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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6、启示录(二) ...

  •   为了迎接秦国总统到访,基辅罗斯首都彼得格勒举行了一场盛大的阅兵式表演。向来冷傲、凶狠且刻薄的谢尔盖元帅,对段焉这位远道而来的外国元首居然十分尊重,甚至允许他与自己并排站在一起,共同接受来自民众的欢迎和膜拜。

      谢尔盖元帅今年六十有七,个头不高,一头乌黑亮丽的短发硬得像钢针,不苟言笑的脸上沟壑纵横,五官却煞是俊朗帅气,白种人特有的深棕色大眼睛凹陷在高耸的眉弓之下,完全可以看出年轻时的出色模样。他用这双堪称漂亮的大眼睛严厉地俯视着广场上一排排军容整肃的表演方队,一言不发,旁边的翻译官则热情地向段焉挨个介绍一遍经过的队伍和装备名称、以及它们足以跻身世界一流的战斗力。远处的看台上,基辅罗斯民众山呼万岁之声此起彼伏、绵延不绝,听在段焉耳中;每个人脸上洋溢着的、发自内心对领袖的狂热崇拜,看在段焉眼里——这一切,都令他既羡慕又忍不住的嫉妒:

      同样都是国家元首,待遇真是天差地别!

      当听见来自秦国总统毫不掩饰的赞美和称颂之后,谢尔盖却只是保持着他那一贯充满威严和压迫的如鹰目光,微微扬起下巴,高大的鹰钩鼻傲慢地冲着他点了点:“谬赞。段总统在秦国的雷霆手段,本元帅也早有耳闻。你的雷厉风行,即便是本元帅也难及一二。”

      这话是什么意思,是称赞还是讽刺?段焉皱起眉头试图从谢尔盖元帅脸上看出些端倪来,可惜无果。他这边还在思忖着,谢尔盖又主动问了句:“段总统,你这腿是怎么了?”

      不提还好,一提此事,段焉几乎恨的牙根直痒。见他不打算回答,谢尔盖却似是有些轻蔑的笑出声来:“如果我没记错,是沈长河将军开枪打伤的吧?”

      段焉忽然怔住。以他对谢尔盖的了解,这是个极端自负且目空一切的枭雄,对自己称“总统”也只是国事礼仪而已,可对沈长河这个早已失势下野之人竟仍用“将军”称呼,这……

      这太不正常了——除非,谢尔盖极为欣赏他。

      “……是。”段焉在“宗主国”领袖面前发不出任何脾气来,只得如实回答。谢尔盖不再看他,鹰鹫一般锐利的目光投向远方:“本元帅听说,你已经驱逐了唯一能够抗衡你的政敌谢忱舟,而沈长河也已成了你的阶下囚,是么。”

      “是的。”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

      段焉猛地抬起头来,目露精光:“元帅的意思……沈长河可杀?”

      台下的表演还在继续,万众欢呼之中,耳边谢尔盖那浑厚低沉的嗓音竟带了些许诱惑的意味:“你是秦国总统,你想让谁死,谁就得死。”

      他甚至还很认真地补充了一句:“沈长河这样的人物,留着他,迟早会卷土重来。”

      段焉在犹豫。

      他当然不是因为怜香惜玉才犹豫的,而是因为,就算他再怎么“大清洗”,沈长河在境内各个阶层的拥趸短时间内也无法赶尽杀绝。更何况,此人在民间声望极高,光是把他关进监狱就已经引发民间的强烈愤慨了,若真的杀了他,怕是民变、政变就会接踵而至,到时候可就不好收场了。

      作为敌人,谢忱舟和沈长河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上。他对付谢忱舟,那是轻松得宛如捏死一只蚂蚁、踩死一只虫子般;可是要对付沈长河……在秦人心目中,前西南军政府将军从某种意义上,是大秦民族的精神信仰,是“不可战胜”亦“不可亵渎”的,更莫再提要他的命了!

      “本元帅可以给你保证。”像是早就看穿他心中所思一般,谢尔盖用他那一贯冰冷的声线承诺着,一边信誓旦旦地一拍他的肩膀:“你放心,只要贵国答应本帅一个小小的条件,这件事你便再无后顾之忧。”

      段焉结束国事访问回国的时候,正巧赶上正月十五,元宵节。对着外面的灯火辉煌,段焉实在无法忍受家里的空虚寂寥,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另一个想必也该同样空虚寂寥的男人。

      于是,十分钟后,监察司的人就按照大总统“心血来潮”的命令将人带到了大总统本人的府邸。

      沈长河看上去并没有太大的变化,甚至罕见地比五个月前面色更加红润了些,宽大的囚服穿在身上仍会显得他身形单薄,却再也不如此前一般弱不禁风了。段焉略一挥手屏退了无关人等,开始变得有些昏花的双眼瞥了一眼后面的卫兵:“手铐解开。”

      “总统……?”两名卫兵惊愕之极地发问,同时高度紧张地盯着沈长河的后背——后者窄细的腰肢上,牢牢地缠绕着一条粗重的铁索,被反铐住的双手就被固定在这铁索上。因为有了上次被他用细铁丝撬开手铐锁芯的教训,此后监察司再也不敢“怠慢”这位看起来毫无威胁性的“柔弱美人”了:在已注射大量肌肉松弛剂、麻醉剂的情形下,又上了手铐脚镣;锁在他手上的手铐铐环更是用精钢制成的,无法用钥匙打开,只能用专门工具拆卸,平时如要打开也要至少两人配合用工具才能拆接铐环之间的铁链,以保证之前的“意外”不再发生。

      现在要他们解开手铐,万一再发生类似事件,他们的脑袋还能好好地留在脖子上?

      “这是命令。”段焉脸色不善地强调了一遍。两名士兵实在无奈,只得将他两手间的铐链从腰间铁索暗扣处解下,然后万分不情愿、极为小心谨慎地暂时拆掉了铐链。

      “你们退下,关好门,谁也不许进来打扰。”

      对于这个命令,两名卫兵直接“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哀声道:“大总统,恕我们不敢!”

      “你们两个,是想现在就去西伯利亚种土豆么?”段焉阴冷地威胁道:“出去!”

      (注:西伯利亚为专门流放犯人的苦寒之地。)

      整个过程,沈长河都像置身事外的看客,浅笑嫣然,任人摆弄。待双手的锁链卸下、两名卫兵也夹着尾巴滚了,他才活动了几下被禁锢多日已麻木得不行的手臂,面对着一桌子的好菜和碗里的汤圆,挑了挑眉:“今天过节?”

      段焉一怔,才反应过来:沈长河是在国狱里关得太久了,加上天天被注射麻药,早已不知道今夕何夕。于是,他放轻了语气,笑道:“今天正月十五,你我两个老光棍儿都是没有家人陪着的,正好凑合一起过吧。”

      “哦?”沈长河目光稍稍扫视了一遍屋子四周:“苏烬不在?”

      “他死了。”段焉答得痛快并且诚实:“我不会允许背叛过我的人活得太久。”

      那日得知苏烬逃走的段焉像个歇斯底里的疯子,今天手刃了自己挚爱的段焉平和得如同一个圣人。他忽而想起什么似的起身将灯光调成了温暖的昏黄,这才重新坐回自己的位子上,打量着与自己咫尺之遥的、曾经最可怕的政敌。

      白发似雪,肤细胜瓷,睫长如扇。灯下看美人更显美人如玉,撩人心弦,古人诚不我欺。

      “沈将军,请用餐。”段焉略略收敛心神,做了个“请”的手势,沈长河也没跟他客气,拿起筷子就大方地吃喝起来。段焉笑眯眯地看着他吃饭,自己却不动筷,半晌居然冒出一句色胆包天的话来:“做我的人吧,包你后半生锦衣玉食,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筷子一顿。沈长河微抬起头,挠了挠耳朵:“什么?”

      这是个很戏谑、很不屑的动作。段焉轻咳一声,语气肯定:“我是认真的。像沈将军这样的美人,不该被困死囹圄之中,更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身首异处、香消玉殒。”

      “所以,”沈长河复又垂下眼眸,给自己倒了杯红酒:“你要我做你的幕僚下属?”

      段焉干脆利落地否认:“幕僚?不不不,我对你有兴趣,要你像苏烬一样做我的身*下之臣——这回,说得可够清楚了?”

      沈长河眨了眨眼,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来,笑容轻佻:“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的眼角也随之弯了起来,长睫微抬,将段焉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然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若阁下愿意雌伏,我倒可以勉为其难地考虑一下。”

      “……”

      段焉就算真有什么旖旎心思,经他这么一说脑子里马上就有了画面——一些不堪入目且毫无美感的画面,因此也就立刻没了“兴致”。捂了捂额头,他赶忙转移话题:“看来,将军是不打算接受我的提议了。也好,今天我们就不说这些沉重的,先喝酒!”

      酒过三巡,段焉开始有些晕了。他大着舌头絮絮叨叨地说起了自己的往事——

      “我以前,其实就是个教书先生。”段焉双眼迷离,打了个酒嗝之后嘿嘿嘿地笑了起来:“沈长河,我知道你是天之骄子,出身高贵,可我和你不一样。我只是一介草民,像蝼蚁、韭菜一般任人践踏和宰割的草民,若非后来加入新党反抗当时的维新政*府,我一辈子都只会是一个可怜可悲的小人物。”

      “维新政*府推翻燕王朝的时候,我也不过五六岁,那个时候还是个孩子的我听大人们说‘共和要来啦,百姓能过上好日子啦!’我是发自内心相信的。可事实呢?事实是——这个世界没有变化。皇帝还是皇帝,只不过剪了短发换了西装改了个大总统的名号而已;百姓也还是百姓,依旧奴性十足,只要给他们一口饭吃,就算把他们当成畜牲对待也不会有丝毫反抗。总统与百姓之间,仍是君臣关系。”

      “苏烬加入新党的时间比我要早一些。”提起苏烬,段焉脸上的表情罕见的柔和起来:“他向我宣扬共和,热情地描绘民*主和自*由的美好未来,我当时听得很感动,感动到差一点就信了他的鬼话。”

      “直到十几年前,维新政*府忽然宣布新党为非法组织,要厉行取缔,大部分成员还没来得及逃跑就被逮捕并迅速枪决,剩下的少数人则流亡海外或藏匿地下——我和苏烬,就是其中之一。”

      “苏烬很有口才,比木讷寡言的我更适合做领袖,然而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天真蠢货,以为民*主能够解决一切问题。无数次从维新政*府的枪口下挣扎求生之后,我只相信这世界上唯一的真理:那就是绝对的武力和权力。苏烬和我政见不一,他劝我出国考察一番,我也就顺着他的意思去了趟大洋国,可是出国并没有改变我的判断——秦国人,不配享有民*主和自由。”

      沈长河一直安静地听他东一句西一句的胡侃,直到这时才有了些许回应:“不配?”

      “我在底层社会生活多年,我所看到的秦国,和将军你所看到的秦国完全不同。”段焉点点头,道:“几千年来,秦人都一直生活在绝对的威权之下,整个民族死气沉沉,有小聪明而无大智慧。民众愚昧无知、自私贪婪、目光短浅,人人皆只知自保而无公心。将军一定没有见过,底层百姓为了争夺区区几亩田产而撕的头破血流、父子弟兄自相残杀的场面吧?也一定没听过,就因为所谓的迷信而从刑场上偷被处决革*命*党人的鲜血当药引的可笑之事吧?这样的民众,能叫人么?配得上用对待人的方式对待他们吗?而墟海对岸的列强,它们的国民又是何等的文明、智慧、自律?两国国情与国民素质天差地别,怎么可能适用同样的治国之法?”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沈长河放下酒杯,淡淡的截口道:“正因如此,身为总统你更应担负起革故鼎新的重任。底层民众愚昧自私、不具备公民素质,上层就应当以身作则,自上而下地改造*民*族文化、重塑民族精神。可是段大总统,你现在做的是什么?你是在倒行逆施,是要将这个国家引向毁灭之路!”

      “冠冕堂皇,荒唐可笑!”

      段焉蓦然站起身,抬高音量,失控地吼道:“共和多少年了?四十二年!可这个鬼地方毫无变化,毫无希望!”他忽然又笑了起来,狭长的凤目中流露出残忍的意味:“既然如此,这群奴才被谁奴役不是奴役?就由我段某人来做他们的奴隶主好了!”

      “原来大总统对自己所作所为清楚得很。”沈长河平静地反问道:“你可曾想过,如果你是平民百姓,还愿意留在这样一个可憎的国度么?”

      段焉嘿然道:“没有什么‘如果’——我已经是秦国唯一的主宰,何须在意蝼蚁的想法!再说了,我让这些蝼蚁吃得饱穿的暖,让他们无条件服从集体、服从大*局,是为了整个国家好,有什么错?我段焉是秦国和秦国人的‘家长’,是他们的救世主,他们怎敢不对我俯首帖耳,感恩戴德?!”

      他转而重新坐下来,冷笑道:“还是说说你自己罢,沈将军!人人都知道你是为了避免战争才禅位于我并解散西南军政府,人人也知道你是为了救出无辜的学生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可你救国救民于水火之中,国和民又何曾救过你?自私一点不好么,人生苦短,何必跟自己过不去?我至今都无法理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战?”

      “闲暇之余带上妻子儿女出来逛逛街看看戏,游山玩水,享受生而为人的快乐,不必担心炮火随时随地从天而降,不必忍受统治者的任性和胡作非为,不必再为某个人或某几个人的私利而不得不随时随地准备牺牲自己,权力不会越界,自由不再奢侈——其实天下人要的,不过就是这么简单的快乐。”

      一字一句地吟诵完这一席莫名其妙的话之后,沈长河才微微一笑,神情中夹杂着些许怀念:“这是一位故人向我描述过的、她心目中的理想国,也是我毕生努力的方向。”

      长久的沉默。终于,段焉赤红着充满血丝的双眼,非常清醒地说道:“沈长河,你的理想主义毫无用处。如果你拒绝臣服于我,我将会处死你以绝后患。今天,是你最后活命的机会!”

      沈长河站了起来。他没有丝毫犹豫地摇了摇头,语气温和而坚决:“这个机会,我不需要。”

      听见里面椅子拉动的声音,在外面候命的卫兵立刻进来重新将人铐好。段焉仍心有不甘:“你对我就没什么想说的了?”

      昏黄的灯光之下,男子挺拔修长的背影也似染上了一层金色,周身散发着微弱的光;虽然手足都已被牢牢地束缚着,可他却没因此而显露出哪怕一点狼狈之态。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一瞬间,段焉竟觉得眼前的男人是一尊神祇……一尊,令人忍不住想要顶礼膜拜的神。

      “越想掌控一切,越会失去一切。”沈长河并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他的声音渐渐消失在晚风之中:“就当是句无用的忠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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