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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枯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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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病了。
教员室的门边飘来一阵风铃的声音,是又有校工拿了笔和本子走进来要象征性地问一串天天都要记录在案的事情吗,还是有课上没有专心听讲惹得听漏了几个知识点的孩子在门外便彼此做上“嘘”的手势、蹑手蹑脚把门推开一道缝,忸怩的排作一队笼过脑袋吱吱呀呀推选出个发言代表,怎么都要补起错过的内容——随便是什么人吧,多半也同我没有关系。李心兰这样想着,两手趴在桌上软软地枕靠,头歪向一边,现在是午休时间。窗户外一路长过楼房的白杨树发虫害的频率是越来越高了,也不知是给何人在何年月植下的,她只记得踏入这间校舍那天这棵树的树荫很大很大,从底楼一直铺展到传达室和水房,那时拖着大包小包来此公干的青年教师一迈进校门就往这片荫子底下奔。可惜现在是萎靡了,树干对灰白色树皮的吸引力远远输给了泥巴地,才刚入九月,初秋的天拿出再多报酬也留不住这棵树了,它正以不可避免的速度接受着冬甜蜜但虚伪的诱引,一步步走向死亡。然而……然而所有的衰败都是由最简单也最易忽视的症状开始的,病变总从脆软的叶片边缘发生,浅灰的病斑渐渐下沉凹陷,吞噬由温柔起始,也由温柔结束。
她抬起头,从白杨上收回涣散的注意力,拔开钢笔盖,点着蓝黑的墨移向手边稿纸的第一行,首进两格习惯使然,字却宣得无心,随想随写,涂涂画画,待勾描几笔后定睛读时,那里留下的三字是个人名,淡淡在纸上晕开,清秀而隽永。
[李宁玉]
是从什么时候注意到的……关于这个名字联想开的记忆倒是很多,沿途追溯过去,虽不想过多提及,最早的印象确是从家乡的老宅生起的。三四月的广州惯是阴雨连绵,屋外的路面好涨水,邻家杂院的小孩子们不怕嫌地都跑出来,嬉笑着捏了纸船放进水里,搓着手看它漂漂荡荡悠向前方,再欢喜不过。然而这些寻常又简单的快活从来和李心兰无关,像是别人的故事,永远模糊而遥远,有一堵院墙隔断了外面的世界。在几乎每个关于雨天的回忆里,家中廊上穿着褐色短衫老嬷嬷们黄涩发枯的脸算得上是种鬼魅的群像,来往书房的大人们把手背在身后作出一副居高视察的样子,踱到小一辈门习字练书的桌边,站着看上一刻,做兄长的假悻嘲戏地哼出一声鼻音,[还欠火候呢……就这个样,干脆明年也不要出门],做父亲的,话是能少则少,[不错……]不说比说了还好些。整栋房子黑沉沉地矗在那里像一块大碑,不晓得以后要给哪个镇坟头。她从不愿正经穿小女生的衣服,永远乐于舒适地做她自己。打二哥房间顺走几件褂子,坐在通向屋顶的楼梯上,看白白的褂角给风吹得飘啊飘。其实那时家里的思想观念比起外面是好得多了,女子和男子无异,自小都受教育,只是这书也不是人人都合读的,有些人一面看书明礼一面照干着见不得光的勾当,空套一副标志衣冠,真真把书糟蹋尽了。
[我就是等以后长大了,也不会变成你们的样子!]遇见有经过的人拿她取笑,讲她个小姑娘家乱穿衣服,她便顶傲气地昂起脖子,拿手点过他们的鼻子再朝天上指。[……我要和宁姊姊一起离开这里,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还姊姊呢,说你多少次了就是改不了口,她是父亲的堂妹,三妹,论辈分你该叫她姑姑。]
[可不是么,宁姑姑大你十几岁呢]
大哥二哥对她这个小妹妹向来都是有一说一直来直去,两双清目能容得的仅有前方一隅,心思大概只停浮于打理家务规矩上学的层次,拐不进更深邃的交流里去。李心兰不爱与他们打交道很大一部分便出于这个原因。
不是不擅同人相处,只不过整个家里除了她心心念念的宁姊姊以外,所有的亲长似乎都已统一达成了某项共识:[遇着三丫头能避就避,不像话就少管,随她去吧],虽然内容不太中听,但对她来讲倒没什么坏处,反而更有底气率性而为:你们都盖章了嘛,我能有什么办法。
[我不管,宁姊姊那么年轻怎么就做我姑姑了?再说,我一直都这么叫她她哪次叫我改口过?分明是你们这些人见不得我俩关系好!净在这边挑拨离间!]
本已过去的事情,放在以往她是不愿多想的,只是其中一段短暂的留影与那个深藏心底多年未提的名姓有关,因此比起其它灰涩迷蒙的岁月,这些与[宁姊姊]牵系起的记忆却清晰无比、恍如昨日。
那一年她7岁,宁姊姊在美国念书,不定期回来,每个假期都有可能盼到她提着箱包,沿上家门外迂弯回还的小路,经过一进屋时略略俯首,带了满身的新派气息把整间暗沉无趣的老屋唤醒。
[回来了?]
姊姊一出现在祠厅门前,原有的生活节奏都隐隐在无形中受了影响,有不少小孩子从里屋跑过来,探着脑袋藏在堂屋柱后朝这边观望,父亲似是对这样的情形略有不满,并不去接她的行李,只拱手在后,淡淡地招呼。
[刚到。]宁姊姊也淡淡地回,微微点头,并不在意,拎上行李跨过下一进门槛,朝里屋走去。
她先一周就打听到姊姊要赶轮船提前回家的消息,特地起个大早,藏在卧房与前厅的走廊角落,听着听着深浅均匀的脚步声渐近了,便欢笑着从阴影中飞扑出来,一把搂着了李宁玉的腰。
[宁姊姊!你可回来了!]李宁玉的身上香香的,抱上了就不肯撒手。[兰兰……就知道是你,好啦,快松开松开,再不放手我可要给你勒昏了。]这不行,宁姊姊才刚回来可不能有事,她立刻松了劲,不想正着了李宁玉的道道。[让姊姊看看,是不是又长高了?]这次换李宁玉搂上了她,软和的大衣柔帖地贴着小丫头的面颊,一刹那怔得她连呼吸都差点忘记。
她喜欢宁姊姊,喜欢有关她的一切,她惯用的钢笔、常听的曲子、爱穿的衣服等等等等,在大多数时候比功课更叫她上心。也许这样的情感最终仅会被浅浅解读为关乎亲情的依赖吧。可哪个小孩子在迷于初始的亲密关系时会往旁枝末节上细想呢?享受现当下可以抓紧的欢喜已属于如此年龄层的最高叛逆。
愿望总是美好的,它们像飘飞的鸟羽在不经意间经掠你的眼,带来几微秒空幻的梦,然而乌云从来留不住雨,最无能之地永远属于现实。
之后的两个月,姊姊一直都住在家里,每次她蹑手蹑脚地拐进李宁玉的房间,姊姊基本都端坐在书桌前,或捧一本大部头的原版小说或执笔于手,在桌面摊开的稿纸上写写划划,然而她发现大部分时间李宁玉几乎呈入了种近于雕塑的状态,盯住屋前的飘窗一动不动,思绪却不知飞去了哪里。一改往日的嬉闹性子,她看得出姊姊不想被人打扰,她尊重她的态度,并未走上去问些什么,也不感到奇怪:宁姊向来是和家中其他人不同的,有些事情现在她看不明白,等长大自然会明白的。只是,总觉得那时的李宁玉和以前不一样了,尽管遇人仍会点头说笑,可小人儿心里常有一脉隐隐的不安在跳动着:有什么要发生了,一定与姊姊有关。
在秋季来临前,宁姊姊收拾好了行李,和过去一样,走到厅口和大家道别。关于那日已遗漏太多细节,她只记得当她追着李宁玉的背影跑出大门,边抹眼泪边说〔宁姊,早点回来!〕时,李宁玉没有像往常那般回她以微笑,点头应〔好〕。相反,她看见李宁玉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却没有出声,脸上不见任何表情,云层映下一层薄薄的阴影,衬得本就发白的面色更显憔悴。
[回吧。]李宁玉说,[要下雨了。]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李宁玉。
直到一个月前的一天,走过校传达室时门卫叫住了她。[是小李老师吧,有你一封信。]
信?李心兰感到奇怪,自从九年前方满十周岁跟叔嫂一道来到杭城,她就很少往家里寄信了,包括初中毕业后就读师专、再到师专毕业分去杭小做国文教师,这期间学费全是她四处帮工的报酬来的,不赖靠旁人也从不赊欠,近几年的社交也是少之又少,能有谁给自己写信呢?
回到教员室取出信纸,她看见父亲的字。
前半段是亲人之间的嘘寒问暖,大略看来中心只是[注意身体,工作上进],读到后半段时她没来由地一惊,倒吸了口凉气,把阅信速度一步步放至更缓、最缓。毕竟已太久没有宁姊姊的消息了,多年后再看见这个名字,她感到一阵恍惚。
[杭城第三棉纺厂……]对着天光她一遍遍默念信中提及的厂名,多年前曾萦绕心头的不安感再次涌来,几乎将她淹没。父亲说前不久宁姊姊单位的领导几经辗转联系到了广州老家,[她的情况似乎不很好,日常的工作已经成问题,现在厂里给她批了提前离休的生活保障金和宿舍,但最好是能有家属帮忙照顾。正巧三丫头你也在杭城,还记得过去你同她最要好,我想如果是你去,她一定会高兴的。]
信后附的宿舍地址离学校不远,事不宜迟,当晚她便循着这条线索寻过去,一路来到某扇指定的门牌前,伸手敲了两下。
[笃笃,笃笃]
敲门声传进屋内,无人来应,餐桌边响起一声轻咳。
弓背的女人黯颓地坐在这里,一只手搭在椅背上,脖颈已停得僵固难转,隔上许久她才像听见了什么声音,浑身一起用劲,慢动作般撑着桌面慢慢站起来。
[宁姊姊!]
终于等到开了门,还未看清来人样貌,李心兰笑着就迎过去。
[找……谁?]为来客的热情不喜反惊,李宁玉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诺诺地发出句问话,两眼间似乎不存在聚焦的中心,飘忽而朦胧着,像是隔了层迷蒙的雾窥向外界,看不清眼前的的人和事。
[……]李心兰也愣住了,来之前她做过心理建设,但这样的情况还是给了她一记霹雳。
[我、我是兰兰……姊姊,是三丫头来了,你不要怕。]
[兰兰……]李宁玉皱起眉头,转身踱进屋内,她走得很慢很慢,如同刚刚什么也没发生,甚至忘记将门带上。李心兰向前赶上几步,放下手里拎着的几件行李,再回去把屋门关好。
她打算和李宁玉长住一阵,照顾姊姊的日常起居,事实上今晚她是带着多年未见的喜悦来到这里的,说些掏心窝的话、聊聊过去的事情。在收拾好卧房她想再试试和姊姊叙旧,然而一整夜李宁玉都在沉默着,在客厅无光的角落里坐化为一尊雕像,她觉得这情形有点熟悉,只是李宁玉的眼里已看不见昔日的神彩,唯存些空空的茫然。
如果说临别时她感到李宁玉身上有种说不出的疏离,那么此刻她们已成了真正的陌生人。
姊姊离家的这些年,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次日是周末,她也随了李宁玉,一夜未眠。
发生了什么?
这问题非常难解,就是李宁玉也无法用言语作出回答。
日复一日穿梭在幅布机与接头车床间,和旁人不同,耳边始终萦响的绕线声并不令她焦躁,这反是好事情,没有过多精力去想别的事情。躬身俯首,只是在做,一直在做。
没有富余的钱买烟,索性戒了,常穿的旗袍落灰了便收起来,改穿朴素的白衫,过去的生活走远了就不会再回来,再留恋能管什么用呢?
不念了,不再念。
她这样想着,也这样做,用行动践行每一次想法,不问多余的事情。
厂里偶尔飘起的尘灰叫她咳出眼泪,大家擦净脸继续做活,她向组长多要了一副口罩,压低帽檐,面无表情地默泣了很久很久。李宁玉的话越来越少,她像个手法拙劣的戏法匠,苦心搭起的巡演台下其实没有一个观众,从头到外只有她困在戏里,也只有她在等待,可惜最终连自己都没有骗过,到头来还是输给了时间。
一根棉线悄悄绕上手指,随着机床吱嘎大转,白软的棉猛地收紧,如铁丝般锋利。她没能察觉甚至头也未抬,直到身旁有人尖着嗓门大叫:[停!都停!机床搅手了!]她才发现手边纱面上沾了点滴刺目的红。
[小李,你忍着点,我们这就有人来了。][来了来了,让路让路!]一队人从工厂各处跑向这里,拿了镊子伸过来,小心地分开紧咬在一起的丝线与血肉。
[哦……]她像个事外人冷眼看着,不叫也不嚷,只在白棉从伤口夹开的时刻轻作了一声,像是在叹气,却不带任何感情。
那之后李宁玉就像变了一个人,常常忙着忙着忽然发起怔,忘记最基本的工序,头发散了不知道梳,最后连上班都记不起了。
她像一棵正在残枯的树,随着分秒的流逝病入膏肓。
李心兰担心她的情况,交完每日的教案便马不停蹄往宿舍赶。
可喜的是今天李宁玉似乎记起了她是谁,眼睛也亮了一些。
[姊姊,温开水我给你倒好了,就在桌上]
[好……]李宁玉应了声,一点点往客厅挪去。
李心兰感到少许欣慰,擦了擦额上汗,转身走向阳台收衣服,正取着衣架,身后猛然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乒的一下,骇得她收了手上活,立马跑进室内。
摔成无数片的透明渣砾间延淌出一片莹莹的水,李宁玉的手仍持着握杯的姿态,直到李心兰闻声赶来,她才缓缓朝另个方向转过头,腼腆地张张嘴,痴痴一笑。
姑姑是真的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