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露从今夜白》一棵蒲草

30、一夜北风紧，往事恨难平

　　前天，收到少川来信，学校即将放假，孔衡表弟已经动身，不日即将抵芜，会在落鸣轩落脚，过了小年便回泠岚去，自己则要于大寒前后到家。
　　根据来信日期，孔衡今日应该就能到。今天一早，孔韫华便着佣人去集市购置了许多新鲜果蔬，还准备了各色糕点果子。
　　落鸣轩每年惯例，要在春节除旧迎新之际，提前为一家老小赶制出一身新衣，除了平日忙得不见其人的张若水，基本都已经安排妥当。趁着他今日休沐在家，而舅侄孔衡今日也要回芜城，便正好一起准备。
　　上午，张若水的副官——虽然，他已经不在任上，但他的副官从无懈怠之心——急匆匆拿着一份文件档案袋，赶到落鸣轩。
　　玉兰树下，张若水正在晨读。北风呼啸，刺得人脸疼，但他却似乎完全感受不到，始终沉浸其中。
　　“先生！”小沈副官笔直地站在张若水面前，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学生按照您的吩咐，但凡和国际上有关的文件新闻，定会格外留意。”
　　小沈将手中的档案袋递过去。他不知道先生为何一直执着于此，当然，他也不会过问。
　　“铭芳，辛苦了，叫你跑一趟。留下来一起用饭吧！”张若水说道。
　　“谢谢先生，学生手头有些要务，现在还得赶回去。下回学生专程登门拜访！”
　　张若水点点头，“也好，公事要紧。我送送你。”
　　沈铭芳鞠了一躬，等先生起身上前了，才随其后。
　　落鸣轩山环水绕，造景自然独特。一路闲谈间，沈铭芳不免多看了几眼。快出后园时，二人恰碰上忙碌布置腊八家宴的孔韫华。
　　沈铭芳驻足问候了一句“师母好”。孔韫华点头笑应，寒暄一番挽留用饭的话语，在此不表。
　　不过，沈铭芳目光一下子就锁定到师母身后的年轻女子身上。这名年轻女子看着最多二十来岁，寒冬腊月，她竟然只穿了一身不厚的浅色夹棉旗袍，薄薄的衬裤掩在衣摆内，她足蹬一双小皮鞋，整个人——漂亮、纤弱。这是年轻女子给他的大体感官印象。
　　从这女子身边经过时，迎面还能嗅到一缕微不能察的幽香。小沈倏地耳根一红，连忙别过脸去，目不斜视地看着前面。
　　送小沈出门后，张若水准备去白露房中看看她，她这些天来，看上去平静而理性，但心里的创伤是不可避免的。她只要从学校回来，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练字、学习篆刻治印，也不多一句话。
　　刚出事那会儿，江家女儿绘云就在家里小住了些时日，她牵挂担心阿霜，特意留下来陪着她、开导她。直到阿霜愿意开口交谈了，有点情绪波动了，才回了城南三桥家中。
　　后偶有同窗好友约她去湖边赏景，去市立图书馆看书，她都会一一谢绝，并感谢她们关心挂怀。不过，一个叫纾妤的女孩子来约她，她会见。
　　张若水推开门的一瞬，回旋的北风像无数双无形的手跟随进去。
　　白露手里握着一枚和田玉近方形籽玉，刻刀在玉面上仔细斟酌着缓缓下刀。父亲推门进来，走到她的身旁，她都不曾觉察。
　　“怎么样，经齐老指点，金石之术可有长进？”
　　父亲的温柔低沉的声音陡然出现在耳边。白露稍一不慎，被锋利的刻刀尖划破了指腹。她抬头看着父亲，耸耸肩，无奈一笑道:“爸爸，您过来了。显然，我还没有入门……”
　　不过，张若水看着玉面上已经规规整整有一些轮廓了。学习之时日尚短，练成这样，很是不易，阿霜有天赋。
　　“‘浮沉大抵皆芜草，万古江河洗物华’。阿霜，诸事宜应朝前看，你的父亲——凌霜傲雪，不畏艰难困苦。你也理当脚踏黑暗，迎接黎明。”张若水看着印石上尚只刻出的“琴”字，叹息道。他心中也许愧疚更多吧！
　　“爸爸，类似的话，您跟我讲过两三回了。我知道的，我会保重好自己，向您学习的！”白露还是勉强挤出一抹微笑。然后就开始继续手上的工作。
　　张若水便也不再提此话，只将话题一转，问道:“阿霜，你治此印有何用途呢？”
　　“秘密。现在还不能告诉您。”白露并没有抬头。
　　张若水还要跟女儿聊点什么，这时，老赵过来，称苏老板的大徒弟秦小师傅正等着，要请他过去。
　　是了，方才送铭芳出门去时，跟在韫华身后的正是。这会儿准备着要专程为自己测量各个身形数据，没有多长时间了，辞旧迎新的新衣要赶制出来。
　　张若水过来时，人正在他看书的玉兰树下等候。小小姑娘，脸都冻得通红了，却如松柏一样挺立着，坚持在此等候。
　　“张先生，您好！”秦姑娘深深鞠了一躬，微笑道。
　　张若水点头回礼，并抬手示意，请她坐在院中铺有绒垫的石凳上，自己则不远不近地站着。“小秦师傅——看着，很年轻。”
　　“我今年虚岁二十二。先生，您可以放心，我虽然过于年轻，但我从事这一行大几年了。新老主顾们都十分信任我。”秦姑娘也站着，很礼貌地解释道。
　　张若水听罢，仰头哈哈笑了，他来到石凳边，顺势坐下来。“请不要误会，我倒不是这个意思。”他说完，再次示意对方坐下来。
　　秦姑娘坐下来，听张先生一番询问，自己也一一作答后，便说道:“先生，我师傅经常教导我，研习手艺讲究的是眼静、心静，无杂念。因此，我为每位顾客量体裁衣时，都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这样，数据会更精确。所以，我想冒昧请求您，请您单独一人随我去屋内。可能会耽误您一点时间。”
　　外间寒风刺骨，眼前的秦姑娘却只穿了一身不厚的夹棉衣裳，看着十分单薄。她的脸颊和双手已经通红。
　　“无妨。小秦师傅，你随我来。”张若水表示配合，带着秦姑娘来到自己的书房。
　　秦姑娘紧随其后，进入书房后，她随手关上了房门。
　　张若水一听关门声，还十分惊诧地看了一眼对方。秦姑娘连忙解释道:“我方才听到您咳嗽得有点厉害，北风刺骨，我想您可能受不了。”
　　听对方如是说，张若水也不再有他话。
　　到了书房中，秦姑娘很敏锐地觉察到房间里面有焚香的余味未散去。她状似惊讶地说道:“先生，我闻到您房中有檀香的气息，您平日也钟爱香文化吗？”
　　张若水倒是一愣，他自己并未注意到这一点。“我是个粗人，‘钟爱香文化’谈不上。我的夫人看我平日工作早起晚归，会替我燃上，让我的心绪平复一些。我的睡眠很少，它正好可以助眠。”
　　秦姑娘将自己的工作木箱打开，量身的工具还没有拿出来，她只是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块香片，“那就太巧了，我和张夫人一样，平日也会点上一片香。这样，我第二天才有精神工作。先生，我能在您的熏笼里点上一片吗？”
　　张若水随和地说道:“如果能让小秦师傅工作时更放松，更舒适，张某很乐意配合。小秦师傅请随意。”
　　秦姑娘放进熏笼中的香片也是檀香，而且香味的层次和平日里孔韫华燃的檀香基本没有区别。
　　不出一会儿，屋内便渐渐升腾起暖暖的檀香气味，萦绕在二人周身、鼻尖。张若水慢慢的觉着浑身放松舒畅，此时此刻，窗外的时局，政府的杂务琐事暂时不用缠搅于心头。
　　“先生，麻烦您抬抬手。好了，我给您量一量衣袖围。”秦姑娘声音很轻柔，像是生怕惊扰了自己一般。“您的身形比较魁梧，所以有些数据，我不能使用一般标准。我需要给您将所有的细节都测量到，这会耽误您些许时间，请您见谅。”
　　“小秦姑娘，你对待工作事务实在用心！难怪，你的师傅能叫你独当一面。”张若水低头看着眼前年轻的女孩儿。
　　秦姑娘嘴角一扬，轻声细语道:“只有这样，才能对得住相信我的老主顾。”
　　紧接着是测量脖围。秦姑娘需要踮起脚，才能将手中的皮尺绕到张若水后脖颈处。
　　张若水见年轻女孩儿够得吃力，额角和鼻头都沁出一层薄汗，她的脸颊也渐渐染上红晕。他能嗅到一缕若隐若现、几不可察的幽香，不知道从哪儿送来，但应该不是檀香的气味。仔细感受时，只要秦姑娘稍一抬手，就能清晰明了，放下时则缥缈无踪。在手上？
　　不过，张若水也不再纠结香不香的事情了。他不至于一直盯着人家小姑娘的手看。
　　“先生，上衣各维度的尺寸已经测量好，接下来给您量腰围。这个最是重要，一点也马虎不得。”
　　张若水正待点头应答，忽然觉得自己头有点昏昏的，眼前的陈设和人分离出了无数分身，又骤然重合……天旋地转的。他连连往后退了几步，直到被身后的罗汉床抵住，他也就顺势坐下来。
　　“我怎么了……”张若水猛捶脑袋，意图让自己快速清醒。不过，显然没有作用。
　　很快，他便意识迷乱，躺倒下去。不多会儿就失去了知觉。
　　秦姑娘走上前去，小心翼翼检查张若水是否真的昏厥，发现无误后，便立即处理了双手的香味。她拿着熏笼在房间内迅速绕了一周，然后从木箱最下面的隔层中取出将近一尺长的剪刀。
　　她坐了下来，定定地凝视眼前不能动弹的人。想要将他的脸和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人重叠起来，她眼底的恨意随着往事升腾至无以复加。突然，她瞪圆了眼，咬紧牙。
　　“今天，我终于能亲手杀死你了。”
　　她紧紧盯着张若水的胸口，厚实的中山装下，他的胸膛缓缓起伏。问题很快就出现了，眼前的仇人十分危险，别看他昏迷不醒，不能动弹，但若不能一击致命，待其醒转，自己必然万劫不复。
　　这么想着，她开始轻手轻脚给罗汉床上的人解开外衣，解开衬衣衣襟上的梅花扣。
　　当她轻轻扒开张若水衬衣的领口时，惊愕地发现，他的胸口上赫然呈现着一个狰狞的旧弹孔，这弹孔的形状直径和父亲额头的弹孔不差多少。
　　一时间，万千思绪涌上心头。她高高举起尖利的剪刀，想要直直插下去。可奇怪的是，有那么一瞬即逝的念头极力阻止她，让她下不去手。
　　沉痛的恨意，莫名的愧意……二者，或者还有其他更多的心绪，纠缠纷扰，让她禁不住哭了出来。
　　“为什么？你为什么啊？为什么……偏偏是你……”
　　房间里，她呜咽的哭声显得凄清又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