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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十五岁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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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的方盈年穿哥哥的宽松校服,用一条红腰带系在裤腰,裤脚卷起四五圈,露出纤细的脚踝。红布鞋被洗得发灰,脚趾从一个洞钻出来,难为情地蜷回去后,从另一个洞冒出去。
“方盈年加油!加油!”高二3班的拉拉队齐声呐喊,方盈年睁大眼睛盯着脚尖,仿佛听不见耳畔的呐喊,拉拉队队长顾悯刚跑完四百米,胸口一起一落,嘴唇抿得紧紧的。
五十岁的顾悯回想起十五岁的方盈年在运动会上的精彩表现,这一年是方盈年拿铁饼砍校长的前一年,把顾悯关在办公室里摸来摸去的校长还没有调来,所以顾悯心里其实在笑,但是在运动场上尽情绽放笑意无异于给看台上的男生们抛媚眼,大姐叮嘱她要像个良家少女,所以她绷着嘴唇,眼睛亮亮的。
一二——三——
方盈年立定跳远冲进沙坑,体育老师吹了声前所未有的响亮的口哨,随之飞起的不光是顾悯的袖章还有方盈年的布鞋,它彻底报废飞了大老远,看台上一片大笑。
顾悯小挑着去捡自己的袖章和方盈年的红鞋子,方盈年光着脚从沙坑里出来,难为情地伸手:“鞋。”
“在我这儿呢。”
“还我。”
十五岁的方盈年不善于和顾悯说话,一个字两个字从牙缝里迸出来的语言就是方盈年的极限,但方盈年不是木讷的人,就是不爱和人类打交道,对花儿草儿都有千万诗歌可以朗诵,唯独看见同类,方盈年就绕着走,离人三百米被问一句“吃了么”都会缩着头逃开声波可扩散的最远处。
“都坏啦,不能穿。”
“能穿。”方盈年涨红了脸,和顾悯说话已经用完了她本月份和人类说话的份额,所幸这时候她拴在操场一角的母牛哞了一声,顾悯的注意力立即转移:“那是你家的牛呀?你怎么把牛带来学校呀?”
“鞋。”方盈年继续张着手向顾悯讨要自己的鞋子,顾悯只好给她,看她勉强用脚尖勾着鞋子往外走,心里多管闲事:“一会儿散了我找你去呀,你一会儿回家么?你怎么这么怪呀怎么不理人的?你去歪脖刘那儿修鞋么?你的辫子是谁给你梳的呀能教教我么?”
一连串的问题让方盈年手足无措,她慢慢睁大眼睛好像第一次认识顾悯似的,眼睛转了一圈,眉毛耷拉下来,嘴唇难为情地抿起,摇摇头:“我没有时间和你玩。”
“谁要和你玩啦?我就是问问题,你会回答问题么?你不想回答我就说不想,你是不是不和人说话呀?你多说说就会了……”
方盈年快被顾悯逼哭了,脸色苍白地摇头,浑身上下写满局促不安四个大字。
五十岁的顾悯仍然记得那天自己把方盈年问哭了,明明也没问什么敏感问题,方盈年就好像受了欺负似的掉眼泪,转头就跑,鞋子掉了也不管,光着脚解开牛就走。
顾悯吓得回家就往大姐怀里缩,她怀疑从小到大夸她漂亮的话都是骗人的,在姐姐眼睛里盯着自己的倒影看了好一会儿,最终确定是方盈年这个人有问题。
顾悯走在路上,方盈年在后面摆弄着那个“九星连珠”,专心致志地幼稚,顾悯有点儿无奈,停在一窝枯草旁边等方盈年走上来,拿走吸管:“别弄了,让人笑话,喝奶茶顶饱啊?冰箱里还有点儿饺子,回家吃饭吧。”
“晚上吃太多小心发福。”方盈年眼睛一弯,说出来的话又不像方盈年了,顾悯扶着额头搓了好一会儿:“我饿了,我发福,我吃着你看着。”
“得令!”
李穗穗的泡面碗还没收拾,方盈年率先过去教育她:“穗穗,这不行啊,跟小猪似的邋遢了啊,家里都是味儿,下回自个儿收拾了!”
但是她说话没有威慑力,收拾好了,李穗穗还是好吃懒做的年轻人的姿势,葛优似的往沙发上一窝,电视剧里正播到广告,李穗穗把手机高高举起噼里啪啦打字:“知道啦——”
顾悯咳嗽一声。
李穗穗放下手机坐直:“哎方姨方姨您辛苦了快坐快坐,我二姨要杀我了快给我点事情干。”
“回屋稍息去。”顾悯关了电视。
人连跑带跳像离弦的箭似的发射回屋,房门一关,顾悯扶着沙发慢慢坐下,听方盈年在厨房翻出速冻饺子煮,眼皮沉沉垂下,她感到自己太过较真,方盈年外边没人不就拉倒了么,变没变不还是方盈年么?
这半生活得太滋润,追求的东西就太奢侈,大半辈子都过去了,即便没有方盈年不还是一样能过么?她还能在这个时候再找个人重燃爱火?到老了做个陪伴罢了,她追根究底的事才太过幼稚年轻。
枕着胳膊合眼,方盈年的脚步声像猫在地上蹦跳,外头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顾悯猛地睁开眼,开了门,吴秋实站在门口:“你怎么不回我微信呐?”
顾悯想起吴秋实的一大段语音,略微低眉:“刚刚有事儿来着,怎么啦?进来说。”
“我不进去,我就跟你说,管好你们老方,别出来勾三搭四的。”吴秋实把腰一叉,像个圆规立在门口,头发蓬蓬松松像母鸡展翅,嗓门大得足够让里头的方盈年听见。
“说话注意点,谁勾三搭四?”顾悯把脸一沉。
“你是瞎的还是当我是瞎的?干没干你们自个儿清楚。”
“还没成呢就当自个儿老头护着呢?”顾悯出言讥讽,吴秋实不和她说好说歹,胳膊一甩扭头走人。
说起来还是该怪秦善卿朝三暮四勾勾搭搭,是他自己不知底细就追着顾悯出来引人误会。
这误会有点儿大,她把事情对李爱华说,李爱华在家里完全没有直播里叱咤风云的模样,瑟缩在角落里连声答应着晚上做红烧肉,竖着一只耳朵听顾悯分说完。
“之后我们不掺和你们舞队的事,闹得一身不是。”顾悯说。
“你倒怪起我来了,要是你早上把方盈年一块儿带着你俩搂搂抱抱不就没事儿了么,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跟你讲,你这是给秦善卿留余地。”李爱华说话不客气,顾悯表情一变,李爱华立即换了口风,“我说老妹妹你也不照照镜子,一群老太太里面就你长得气质非凡,一般老头看了你哪儿还挪得开眼呀,就跟你说,红颜祸水,五六十岁也是宇宙真理。”
也退一步,早上不带方盈年的确是顾悯犯错,李爱华恭维有了成效,立即推销最近买的孢子粉,说养生美颜还治病,方盈年关节炎该置办一盒,顾悯就预定了一盒,李爱华说明天就给送过去。
“哎哎哎,谁交智商税?谁交智商税!你还说我?”方盈年抓着顾悯的小辫子不放,饺子塞不住她的嘴,满心得意眉开眼笑,顾悯不和她一般计较,筷子夹起饺子端详片刻。
“以后别跟秦善卿搂搂抱抱,多大的人了,知不知道影响不好?”她轻声教育方盈年,没带什么个人感情,可说着说着个人情感按下葫芦浮起瓢,一冒出头就收不住,筷子一拍,方盈年抓着碗,眨巴眼瞧她一会儿,从她碗里夹走一个。
“那我和徐爱国搂搂抱抱行不行?”方盈年发自内心地询问顾悯的底线,徐爱国是有目共睹的基佬,抱一下和好姐妹也没差。
顾悯筷子一错,没说什么,往方盈年碗里多夹两个,用三个饺子填饱肚子,放下碗径自洗漱去了。像个局外人似的冷漠看着方盈年说点儿她不高兴的事儿比登天还难,她只好适应老了就成老伴而不是爱人的现状。
忍一时越想越气,顾悯到客厅,方盈年囫囵吃完饺子利索地收拾碗筷,眼睛往她这儿一错,展露笑颜。
笑什么笑。
顾悯冷着脸,眼神像刀子似的往方盈年身上扎,可扎过去了自个儿心里隐隐作痛,无可奈何,也不知道是对自己生气还是对方盈年生气,叹息一声。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别气了,我不和徐爱国搂搂抱抱,徐爱国还不稀罕我呢,他爱帅男人,我再怎么看也不帅,你是醋缸子成精,越老越酸,行啦。”方盈年没切中问题要害,但的确下了一针强心剂,顾悯不能承认自己是因为徐爱国吃醋,但更谈不上秦善卿,被方盈年轻飘飘宕开一笔,显得她老来撒娇,没个正经。
“明儿还上班儿呢,早点睡,牙上有菜叶子。”顾悯心平气和。
“这礼拜单位给发月饼橘子纯牛奶,明天下班接我一下。”方盈年抿着嘴笑,背对顾悯抠掉菜叶子才回头含蓄地笑笑,恍惚间顾悯想起十五岁的方盈年牵着那头小母牛抿着嘴的样子。
“你不露牙笑的时候像吃了死孩子,快,张大嘴笑,你有颗虎牙,怎么只有一颗的呀?另一颗呢?”顾悯掰她嘴巴强迫她露出标准笑容,她被顾悯欺负得又要哭了,牛被扯得不高兴,一甩牛头,险些撞翻顾悯。
牛和方盈年仿佛命运共同体,顾悯怕牛撞到自个儿,躲开走了一会儿。
方盈年鼓起勇气说:“你不要怕牛,牛不咬人。你摸摸它。”
顾悯摸摸方盈年的脸,方盈年一笑,皱纹细密地绽开:“怎么啦势利眼?听见发礼物就摸我?”
收回手,顾悯皱着眉头自顾自地怀念不贫不损还正经的方盈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