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软》徐小溪

20、第二十章

　　蒋朱收到家信后，便召集了门下的幕僚们，将信中事情说明，幕僚们意见纷纷，唯有一人一直笑而不语。蒋朱见是前不久自荐的一位骆英骆先生，颇有些怀疑这不过是欲擒故纵的手法，便开口问道：“不知骆先生高见？”

　　骆英笑了笑：“虽然主上没有细说，但蒋相的信中，应该有叮嘱主上以不变应万变。”

　　蒋朱来了点兴趣：“哦，你如何得知？”

　　骆英继续道：“如今朝上无非发生了三件大事，帝陵树倒，燕州求援，考试选官，这三件事后面，都能看出一个人的影子，太后。第一件事，可见太后对京畿护卫的掌控；第二件事，可见太后与边关将士的关系；第三件事，便是太后与孙相与了默契，着意扶植寒门对抗世家。”

　　说得与父亲的分析一模一样，蒋朱不由得站起来，单独将骆英带回了书房，一拱手：“还请骆先生教我。”

　　骆英见桌上有四个茶杯，便从中拿出了三个，分别放下：“这个是封太后为首的军方，这个是以蒋相为首的世家，这个是以孙相为首的寒门。现在，军方和寒门在一起，以二对一，蒋相极为被动。以英愚见，蒋相这个世家之首本身就不稳当，贺家一直虎视眈眈，但蒋相这个位置，又无法得到军方和寒门的信任，”说着，他将那个茶杯取出，重新放了一个进去，“唯今之际，蒋相想着抽身事外保平安，却是迟了。莫忘记，圣人年幼尚未大婚，三皇子有贺家及楚家在后，二者必有一争，若是圣人赢了，蒋家作为世家之首，自然无碍；若是三皇子胜了，贺承畴却不会放过蒋家。”

　　蒋朱被他说得毛骨悚然：“那骆先生的高见呢？”

　　骆英道：“英知主上内侄女年方十四，堪为圣人良配。”

　　蒋朱知道，他说的是四弟蒋玄的大女儿蒋桃，迟疑片刻，他点点头：“我会与父亲说明此事。另外，此次去燕州，我会带着先生前去，还请先生指点。”

　　骆英深施一礼：“固所愿也。”

　　燕州距离并不太远，蒋朱本想带着私卫前往，却被骆英制止，说清利益后，蒋朱带着旨意去太原刺史那里借了两百兵马，一路浩浩荡荡的前往。

　　不得不说，现在的百姓日子过得比之前好很多，光看百姓身上的衣服就能知道一二。而越靠近燕州，百姓身上的不羁之气就越重，在燕州城外，甚至能看到有一些三五成群的小队，田间休息的时候抡着大棍训练。

　　“曾将军用兵果然有奇招，”骆英不停的感叹，“这般藏兵于民，用兵于民，想来燕州已然全民皆兵。若边境众将个个能如曾将军一般，何愁匪患不平！”

　　蒋朱也极为赞叹，当年他曾见过曾无咎，只以为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粗人，没想到在治兵方面如此有一套。

　　朝廷派人前来，曾无咎本应该亲自接待，无奈前一阵集市的时候，北羌细作作乱，造成踩踏，曾无咎大怒，亲自率领一骑人马，前往北羌进行反骚扰。因此，接待的人是曾无咎的长子曾灿。

　　只见来人长身玉立，面如冠玉，气质更是温文，腰间别着一管竹笛，看上去就像是从江南水乡走出的文人雅士，他缓步走近，就连堂前的北风似乎都温柔了许多。蒋朱没想到曾无咎如此赳赳武夫，儿子却生得这个模样，一时脑子里忽然浮现出“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来。

　　曾灿上前，微微一礼：“在下曾灿见过蒋侍郎。家父公事在外不及赶回，还请蒋侍郎恕罪。”

　　“曾兄客气。”蒋朱还礼，“是我来得仓促，曾将军自是公事要紧。”

　　两方分宾主坐下，曾灿命人送上茶点：“燕州偏僻，军中之物粗粝，委屈蒋侍郎了。”蒋朱笑道：“某也不是挑剔之人，粗茶淡饭足矣。只是看曾兄雅量高致，想来是个读书人？”

　　“不过略略认得几个字而已，”曾灿微微一笑，唇边绽出一个小酒窝，整个人都稚气了几分，“家父倒是盼着在下子承父业，无奈在下从小体弱，连马都骑不好，更别提上阵杀敌了。只能读点书，为家父做些文书之事，家父为此没有少生气。”

　　蒋朱不由得想起自己小时候被老爹逼着读书的事，大生知己之心：“曾兄青年才俊，曾将军定是以你为荣，何必妄自菲薄。”

　　曾灿只笑不言。一旁作陪的骆英觉得有些不对，蒋朱作为世家子弟，看见好看的人就有好感的老毛病又犯了，心底暗自拉高了警惕。

　　直到晚间曾无咎才回来，蒋朱已经休息了，他直接跑去儿子房间，曾灿本在伏案作画，见他来了忙起身迎接：“父亲。”

　　“别扯那些文绉绉的，你爹我不爱听。”曾无咎大大咧咧的坐下，“蒋朱怎么样？”

　　“世家公子，从小便一帆风顺惯了，不过他能听人言，便比许多人强。”

　　曾无咎扫一眼书桌上的画，迟疑了一下：“以你的才学，足以入朝为官，这次朝廷以才取人，你又有了老爹我做靠山，不说拿个头名，第二总是有的，也好去帮帮大将军。你意下如何？”

　　“我...... ”曾灿低头，手指无意识的缠上了腰间荷包的络子，“我，入朝......”

　　曾无咎叹口气：“是爹不好，当年不应放任你们一起。你也不小了，有你弟弟在，爹不求你成亲去传宗接代，可是爹也不想见你这么自苦。”

　　曾灿低低回道：“爹，不怪你，我也不苦。等此间事了，我与蒋侍郎一道进京就是了。”

　　曾无咎又吩咐了几句，有些担心的离开，曾灿慢慢的将案上的画卷了起来，画上的大漠黄沙随着他的动作，一点一点的隐没不见。

　　京城啊，十年都没有回去了。不知道京城现在是什么样子，那些常去的地方，还是不是当年模样，那个每日都见的人，还会不会像从前那样，笑着看他，笑容灿烂得能逼退阳光。

　　——父亲说阿软刚出生的时候，就抱着两岁的他去看了。这么久远的事情他当然记不得了，他最初的记忆，是有一年冬天，他在雪地里摔了一跤，然后一只小手伸过来：“灿哥哥，我拉你起来呀。”

　　他由于身体原因，无法练武，坐在场边憋闷觉得自己百无一用的时候，阿软很认真的看着他，眼里仿佛有星星在发光：“没事的灿哥哥，我会好好练武，我来保护你。”

　　伯母一定要阿软去学点女工，她费劲心思才做了一个香囊，绣着点点红花，还拿来跟他献宝：“灿哥哥，这是我做的第一个香囊，送给你。”看着她的小手上有戳伤的痕迹，他都不知该怎么心疼才好：“你学这些做什么，会疼的。”她瘪起小嘴：“可是，阿娘说，女孩子就要学这些，不然会嫁不出去。”他捧着她的手仔细的吹：“没事，有我呢，我娶你。”

　　他们偷跑出去看戏，各种各样的零食买了一桌子，却双双吃坏了肚子，被各自的父母关了禁闭。然后她的兄长无奈之中成了送信的，每日在两家之间跑来跑去，最后一怒之下把他拎了出来，禁闭就这么不了了之。

　　他们一起偷看话本子，里面的主人公深情款款，总是有各色各样的女子喜欢，她便会非常担心：“灿哥哥比这个人强百倍，一定会有更多的女孩子来喜欢你呢，到时候阿软怎么办呀？”他捏捏她的鼻子：“阿软才是最好的，灿哥哥只喜欢阿软一个。”

　　春天的风筝夏天的星夜秋天的黄叶冬天的火炉，他们一直在一起，就算她入宫去读书，回家的时候他总是会等着。她随着兄长四处行走，他就在一旁陪着。他本以为，他们会这么好上一辈子，可还没有等到他提亲，却等来了一张圣旨。

　　犹记得，当年依旧寒冷的春风里，阿软背着一个包袱，偷偷摸摸约他见面，拉他进到一间小小的房内，从包袱中掏出一对红烛和一个大红的盖头。

　　“灿哥哥，我不要嫁他，我嫁给你可好。”

　　“好。”他伸出手，将她紧紧拥入怀内，一颗心发酸发软，“你说什么都好。”

　　“嗯，从小你就说，要娶我做新娘子的。灿哥哥，对不起，对不起......”

　　她在他面前哭过许多次，但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她哭得如此伤心，泣不成声。他们都是理智的人，他们背负的，不单单是浅薄的爱，而是一个个的家族，是战场上厮杀的将士，是一条条的人命。在圣旨下了的那一刻，他们就注定不能在一起了。

　　他颤抖着将红烛点燃，将盖头盖在她的头上，两人就这么握着手，拜了天地，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证婚没有祝福，只有天与地，只有他们。

　　他掀开盖头，看见的是一张布满泪痕的脸，那却是他看过的最美的容颜；带着泪水的双唇是咸的，那却是他尝过的最甜的滋味；怀里的娇躯颤抖着，是他内心最深的渴望和羁绊......

　　半个月后，他在躲在树后，看着她被塞进了礼服，塞上了一顶小轿，却连正红色都不能用。第二天，他逃一般的去了燕州父亲那里，他知道，第三天是回门，若他留着，说不定还能再见到她。可是他不敢，他害怕，他怕她过得不好，自己会无能为力；又怕她过得很好，自己又会成为笑话。

　　离开京城的那天，他曾想着，若是可以的话，今生再不复相见，可是，京里的消息一个个的传来，他才发现，不管她好还是不好，他都很想见她。哪怕再怎么狼狈不堪，哪怕再怎么失了体面，想见她的欲望却越来越浓烈，哪怕一面都好，只要一面就可以......

　　慈恩宫书房内，封软软停下笔，身后的小伊忙上前给她揉了揉肩，低声道：“小姐，夜深了，该休息了。”

　　“嗯。”封软软袖起一本折子，起身回到了寝宫，挥退了伺候的人，从枕边取过一个匣子，又从贴身荷包里取出钥匙打开，把折子放了进去，再锁好，依旧放回去。

　　匣子里已经有了十几本折子了，有的已经磨花了边，可见经常被人翻看，每一本都是相同的笔迹，写的都是平平无常的例行问安，每一本折子，都是来自同一个地方。

　　燕州一切安好。六个字，在她心里翻来覆去的念，念出酸涩的味道，再将它密密的收好，锁上，不让任何人知道。

　　她所求的，不过是他的“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