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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平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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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没有成为我的猫,但它成了这个宅邸里最自由的生物。
它每天上蹿下跳,人类的规矩和礼仪对它来说形同虚设,只要是看起来能爬的东西,不论是侍女长长的头发,还是竹帘垂下的穗子,都没能逃过它灾难般的好奇心。
作为一只猫,而且是一只未成年的小猫,它的使命就是在庭院里追蝴蝶,有一次不小心掉进池塘,湿淋淋地被人捞上来,没过几天又恢复了活泼好动的模样。
年轻的生命可以犯错,也可以尽情闯祸,就算受了伤也会很快好起来,短暂的痛苦轻易便能抛之脑后。
因为猫的到来,大家喜笑颜开。
它现在是大家的猫了,每天都不愁有人喂养,只要不靠近寝殿,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悠闲自在。
“你不喜欢猫吗?”阿夏斟酌着措辞问我。
我蹲在药炉边扇风,灰白的烟雾卷曲如蝴蝶的触须,慢慢悠悠地在室内飘荡开来。这里苦味太重,猫从不造访。
“我觉得现在就挺好的。”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猫,而且想和别人一起养猫。
小猫会慢慢变成大猫,然后找到伴侣,结婚生子,这样又会有很多的软乎乎圆滚滚的小猫。
揭开炉盖,苦涩的热气扑面而来。
药煮好了。
方正的托盘上放着漆木描金的药碗,我看向阿夏,她立刻倒退一步,但她知道我是不会去寝殿的,和我僵持半晌后只能低下头颅,不情不愿地将端药的托盘接了过去。
窗外的蝉噪绵延成线,白砂地被太阳照得闪闪发亮,寝殿和两侧的渡殿看起来犹如浮在白海中的岛屿。
占地广阔的宅邸自成一方天地,而这个世界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摆设,都熟悉得如同我身体的一部分。
朱桥下的池水映着晴空,竹帘在清风中微微晃动,映着光影的长廊我走过无数遍,就算闭上眼睛也不会撞到廊柱。
我曾牵着那孩子的手,带他慢慢学步。一页又一页的日记,像到了秋天便会从枝头剥落的树叶,从他能够摇摇晃晃朝我走过来的那一天开始,不知不觉间堆满了时间的河流,像干燥的雨水一样潇潇而落。
听说我想辞职,宅邸里的其他人都十分震惊。曾贴身服侍过夫人的侍女已经十分老迈,自夫人去世后,她就一直有剃度出家的意向,因为公子体弱多病才留了下来,这些年已经不大管事。
她看我的目光十分复杂,听说她日夜为夫人焚香祈福,也许念经念得多了,悟出了点佛性,能看出我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灵魂也说不定。
“……你可是觉得累了?”
对方和我略略寒暄了一番,很快便直奔主题。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说不是的,但话语涌到嘴边,心底忽然感到了些许久违的茫然,有种落不到实地的空茫。
……我觉得累吗?
我好像没有让自己去考虑这件事,而人一旦停止数算时间,岁月便会过得飞快。
那个孩子学会走路,学会喊我的名字好像才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对未来和对过去一无所知的孩子踉踉跄跄地朝我的方向迈开步子,像所有新生的存在一样,像我存在于这个时间的意义一样,那般温暖柔和,真真实实地跌进我怀里,一把抱住了我的袖子。
那一刹那掀起的波澜,在心头涌动的滚烫之物,名字是什么呢?
……
我不知道。
我不想知道。
“你有心上人了?”
这问题格外直白,我回过神,表示否定。
对面的人忽的放松下来,紧绷的神情像积雪一样融化了。
虽然眼中还含着些许忧愁,但最难以跨过的那道坎原来是不存在的——对方带着这般表情,以我从她口中听到过最缓和的语气说:“那就留下来罢。”
她弯下腰,极其郑重地向我行了一礼。
“这个宅邸还需要你。”
说起来的话,对面的人应该算是我的上司。
上司都这么亲自发话了,其他人又是一副命都搭在你身上的可怜模样,就算铁了心肠想走也迈不开步子,只能把辞职一事暂缓,缓到秋季彼岸花开了以后再说。
我告诉自己,这不算逃避,我并没有想要逃跑。
我早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打算,不会永远在这个宅邸里停留。只要解开了鬼舞辻无惨身上的诅咒,成功阻止命运的轮回,我会一身轻松地离开此处,平静地找个地方度过余生。
是的,我会从此过上只属于我自己的生活。
以后每天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远离了京城,没有那些束缚的条条框框,就算日子清贫,也会因自由而觉得快乐。
季节由初夏转入盛夏。寝殿那边的侍从又来了,这次带着染有熏香的信纸,信纸绑在花枝上,展开的信纸上描着熟悉的字迹,优雅犹如春天的流水,沉静如同镜中的月光——一首和歌。
鬼舞辻无惨原来也是会写和歌的。
他是曾经名动京城的贵公子,风姿俊秀,才华无双,他当然会写和歌。
他只是从来没有为我写过和歌。
洒着金箔的信纸温热,滚烫,我将那封信放在案桌上,希望它会自信消失,分解融化,像醒来时的梦境那样,消散得干干净净。
但它没有。
我又考虑了许久要将那封信扔到哪里去,也许可以扔到水里,也许可以埋到土里,但如果遇水无法溶化,埋进土里被人翻出来,那个时候我要怎么办呢,我已经看到了这封信,看到了它的内容,也知道了它是借由谁的手诞生于世。我看到了那颗心,每一首和歌里都藏着某个人的心脏,我没有办法假装它从未存在。
我最后将那封信收了起来,没有回赠诗歌便是拒绝,这个时代的规矩就是如此,男女之间的关系由和歌联系,什么时候不再收到回音,关系便也就结束了。
薄薄的一首歌,被我收进梳妆台上的匣子里,没过几天,那位侍从又来了一趟,这次的和歌也一样系在花枝上。
我虽然极力隐藏,阿夏还是有所察觉,她问我是不是谈恋爱了,听说我不打算回信时,她露出格外同情的表情,长吁短叹地说这不知是哪家可怜的公子,好好的一腔爱意居然被人当做了一堆废纸。
那些信堆叠起来,不知染的是什么熏香,味道弥久不散,我无法集中注意力,不得不因此告假,去了一趟京郊的佛寺散心。
佛堂里的高僧在讲经,女眷们待在牛车里,时不时透过御帘的缝隙,悄悄打量外面的男客。
我靠着车壁,闭上眼睛,但心静不下来。
也许我该提前辞职。
也许我该告诉鬼舞辻无惨,我不喜欢猫,也不想收到和歌。
我不想要我曾经一切想要的,我只想保持平静的心态,安安稳稳地过完我的这一辈子。
我在佛堂外待了一整天。傍晚时分,暮色四合。
我回到宅邸,房间静悄悄的,有人坐在我的桌边,窗外的夏花被风拂落进来,恍若这个季节的晚歌,将要枯萎的花瓣散发出最后的馥郁芳香,像毒药一样令人沉迷。
青年披着单衣,长发乌黑如墨,侧影如冰冷无暇的白玉,微垂的眼帘在眼窝处投下细密阴影,明明身形单薄清瘦,却无端有种海棠般的萎靡艳色。
听说世间的狩猎者都擅长伪装,他最近总是这么一副神情郁郁的模样,别人瞧了可能会心生怜悯,但我不会。
一夕之间变回了软弱无力的人类之躯,他的心情理所当然地十分糟糕。
“你为什么没有回信?”
“因为我不会。”
我不会写歌。如果想要表达爱意,曾经想要表达爱意,也只会拙劣地,拼尽全力地对一个人好,最后把自己的良知都搭了进去。
他一动不动,红梅色的眼瞳盯着我,好像在观察我是否在说谎,在努力寻找我表情中的空隙。
半晌,他动了动喉咙,仿佛无法忍耐似的,语气压抑地开口:“你为什么坐得那么远?”
“因为天气太热。”
因为我必须坐得这么远,离他越远越好。
人不能在同一个坑里摔两次。
“你回去吧。”我对他说,“让别人看到了就不好了。”
“看到了又如何。”无惨并不在意,“他们难到不知道吗,给你送这些信的人是谁。”
“他们当然不知道。”
“那他们迟早会知道的。”他说,“我会成为你的丈夫。”
我一时间觉得过于不可思议,以至于忘了发出声音。
从世人的角度看来,我几乎算是他的长辈。
他微微侧头,乌黑的长卷发散落下来,苍白俊美的脸庞如同神话里冷血的海妖:“你以为我会在乎寿命短暂如人类这种生物的看法?”
“我已经什么都试过了,朝日子。”
不管是用强硬的手段掠夺,还是软下姿态道歉,他甚至允许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他避而不见,但也差不多忍耐到了极限。
“你究竟想要什么?”鬼舞辻无惨问我,神情冷静得如同一个疯子,“你究竟还想要什么?”
“你就这么不肯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