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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宁玉 ...


  •   那夜顾晓梦识趣地先走了,给两人留了独处空间,虽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沈静却愈发沉默寡言。
      仿佛中秋是个致命的分界点,自那之后,状况接踵而来,次次攻人心防,不留余地。
      首先是,阿兵死了。
      在受邀前往其它分部讲演译电技巧途中遭到伏击,一辆车整个给炸得干净,连尸首也没抢回。
      沈静把救援队在现场捡到的半块墨镜碎片用绢布包好,放进属于阿兵的号码箱中,看它慢慢被埋入地下。
      她全程都没有说话,追念会上全场特员也只是敬礼,无人流泪。
      回避感情,信仰至上。这是七〇一的特点。
      仅仅过去一天,一天而已啊。
      那大男孩嘻嘻地笑着,端了盘子跑进厨房抢着洗碗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她后悔自己那天明明有话要说却未开口,给逝人留了永远的悬念。
      [学宁。]
      回到房间,她心神不定坐立难安,像个懵懂的孩子,自言自语,默然祈祷。[是我们做错了吗……]
      1950年9月28日。
      局长把所有人召集到广场,宣布[七〇一总部暂时已不再安全]。
      [请各位成员做好转移准备。]扩音器里的声音一圈圈绕向四面八方,[近期沪内恐怖行动猖獗,必须最大限度保存组织有生力量。]
      张学宁站在人群里,远远望向局长,目光炯炯。

      [顾姐,我要先走了,两天后上海火车站见。]
      当日午后,顾晓梦送走了张学宁。据她说,上面要她先进上海城区与分部局长会合,就撤离一事谈拢具体安排,之后再与顾晓梦一同前往分部报到,沈静稍后也会抵达。
      尽管事出突然,想想分开只两天,不算很长,顾晓梦便没在意,临别也没说上许多话,时间不等人,耽误不得。迅速收好行李,等待与张学宁碰头。
      9月30日一早,接顾晓梦的专车到了,拎着箱子她最后回望一眼总部,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俩〇〇同志吧,二〇〇有信给你。]
      司机递给她一枚信封,转身发动汽车。
      顾晓梦接信便拆,取出信纸,确是张学宁的字:

      [原谅我,顾姐:
      你在看到这封信时,也许我已无法回返。周年阅兵很快就要开始了,执行每一次任务都有可能发生意外,我不想令你再次遇险。
      其实,很早之前我就和局长约定过,待时局稳定便送你离开,你不适合也不应该永远待在七〇一,毕竟在杭城还有人在等你,不是吗?
      我已随信附上此行车票,杭城方面也有接应,局长给杭城政府写了亲笔介绍信,帮你安排了一份相对平稳的文职工作,今后可以轻松不少。
      那些我们一起在七〇一度过的日子,我永远不会忘记。我欠你一条命,这次总算是还上了。
      顾姐,感谢你,为我与阿静做的一切。
      请你一定、一定要见到李宁玉,把我们许许多多人未就的遗憾都填补上吧,那样我们所做的所有事便值得了。
      祝你幸福。
      学宁上。]

      一封不长的信,顾晓梦看到开头就呆了,每读一字更如一声霹雳,待读完全部内容,已不知身在何方、今夕何年。
      轿车缓缓停在上海火车站门前。
      [回去!现在他妈的立刻送我回去!]她听见自己在吼叫,从箱里掏出手枪,扣准前座人的胸膛。
      [或者带我去找张学宁那个混蛋!她在哪儿!告诉我她现在在哪儿!]
      [同志,可是你那班车马上就……]
      [我不坐!]顾晓梦打开车门跳出去,[她说在火车站等我,她人呢!她人在哪儿!]
      [出来!张学宁你娘的有种就出来!]
      她气急了,气得跳脚,气得流泪,气的六神无主,气得肺腑俱裂。一瞬间她像给人甩了一巴掌,切身体会到了遭骗的痛觉。
      [顾姐!]
      右边有人叫她,顾晓梦转头看去,沈静正从之后的另一辆车上走下,向她跑来。
      [阿静……]
      [学宁,张学宁她,她……]顾晓梦话已说不利索,看着沈静,两只手还不住发抖。
      [她死了。]
      她……死……了。
      [顾姐。]、[是我,顾姐。]、[顾姐,小心。]……所有的画面嗡作一团在顾晓梦脑海里摇晃、回响,张学宁……死了?怎么可能呢!两天前是自己亲自去送的她,她穿了身平素最喜的浅灰大衣,还站在七〇一的路口笑着挥手说回吧回吧。
      那样神采奕奕、意气风发的少年人没有任何权利突然离开!就算她自己默许也不可以不可以!她怎么忍心?怎么舍得?她怎么能他妈的他妈的这么自私!
      [放开!放开我,沈静你躲开,这孙子骗我!她骗我——!]
      人群纷纷朝这边侧目,沈静死死揽住顾晓梦的腰,从车上追下的司机赶过来压着她的胳膊,顾晓梦仍是怒不可遏地对天爆喝,向前猛扑,使不完的气力。
      [顾姐!]沈静拽不过她的蛮劲,整个人啪地跪跌在地,手心蹭破出血,仰首哭叫,满面潸然。[不要这样,求求你……求你不要这样。]
      见沈静流了泪,顾晓梦迅速静止下来,半边身子僵在原处,手中信封嗒一声落地,一瞬似是全部的魂灵都叫人抽去了,她也软软地瘫倒,为秋风吹乱头发。
      原来人是可以顷刻苍老的。
      半皱的火车票由信纸下露出边角,[上海→杭城],真真假假,绕了一大圈还是回到原点,命运注定和所有旅人开着最讽刺的玩笑。
      那曾是她魂牵梦绕的归乡,在中国所有城市的版图上,她曾无数次盼望抵达故土,成全一段奢望。然终不是在这样的时机这样的地点,让她再次抛下难以割舍的记忆,强行遣返,纵使在时间尽头可获圆满,那失去的已像抚不平的皱褶,永将梗立在某处,刺痛余生。
      [她,她是怎么死的。]
      还是要问这个问题,顾晓梦深吸口气,她恨透了所有无力改变的事。
      [她用假身份混进了外滩一处集会的活动现场,因为我们的疏忽听漏了一拍秘密电码,暗号没能对得完整。从她走近会场那刻其实就已暴露,之后,那边的人动手……]还是要答这个问题,沈静黯黯说道,一身落寞。
      她不再解释许多,只一一捡起地上的信封、车票,拎上顾晓梦的行李,匆匆登上月台。
      从没有整时间留以悲伤,沈静的当务之急是立刻将顾晓梦转移,让她脱开一场炼狱,重返人间。
      [你必须走!]推搡中火车缓缓开动,沈静几乎用上了全身气力向顾晓梦吼道,一把将她推上车厢。[忘了这里的一切,去找她!求你一定要找到她!这也是我们的心愿!]
      飘忽的余音随着轨道的节节远去,渐渐散为虚无。
      在上海站成为地平线上一颗小黑点,最终消失不见后,顾晓梦茫然地看向前方的空间,感到杭城一点点近了又近。
      会有谁在等待呢。
      她不说话,只想着,想着。
      答案在风中飘荡。

      与此同时。
      李心兰正收拾房间,从壁橱里她发现了一张照片。
      裱在透明的镜框里,时至今日依然清晰:
      中间的人是姊姊,一身军服笔挺,面前桌上摊着书本,似乎只很随意地向这边望一眼,发觉给偷拍入镜,却并不恼,脸上浮起一丝微微的笑,明眸若星。
      还有个稍矮些的女孩站在她身边,两手放在桌上,俯身偷看李宁玉的侧脸,笑得狡黠。
      这是幕抓拍的情景,还原着过去某个时刻正发生的真实。
      [她……到底是谁呢。]
      把照片凑到眼前一遍遍端详,李心兰静静思索,心底滋味稍有莫名。
      [离姊姊那样近。]
      放下照片,她抬头看墙上钟。
      快到时候了,她答应给一个近期请了病假的孩子补课。
      把照片摆回原处,关上壁橱,又走进里屋看了一眼:李宁玉还在睡着。放低声音压慢脚步她一点点挪出房门离开。

      午后稍晚些时候。
      顾晓梦走出杭城站,和接头人碰面,坐上提前备好的轿车,直奔纺织厂宿舍而来。
      不多时,在一扇门前她停下脚步,心跳急促,一阵恍惚。
      到了,终于……
      手悬在门框边缘反复演练各类叩门动作,却没一个满意,最终也未能真正落下,能站到这里已用尽她所有的勇气。
      未站稳,一个踉跄她不自主地向前晃去,手心下意识撑上房门。
      她几乎就是跌进去的,扑地一声。行李全翻在地上——门没有锁,刚刚是虚掩着。
      歪歪斜斜半跪着,目光尚在懵懂发飘,只一抬头,就与屋内人对上眼睛。
      一刹那万籁俱寂。
      李宁玉坐在桌边望向她,顾晓梦伏在地上,愣望着高处的人。两方都沉默着不发一言。
      她瘦了。
      这样紧身的白衫本不该看见摆荡的衣角,整段面料经得反复搓洗,再挂不住一众绵碎的絮子,过去那穿着旗袍清朗高格的女子已昂首走入幕后去了,同烟味都散尽。
      [玉……]
      实在太突然,无论做好多少心理准备,最终这刻顾晓梦还是失语了。来路上她试拟过无数种重逢的情景,精向细节的猜测却连想也不敢想:它们太琐碎也太伤神,偶尔念起便成罪过。
      李宁玉是顾晓梦永也走不出的牢。
      是自己亲手把锁匙交给她,[来,锁住我吧。从今往后,别再回头。]
      [我要你活着。]崇高者总自持崇高,多情偏为无情丧。
      接钥的人照做了,穿过黑夜走进白昼,却不再奢求自由,她走出一座炼狱,又陷入另一片泥沼。炼狱令她弄丢了爱人,泥沼已没什么可怖,索性把自己也一并遗失吧,人因有思才烦恼。
      她在囚住顾晓梦那天就死去了。
      如今行立的,皮囊而已。

      顾晓梦在等待,等待李宁玉先说些什么。
      然而室内依旧是片沉默,她隐隐感觉不太对劲,皱眉细看李宁玉的眼睛,目光是往这里看没错,神采却涣散,似在悠悠望着更为渺远的前方。
      片刻交汇的眸,小孩滚着铁环嬉笑跑过巷角,细碎阳影,热闹困于室外,一一都去了,远去。
      [有点冷了。]
      李宁玉将手笼到胸前,抚着膀臂,不好意思地笑。
      真是很冷,来时的火车上她就注意到窗外追着一片乌云,起初它是落单的,咔嗒咔哒的车轨声惊动了这个小家伙,它害怕了,皱缩成黏密的雾点,而后从天边的来处追上更多的云朵,聚慰到它身边,合力下起几阵秋雨,不负旅人箱里棉衣。杭城的夏天要走了,曾与雨季势均力敌的太阳业已病入膏肓,今天是最后的暖,最后的亮。
      秋天来了,无人可逃。
      低空中轰起闷雷,无声地贴着顾晓梦的脊背隆隆滚过,原野上有人唱着圣歌高昂地抬头走去,三面国旗扑棱抖落,坠入背面恒长的黑夜。颈上飘扬红巾的女孩向她挥手,神情由笑转为抽泣,直至诉不成声,双手合十,默然祈祷。五道枪响打破岑寂,画面升为猩红的灿,一线略显低沉的嗓音由邻旁加入,与先前清明的音高汇为和谐的二重吟合,丢下身后追赶不及的两人,越走越快,融于辽远,不知所踪。
      地板极凉,手掌极烫,散落各处的行李没人去拾,风从未闭的门外吹来,箱缝飘出一张照片,四边有三沾了血迹,凝焦相中人一双清朗眼睛:李宁玉的小相她永远带在近旁,出任务藏进胸兜紧贴心脏,谁也别想夺去她的命,这是她的万全防线,她的终极秘密。
      [你再等等,做饭的师傅很快就回来了。]
      [今天厂里工作不忙吧,同志,下班还挺早。]
      从地上颤着起身,顾晓梦回头关门,背后李宁玉又开始说上别的,语调轻柔,不闻伤痛。
      [是啊,今天放得特别早,]转脸回眸,顾晓梦笑着接话,字字微摇,[我也没想到。]
      [头昏了,我去歇一会。]苍白的女人先是撑着桌子站住,再晃晃忽忽拐向里屋卧房,走到房门口时她顿下来,转身看看顾晓梦,喃喃提醒道:[留神那些机子,当心划手。]说完才进了屋。
      卧房的门缓缓带上,静悄悄。
      静得像顾晓梦淌出的泪水,用手护住不让它们滴落,唯恐打扰一阵风,破坏一场梦。
      她又一次地磕坐于地,真实的,不加演绎。
      唱下半辈子独角戏的人临毕谢幕,坠了高台,练功房内耐打抗挫,天不怕地不怕,这一下却真摔伤了她。
      就这样跪着吧,偿此余生。裘庄的债,八年来她没有一天不在还。她以为自己总能还清的。
      [玉姐……]
      不,不甘心,不甘心。
      为什么,李宁玉,你告诉我为什么。
      我,同你,遥遥八年的等待,凭什么会是这种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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