道，“没关系的，人总会有脆弱的时候。你这些天在战场撑得太累，这次的事，一下子把你压垮了而已。”

　　秦峥把下巴靠在卫翎的肩头，鼻翼埋进他耳后的长发，贪婪地嗅吮他的气息。“让我靠一会，就一会。”

　　卫翎多想紧紧抱住秦峥，告诉他靠多久都可以，但他不能说出这句话，他也知道秦峥不会接受。军帐外敌情瞬息万变，五万齐军还等着秦峥去指挥，去带着他们驱除鞑虏，还边疆一个太平人间。留给齐国大将军秦峥，蹲在原地自舐伤口的，只有这偷来的半寸光阴而已。

　　果然片刻之后，秦峥抬起了头，歪过脸轻啄了一下卫翎的唇沿，便放开了他。

　　“吴星，军队都清点好了吗？”秦峥转向外面道。

　　帐外立刻便有了回应：“启禀将军，俱已清点完毕！”

　　“好。”秦峥颔首道，“传令下去，让三军好好休整，原地待命。明日一早，便全军开拔，征讨尤格萨隆。”

　　“末将领命！”吴星用力一抱拳，应道。

　　秦峥言罢，又回身对卫翎道：“我再去一趟秦岭，祭拜寨民。”

　　“我和你一起去。”卫翎点了点头，笃定地看着他道。

　　秦岭村寨。

　　这个村寨安在连绵山峰的深处，地势崎岖几乎不与外界往来，连尤格萨隆找到这里也是误打误撞。秦峥白日怒极之时，带着军队跋山涉水，披荆斩棘，扒着大岩壁和刺丛生生辟出无数条路，只为用最快的速度直冲入腹地。战事结束，倒坍一地的断壁残垣和破败的植株，令本就崎岖的路段更加难走，两人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走进村寨内。

　　一进门，卫翎从扑面而来的血腥气中，就可以感受到，这里先前发生了一场多么激烈的战役。而踏进村寨的秦峥没有停留，直直走向了埋葬寨民的地方。

　　夜色的笼罩之下，新翻起的泥土带着粗糙的光泽，幽幽地闪烁着，满是死气和寂然。

　　秦峥久久凝视着这片土地，忽然走上前，缓缓跪了下来。

　　“对不起。”他对着土地，前额深深叩了下去。

　　“我秦子嵘在此立誓，一月之内，定取尤格萨隆项上人头，来祭拜各位的亡魂。”秦峥一字一顿地说罢，再次深深叩首。

　　“等战事结束，我再回到此地，好生安葬各位，重新修缮村寨，你们生前的一切，我会替你们妥善保管。”第三次，前额用力地磕在眼前干涸的沙砾上。

　　三叩首，中原大地最高的礼节，秦峥自出生起，就没对除了天子以外的任何人行过如此大礼，今日，他以最大的尊重和决心，在秦岭的千人坑前，留下自己的承诺。

　　卫翎站在秦峥身后不远处，无声地看着这一切。这场忏悔和承诺，旁人代替不来。血和泪凝成的心结，也只能由他自己用血泪打开。

　　秦峥已经站起身，转身向卫翎走来。卫翎此时不知怎得，忽然不合时宜地冒出了一个想法。他下意识地问道：“如果有一天，我站在了你的家国大业的对立面，你会怎么办？”

　　秦峥沉默了一瞬，盯着他的眼睛道：“对不起，我没办法骗你。如果真的要我选，那一定是我的国家。”

　　卫翎轻呼出一口气：“我明白。”

　　“光羽，我的国家很好，皇上和臣民也很好。即使现在有误解，我也会尽全力保你不受委屈。如果有什么事，一定不要憋在心里，告诉我，我会帮你。”秦峥深深看向他的眼底，道，“你答应我，永远不要站到那个位置去，好吗？”

　　卫翎琥珀色的眸子在月光下，显出月色般皎洁的莹润温和。他回望着秦峥的眼睛，只轻轻说了一个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