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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至暗时代(一) ...

  •   合众国历三十一年,八月。

      凉州大街之上空无一人。偶尔会有几张废纸飘摇着从街道两旁的建筑中落下,仿佛片片雪白的残叶。

      如果这时有人恰巧路过这里,就会发现这些“废纸”其实是无数张散落的报纸。报纸也不是当天的,而是一、两个月以前的旧闻。

      五月二十九日头版头条,标题为:“西南将军父女乱*伦,始作俑者、养女谢忱舟当庭自裁”。

      等到六月三日,头版头条就变成了:“袁氏诬陷不成枉做替死鬼,将军忍辱负重沉冤难得雪”。

      六月十日:“东瀛大本营趁乱反扑,前线告急!总统府倒行逆施强启内战,军事监狱离奇大火将军失踪!”

      六月十二日:“诺亚要塞竟被攻破,东瀛派遣军直扑西南!”

      ……

      最近的一张报纸是在一个半月以前——凉州陷落,本报停刊。

      过了一阵儿,终于有人从街角梦游一般转了出来。这人一头金发乱得像草,湛蓝的大眼睛又红又肿,显然是哭过了很多次。

      自东瀛人占领凉州以来,这里就成了地狱。凉州百姓虽然事先撤离了大半,但毕竟还是留下了不少人没走成;而这些没走成的普通秦人百姓,也连同着被俘虏的秦国士兵一起,陆续被抓进了集中营。

      莫里森神父是这一切的见证者。数月前,他随着沈长河的军队一起来到凉州,也曾见识过它的和平与繁华;对比如今的凄冷荒凉,更让他心中无限酸楚。他以为,把普通民众关进集中营就已经是非常过分且没有人性的事了;可他万没想到,更惨绝人寰的还在后面。

      ——城南校场,万人坑。

      如今山本宁次未能归国,现东瀛派遣军司令乃是东久迩宫。此人生性凶残、做事无所顾忌,从破城第一日开始就下令“全军放假两周,不必拘泥军纪,纵情‘享乐’!”

      所谓的“放假”,其实就是变相纵容这帮子东瀛士兵在城中烧杀抢掠。刚开始,他们还只是局限于抓人、打人、抢劫、强*奸妇女、枪杀战俘;到了后来,战俘杀光了,他们就开始从集中营一批一批地往城南校场拉人,然后把这些普通百姓当成练刀练枪的活靶子。

      自此以后,城南校场火光不断——那是东瀛人在日夜焚烧*尸体。莫里森神父曾偷偷去过几次那个后来被称作“万人坑”的地方,冒着生命危险,用相机记录下来这残酷、残忍至极的历史真相。除此之外,他还凭恃着自己“大洋国公民”的身份,打着国际人道主义的名号,尽己所能地拯救秦族百姓……

      然而,最终一个都没救下来。如果不是因为他那天生就“高人一等”的金发蓝眼的外貌,就连他自己恐怕都要命丧东瀛人的枪口之下了。

      ——现在,他就是在从东瀛士兵手底下捡回一条命的情况下,重新站在炎炎烈日之下,泪流满面。

      “有活人吗……”莫里森睁大了一双蓝眼睛,颤抖着声音喃喃自语道:“还有活人吗……”

      没人回答他。前些日子东瀛军队“狂欢”过后,别说是活人,就连活鸡、活狗都不剩一只。善良的莫里森呆呆地望着荒无人烟的城市、望着一座座被战火烧毁的建筑,呜咽出声。

      战争必然是残酷的,可像东瀛这般把敌国百姓当成牲畜肆意宰杀的战争,古往今来,世界罕见!

      莫里森还在出神,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军靴踩踏地面的低沉声响。他回过头,正对上对准他额头的、黑洞洞的枪口。

      “不许动!举起手来!”

      对面的东瀛军人约有不到十人,身高均不到他的肩膀。可莫里森却认得他们手中的最新克虏伯式步*枪——它的一颗子弹能把他的头瞬间轰烂。于是他老老实实地举起了手,任由自己被他们带去集中营。

      然而,没等真正被送进集中营,他就被人救了下来;确切的说,是一群年轻的秦人救了下来。他们护送着他一路安全撤出了已然沦陷的凉州城,经过三天两夜的路程,最终在与凉州只隔一座巴南山的澜沧城中落脚。

      “你们是谁?”他用略显生硬的汉语问他们。他们却只是摇头微笑,道:“神父,你好好歇息一阵子,到时候会有人来找你的。”

      这之后他又等了几天。终于在第五天的清晨,他被请到了距离住处不远的、军营模样的地方,见到了一个熟人。

      ——一袭漆黑肃杀的军装,即使是接近四十度的高温下、扣子仍系得严严实实。长发如瀑披散于肩,苍白如雪的皮肤虽隐于黑暗中却仍泛着冷光,一双忧郁多情的绿眸在看到他的瞬间,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温淳笑意:“神父,好久不见。”

      “……沈将军?”

      莫里森神父几乎没认出他来。这也不能怪他,毕竟,如今的沈长河与他记忆中那位干练的短发美青年已是大不相同:半年不见,他瘦了不止一星半点,可脸上的病容却奇迹般地消失了。虽说如此,他看起来却也并不像一个正常的、健康的人;美则美矣,却美得没有丝毫活人气息。

      不知是不是错觉,莫里森惊恐地发现——自己竟听不到他的呼吸声了。西南炎热,可从他一进这间屋子,就只能感到森森冷气扑面而来,而且愈是接近他、这种感觉便愈发强烈!

      “感谢将军相救之恩,我……”半晌,他结结巴巴地开口道,试图掩饰住自己对他本能的恐惧。沈长河轻轻摇头,笑道:“该我感谢你才对——谢谢你,拼尽全力保护我国国民,人们会记得你为挽救生命所做的一切努力。”

      “凉州的秦国公民真的太惨了……”提及此事,莫里森又一次忍不住落下泪来:“东瀛军队简直就是一群野兽,我没办法,没办法啊……我眼睁睁看着他们用刺刀挑开孕妇的肚子,把胎儿挑在刀尖上取乐,却没法救下她们,我他妈的就是个废物,废物!”

      说到最后,他已是歇斯底里,泣不成声。沈长河安静地听他发泄完情绪,才道:“我知道了。神父,过些日子大洋国会派军机撤侨,为了安全起见,你回国吧。”

      “不!”孰料,莫里森抹了一把眼泪,决绝道:“上帝的旨意就是要我代他老人家将圣光带到这世间每一个黑暗的角落,我又怎能临阵脱逃!将军,我懂得一些医学方面的知识,可以做军医上战场,请让我加入您的军队!”

      闻言,沈长河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幽深碧绿的眸子里流露出些许难以名状的复杂神色:“你知不知道,大洋国已经正式对东瀛宣战了。”

      “……”莫里森神父不明所以地睁大了双眼。沈长河叹了口气,耐心地解释道:“这就意味着,如果坚持留在秦国,你‘大洋国公民’的身份将会给你带来不可预料的危险。”

      莫里森沉默良久。沈长河以为他这是动摇了,便又微笑着补充了一句:“这是秦人与东瀛人的战争,与你们大洋国人无关。你已经为秦国做了很多,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将军语气相当恳切,可莫里森却有着一套自成体系的想法。他一直都认为自己是一个“国际主义者”——神爱世人,他作为上帝在人间的信道者,自然也该大公无私地拯救芸芸众生。对于他令人无法理解的执着,沈长河却没有精力再去耐心纠正:因为很快,他就再次投身到前线中去了。

      莫里森是个观察力很强的人。在临时指挥所里住了几天之后,他就发现了沈长河身上“与众不同”之处。这位三十岁出头的年轻将军从不与其他人一起用餐,每次出门必然戴着对于他来说大的有些过分的军帽、披着几乎可谓密不透风的军用斗篷——无论天气多热,都不例外。这种种怪异之处,让莫里森不由得起了疑心;不过,他虽然此刻已经想到了某个很可怕的答案,但却并不因此而感到恐惧。

      因为他近乎固执的执着,沈长河只得安排他留了下来:说是做一名“军医”,实则根本不需要他做什么。巴南山巍峨耸立、绵延不绝,将海拔接近一千米的澜沧城与出于平原地区的凉州城生生割裂开来,也使得东瀛派遣军不得不对着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险“望洋兴叹”,也因此,两国陷入了旷日持久的对峙之中;如此一来,战事也就随之少了许多。

      此时的流亡政府呢?

      从凉州陷落的那天开始,维新政府大总统陈锡宁就带着他的残兵败将逃到了西南边境的缅北地区——那里是大洋国的海外殖民地。大洋国目前算是维新政府的“友邦”,在军事、外交各方面都对它有过颇多“关照”。又或者说,比起已成为东瀛帝国“傀儡”的东北军政府以及近年来愈发亲近基辅罗斯的西南军政府,大洋国只能选择“正统且软弱”的维新政府作为扶持对象、以及其在秦国的合法利益代言人。

      也就是说,如今风雨飘摇的大秦合众国中,唯一还能抵抗东瀛铁蹄的武装力量,就只剩下沈长河的滇军了。

      因为之前“公审”中那件轰动了全世界的桃色丑闻,民间对西南将军沈长河的评价可谓一落千丈。尽管作为那桩丑闻“女主角”的谢忱舟已经承认了她自己并非受害者而是始作俑者,可乱*伦的事实毕竟也是真实存在的。这桩“丑闻”最致命之处不在于两人之间的□□,而在沈长河“身为男子却被一个女人‘玷污’了”这个极其不合常理且惊世骇俗的情节——就连时下最狂野的小说也绝不敢写出这样的故事。

      在“强*奸”这种特定情境下,受害者通常要承担比施暴者更沉重的舆论谴责,此中道理,古往今来,概莫能外。

      “好在谢忱舟已经死了。”偶尔,莫里森神父也会听到滇军部分将领如是悄悄议论。

      “这妖女就是个混账白眼儿狼,将军养条狗都比养她强一百倍!”

      又有人不甘心且八卦地插嘴:“哎,你们说,咱们将军怎么就这么久都没成家呢?要不是膝下没有子女承欢,也不至于收留那小贱人。”

      先前那人老神在在:“以咱们将军那般绝世姿容,什么样的婆娘配得上?再说了,不还有索菲亚小姐嘛,她铁定会好好照顾将军的,有这么个大美女在身边,还要啥老婆?”

      “那倒是。不过大家伙儿发现没?最近将军好像有些不大对劲儿……他的样子有点儿吓人。”

      在众人眼中,索菲亚·伊万诺娃容貌姣好,身材惹火,最重要的是她十分善解人意。沈长河对她可谓百分之百的信任,而她也像所有其他任劳任怨的秦族女人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沈长河的饮食起居。

      确实是“饮食起居”——因为,莫里森曾亲眼看到她冷静利落地杀死前一秒还活蹦乱跳的鸡鸭或者兔子,然后端着盛满热腾腾鲜血的碗走进将军营帐。

      莫里森所看不到的营帐之内,沈长河正垂着头“喝汤”。半晌他才抬起头来,嘴边是些许残余的血迹:“多谢。”

      说着这两个字的时候,沈长河的表情仍是平静且严肃的,用“死寂的情绪”这五个字用来形容他如今的状态,再恰当也不过。他的肤色苍白中带着一点死气沉沉的灰色,既不憔悴也不健康,整个人看上去毫无生气可言;他的皮肤是如此的薄而脆弱,以至于在太阳光下甚至能看清里面游走着的每一条血管……

      这样的沈将军,看起来很有一种病态、阴森的美感。然而,美则美矣,可怖的成分却更多——简直令人心生寒意。

      “将军……”索菲亚谨慎地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动物的血浆毕竟不如人血,您要不要……”

      却在后者投来责备的目光那一刹那,没了说下去的勇气,立即改口:“将军您千万不要生气,我只是觉得这么做对您身体有害无益。”

      “……”

      沈长河沉默半晌,方才寂静地阖上眼帘,缓缓道:“我只是想,保留最后一点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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