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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毒瘾(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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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长河已经很久未曾睡过一次像样的好觉了,更极少会做梦;没想到这次身体遭遇重创,却让他难得放下平日里那些沉重的心思、终于放心地进入了梦乡。
再度“睁开”双眼之时,他只觉浑身上下轻飘飘的甚是舒坦,可又偏偏提不起力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上面受过的刑伤一点没少,可摸上去却丝毫没有痛感。抬起头来扫视一番周围风物,却发现自己竟是身处凉州将军府的“听风苑”之中——
而在他面前的听风苑里,内室之中,一位三十多岁、身着玄色大氅的金发男子正提笔挥毫、似乎是在写画着什么。略感好奇地凑上前去,那人竟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存在,依旧专心致志地完成笔下的作品。
沈长河看得很清楚:这金发男人所画的,乃是一幅水墨人像图。仔细看看那画上之人,原来是个身着秦服的年轻女子,五官描摹得十分细致完整,尤其是一张鹅蛋脸上那双美艳中透着凌厉的桃花眼……竟与自己有些肖似。
意识到这一点的沈长河倏然张大了眼,愕然地看向那作画的男人,却在见到他的面容的一刹那险些嚇得跌倒。
——这个有着淡金色长发的男人,竟长着一张五官轮廓与他几乎没有什么不同的脸!
唯一有所区别的是,沈长河有着传闻中和母亲嬴风极为相似的、仅在中原秦人之中才存在的桃花眼;面前这个男人却完完全全是白种人的长相,琉璃般碧绿的眸子里有着和年龄不相符的纯净无邪,而不像他这般如李云凌那个小丫头曾评价过的那样“邪魅狂狷”。
“你就是沈慕归?”沈长河面无表情地上前贴近金发男子的脸,声音不缓不急:“我知道这里是梦境,所以有些话就直说了。”
他猛然伸手意欲抓住对方的手臂,却不料径自从对方的身体穿了过去。金发男子仍是没有什么反应,自顾自地放下笔掸了掸衣角,然后站了起来,无声地说了句什么。沈长河不知为何竟有些急了,低低吼了一声:“父亲!”
奇迹并没有发生。金发男子完全不知道他的存在,只是绕过桌案向门口走去。沈长河沉着脸也追了上去,然后在看到门口站着的女人的一瞬间,彻底怔住。
正是嬴风。
比自己稀薄印象中的那个桀骜不羁的女将军更年轻一些,现在自己面前的嬴风似乎还不到三十岁,明亮的桃花眼中闪着聪慧而狡黠的光芒。他眼睁睁地看着两人轻轻拥抱了一下,金发男人宠溺地伸出手指刮了刮她小巧的鼻尖,而嬴风也很是开心地笑了起来。
也就在这一瞬间,沈长河终于失控地叫出声来:“娘!我是长河,我是长河啊!”
“将军!将军你怎么了?”
耳边聒噪的声音越来越大,而眼前母亲的影像却越来越模糊。沈长河目眦欲裂地跨步上前想抓住母亲的手,却冷不防被一只冰凉的小手按住了肩头,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焦急道:“张牧,他是不是毒*瘾又犯了?”
张牧有些郁闷的声音随即响起:“你特么犯毒*瘾还带说梦话的?估计是魇住了吧。”
“那怎么办,要叫醒他吗?”
“不行!将军好不容易睡个好觉,你还折腾他?有点儿人性吗?”
“老子这是为了他好!”
“还为他好,你差点儿把将军害死,简直就是个扫把星、瘟神!我呸!”
“张牧你他妈是想打架吗?想挨揍直说!”
“呦呵?打就打,以为我不敢打女人?”
……
沈长河头疼的更厉害了,声音极为虚弱道:“你们两个,给我闭嘴。”
世界安静了。这时他才疲惫地微微张开双眼,第一眼见着的就是张牧那张大脸——其实也不大,就是离得太近了些:“老大!你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沈长河没好气道:“你试试被人从肋骨那里捅一刀,看看好不好受。”
“看您这反应,就是没事儿了!”张牧开心地一拍手,道:“老大你知道吗?李云凌刚才哭了好久呢!”
“你属蛇的吗舌头这么长?滚蛋!”李云凌也学着沈长河的语气,没好气地骂了一句。张牧嘿嘿笑着却不说话了,乖乖地退出房间关好了门。
直到这时,沈长河才终于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他说你哭了,是真的?”
“……啊,是真的,怎么了?”李云凌心不甘情不愿地说了实话。沈长河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番面前年轻女子那犹自挂着泪痕的脸,问道:“如果这次我真的死了,你会为我难过多久?”
李云凌立刻板起脸来,叱道:“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我看将军你精神状态好得很,没事儿消遣我呢吧!”
沈长河“哈哈”一笑,摆了摆手:“对呀,闲来无事逗逗你玩儿,也挺有意思的。”
他说得轻松,李云凌却反而心情更加沉重了。她的视线移到他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左侧小腹处,攥紧了握着衣角的手指:“他们对你用刑了?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唬人的把戏而已,一点皮外伤算不得什么。”沈长河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至于怎么回来的……丫头,你以为我还是七年前那个命如草芥的‘龙酒’么?”
被他这么一提醒,李云凌才反应过来。
是了,如今沈长河已是割据一方的军阀,就算是大总统陈武想动他都得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更何况是小小的监察司?可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会遭受如此酷刑?难道……
饶是心头有一万个疑问无法释怀,可李云凌又如何问的出口?她能做的也只是万分愧疚地垂下头去,异常诚恳地致谢:“将军,我和阿烬都欠你一条命,阿烬他的那份就由我结草衔环以做报答吧。”
“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你说你欠我两条命,打算怎么还?”
没想到,沈长河竟从善如流、毫不客气地问了她一句。李云凌一愣,脸随即涨得通红:
“我……”
沈长河摸了摸她的头顶,温声道:“还记得前几日初见时我问你是不是过得不好这件事么?当时你因为打碎一个酒碗就恨不得对店家下跪致歉,这不是懂礼,而是谨慎过度、甚至失之怯懦,因此可想而知你活得有多么辛苦。打碎一只碗而已,赔钱也就罢了,何必自降人格以求宽恕?如今我帮你救人,并不是因为你求我这么做的,相反,你只是试探着想让我出面与国府交涉,却被我拒绝了;而你之后为救苏烬铤而走险之际,还不忘留一份遗书先界清自己与西南军政府之间的关系,可以说是仁至义尽。我既自愿帮你救人,自然也料到了自己会承担什么样的风险,何须你又是愧疚又是恨不得做牛做马来报恩呢?”
顿了顿,他又道:“而且,这次苏烬遇险并非与我无关,那个名为‘苏瑾’的女人极有可能已被国府收买,苏烬的行踪就是此人出卖的,她来找你救人,意图真是再明显不过了。”
李云凌愕然反问:“将军的意思是,苏瑾——也就是苏烬的亲姐姐,是想通过我营救‘乱党’这件事做文章,对你不利?”
“不错。所以现在想开了吗?我不只是为了帮你,也是为了让他们的计划彻底落空,因为他们只想借你劫狱的行为抓住我的把柄,却绝无可能真敢直接开罪于我这个大军阀。”
沈长河莞尔道:“更何况,这次虽然遭了不少洋罪,却也并非一无所获——至少,我拿到了国府意图对西南军政府不利的直接证据。”
“可是将军你以身犯险,又受了这么重的刑伤……让我如何跟张牧他们交代啊!”
“我是他的老大,用得着你给他交代?”沈长河微眯双眼,谩声道:“昨天被抓的如果是你,非但苏烬逃不出去,就连你自己都免不了受一遍监察司的‘过堂’大刑。我体质特殊恢复得快,十天半月也就痊愈了;可若换成是你这样的姑娘家,也许连命都会搭进去。更何况本将军身后还有数十万滇军,一时兴起劫个狱,他们又能把我如何?我不追究他们滥用刑罚之责,就已是‘宽宏大量’了。”
“……”李云凌震惊了。沈长河这话说的甚是欠揍,但也甚是解气,实在是理直气壮得令人佩服!
她知道他并不是一个喜欢废话的人,可今天这洋洋洒洒又非常耐心的一番长篇大论竟说的她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应答。
在此之前,也许她对他只是愧疚、感激,正如沈长河刚才所说的“恨不得做牛做马”用以报恩;可他如今这一席话竟让她心里多年堵着的一块大石头倏然间烟消云散,这之后,整个世界仿佛都有了光、变得开朗了起来!
——同时化为齑粉的,还有她与他之间那道看不见、摸不着的名为“隔阂”的高墙。
也就是在这一刻,两颗年轻而炽热的心终于毫无芥蒂地紧紧偎依在了一起:这种纯净而毫无保留的情感并非爱情,却远比爱情更加自由、更为高尚、更令人心生无尽欢喜!
“好,我知道了。”半晌,李云凌仰起头,也用同样认真的眼神看着他:“云凌……定不负将军厚爱,为将军鞍前马后、死生不计!”
“又来了。”沈长河无奈扶额,肋骨伤口的疼让他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可他还是耐心地继续说了下去:“云凌,当初你为何豁出性命也一定要救苏烬?”
李云凌毫不犹豫道:“因为他是我的朋友。”
“这就对了——你也是我的朋友。”
“朋友?”李云凌诧异地把这两个字在心里默念了几遍,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沈长河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道:“嗯,不但是朋友,你还是我的恩人——无论七年前太原府那次劫狱,还是三年前百越围攻凉州城你冒死为我送信,都证明了这一点。你能对你的朋友舍命相救,我为何不能这么做?”
“……”李云凌这次彻底无话可说了。沈长河似乎还想说下去,可下一刻却难受地蹙起长眉,握着床沿的手指下意识地用上了十分力气,冷汗瞬间沿着额头流了下来!
是毒*瘾发作了——而且,偏偏在自己重伤之际!
原本是抵挡得住对毒*品的渴望的,可如今刚刚受过刑的身体每一处却都在疯狂叫嚣着对缓解疼痛的强烈渴望、已然一发不可收拾!趁着意识还算清醒,他低低地命令道:“出去。”
绝不能让李云凌看到自己接下来最狼狈的一面!
前一刻还在侃侃而谈,后一刻却忽然冷语相向,再加上对方原本就惨白的脸又一次染上那种熟悉的、浓重的死气,李云凌自然看得出他是毒瘾发作了,便自动无视了他之前的那句命令,关切地扶住他的身子:“将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