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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维叶萋萋-2 ...

  •   元羡入麒麟已两日,皇穆依旧未露面。
      麒麟为他准备的春阳宫大极了,花园游廊一应俱全,园中还有个不小的湖,名叫玉湖,湖心有个金戈亭。
      陆深、左颜于他入麒麟的当日下午又来拜见,陪他吃了晚饭,却只字未提主帅皇穆,连公序良俗中应为长官所铺垫的主帅如何亲自过问宫署建设、操心宫署侍从安排等话亦一概没有。他满心不快,却也被激起些昂扬斗志,一句未曾问起皇穆。

      茂行歪歪斜斜倚坐在椅中,捧着茶杯,一边将袅袅茶雾吹散一边看了眼漏壶,笑道:“酉时二刻,不会再有人来了。又是未能见到麒麟主帅皇穆的一日。”
      元羡将案上批完的文移合上,命內侍装匣送走,拍拍手,笑道:“此人经历坎坷,性情乖张些,可以理解。”
      茂行捧着杯子,试了试还是嫌烫,又吹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啜饮了一口,“她两个副帅倒还不错,营中建设得也好,麒麟似乎比青龙大。”
      钟沛道:“大得多,麒麟殿是在先太子崇荣白泽殿的基础上建起来的,不仅营院驻地是白泽的,军将也大半是白泽的。”
      茂行点头:“所以都说皇穆的军功一半是白泽殿旧部打下来的,一半是陆深与左颜打下来的。”他说着想起什么,向元羡道:“你可记得迎我们入殿之时,有几个人未穿麒麟军服?”
      元羡点头,那几人一身皂色,在麒麟一众金色军服中十分显眼,他当时觉得有些奇怪,但因为忙着生气,转首就忘了。
      “麒麟军将中除了白泽殿的军将,还有叶容,也就是皇穆生父的旧部。皇穆对自己并非天君亲生一事十分在意,从不祭拜叶荣夫妇,是以当时将叶容旧部划入麒麟殿时,众将十分抵触,联名上书,恳请天君收回成命,天君未允。此事却得罪了皇穆,麒麟立殿之后叶容旧部的擢升是最慢的,是以麒麟立殿十几年,依旧有一部分军士拒穿麒麟军服、不认皇穆。”他说到此处不由笑了,“所以如今想想,她不来见你,于她而言,根本算不上非常之举,恐怕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元羡起身俯瞰房内的麒麟营图,瞥见西北角一处塔楼,离近了只见上书四字“戎鞍之楼”,他想起镇魔塔,天君命他与皇穆一同探查,可皇穆一直不露面。
      他又想起雷刑,看向钟沛:“去岁三殿暗探事你可了解?”
      钟沛道:“这件事比较复杂,暗探从军入的是白虎,托了玄武的什长将自己调入麒麟,在麒麟描画营图时被抓,靖晏司审问之后,认为此事虽尚未成祸,但为了警醒五殿,所以判罚了百道雷刑,因麒麟责任最大,所以判了三十四道,余下六十六道白虎、玄武均分。顾时雍本是文臣,于雷刑之惨烈一无所知,手下人拟了百道他也就批了百道。”
      “麒麟果真无人受刑?”
      钟沛道:“玄武、白虎是各自巡防主将受刑,麒麟此次巡防的主将列英齐平东海蛟乱之伤未愈,副将程棠正在东海练兵。按例应由主帅受刑,但八议之中,皇穆至少占了议亲、议贵、议功、议宾,便是三百四十道雷刑也被免去了。”
      元羡想了想回淳熙以来听到的只言片语:“皇穆在朝中似乎风评一般。”
      “殿下这话委实是太客气了。皇穆之所作所为,如何能称‘一般’。”茂行笑起来,“臣来麒麟之前,就听说麒麟大营如何违制僭越,这或者还可以推说此处本是先太子的军殿。前些时东海蛟乱,皇穆率水军平乱,战后东海水君进献若干珍宝。其中有株据称四海之内最大的珊瑚树,沈方特地为之备了吉服,准备携珍宝进献,没想到送来的不过是几车东海夜明珠。”
      元羡有些好笑地问:“珊瑚树被皇穆留下了?”
      钟沛也知道此事,笑道:“正是,且她拿走的不仅仅那一株珊瑚树。事致司收到的夜明珠小且昏暗。据说皇穆命人制了张网,将夜明珠倒上去,小的漏下去,大的收起来,沈方穿戴得齐整极了,却只收到几车那样的夜明珠。他气得当夜具文上表,洋洋洒洒几万言,痛陈皇穆侵吞贡品。”
      元羡笑着摇摇头:“我若早知道此人如此恣意,便不会期望她能等门谒见。早知如此,便去送送荡殊,他这一去,不知何时再能见面。”
      茂行道:“没准九月他就又来了,征和世子孱弱,诸国演武,便是为了面子,也应他代世子领兵。”他说着笑起来:“殿下的太子妃找到了吗?”见元羡面上困惑,笑得促狭:“上元那日,殿下在浮图讲选定的太子妃呀。”
      此问深深触及元羡痛处,他忧愁地叹了口气,蹙眉道:“此事说来十分奇怪,我让子钊要来了那日天界出入浮图讲的名录,一一查访,并没有相似者。”他说着有点惭愧地笑笑:“还劳烦钟沛去打探了上元那夜,蒋策的心爱侍妾,人在何处。”
      茂行也笑,“不是蒋策的侍妾?”
      钟沛笑道:“不是,蒋策的爱妾,那夜与他在府中放了一池塘的灯,未曾出门。”
      那日得知消息后,元羡有限地松了口气,可也只是有限。他拿起案上的霁蓝茶杯,细细端详,皇穆虽然怠慢,但麒麟殿众将对他十分用心,春阳宫中诸般器物皆十分精致,他看着茶杯上金线描摹的麒麟,“京中最近亦没有什么属国的女眷入内,她究竟是谁呢?”
      茂行想想,“或者问问蒋策?侍从拿的既然是白虎军刀,那必然就是白虎女眷,你把蒋策叫过来,将那女孩形容一番,让他回去问问。”
      元羡蹙眉:“那不好,太大张旗鼓了。”
      茂行笑嘻嘻道:“殿下这几日眼见清减了许多,想必辗转反侧,寤寐思服,朝夕不能释怀。臣只是担心,殿下思慕太子妃之心如此深切,过不了几日,就要形销骨立,形容枯槁了。届时天君、天后、天妃,必要心急如焚,究其根源,少不得诚实相告。与其闹到那般地步,倒不如叫现下就叫来蒋策,将太子妃找出来,三书六礼、祈福赐福,择日完婚。反正殿下病体缠身,众人焦急之际,也是如此操作。”
      元羡见他越说脸上笑意越盛,知道是揶揄自己,却懒得反驳,他起身行至窗前,天边一弯娇小残月,月色朦胧,他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那女孩如今身在何方,不知还能否再见到她。

      元羡早起后在常服与便服间犹豫不决,他记得幼年时候冯潜参加例会时是穿铠甲的,他当然有,但基本没穿过。略作犹豫,选了便服。溜达着出来,看见茂行等人倒都是常服打扮。
      “我穿这身合适吗?”元羡看着他们,顿生鹤立鸡群之感。
      “你是来参习军务的,又不是来接手麒麟的,穿便服正合适,不然一会儿是你坐主位还是皇穆坐主位?太子着常服居下首,她是天君吗?请殿下时刻谨记太子威仪、天家体面。”茂行说着疑惑道:“按理说,麒麟殿应该送套军服给你,是忘了?还是不敢真的给你一套五品参将军服?不过也好,要是真的送来一套五品军服,你穿是不穿?”
      元羡笑:“既然是领的五品参将军衔入殿,自然要穿五品军服,有什么可不穿的。”他对钟沛道:“你记得帮我和他们要一套。”说着就要起身出门。
      “时辰还早,我们和他们不一样,端起你太子的架子,我们晚些到。”茂行赖在椅子上不肯起身,懒洋洋的。
      “令尊就是让你这么辅佐我的是吗?”元羡见他一脸将醒未醒,想也知道昨晚一定又去找容晞了。
      “储副养德为上,要是依着我令尊,你都来不了,来了还备受冷落。这事我要告诉母亲,让母亲告诉天后,然后由天后告诉天君,替你出气。”
      “你这个圈子没走完,风宪们就争先恐后谏我跋扈麒麟,例会迟到了。”他说着上前拉起茂行,强行出门。没走几步发现他姿势别扭:“你怎么瘸了?”
      “前几日下马时崴到了。”茂行一脸淡漠,没什么羞耻心地说。

      陆深、左颜及麒麟殿中府一干人俱已候在春阳宫外,见元羡出来,一一与之见礼,左颜笑着道:“殿下,此处离正殿还有段距离,还请骑马代步。”
      众人沿着营内河行走了大概一柱香的功夫,渐渐听得兵士操练之声,元羡在马上张望,左颜解释道:“这是早间操训。”
      “校场在哪里?”
      “回殿下,校场在大营东北角。”
      “麒麟有多少兵士?”
      “麒麟兵士共两万四千余人,较其他四殿多出四千水兵。”
      元羡点点头,再未言语。
      行不多时,经过一道仪门,便见一座巨大宫殿,殿前铜鹤引颈朝天,香云自鹤嘴翻腾婉转而出,宫殿云雾缭绕,堂皇巍峨。宫殿正中挂着匾额上“麒麟殿”三字,正是天君笔迹。
      “麒麟这是要反吧?”茂行跟在元羡身后看着巍峨的宫殿不禁喃喃道,他去过青龙正殿,也称得上庄重肃穆,但相较麒麟,简直寒酸。
      元羡正想说什么,忽觉头上烈烈风动,一片阴翳从身后侵袭而来,□□马躁动嘶鸣不已,他仰首看去,只见一条青色巨龙从众人头上呼啸而过,原本萦绕着正殿的云雾震荡不已,那青龙翻飞了几下,化人形落在殿前,身形极魁梧高大,巍然如巨塔。
      左颜笑道:“那是尚阳将军,原身是条寒龙。”正说着,西南方向雾霭凝聚,一只鸾凤破开丛云,驾风鞭云而下,也化人形落在殿前。
      “许步清将军。”元羡小时候见过他,容晞还曾哭闹着要过他的尾羽。
      陆深笑着慢悠悠道:“此二位将军例会之时从不循规蹈矩与众将从营门入。”
      说话间,众人已至丹陛前,元羡看了眼一旁目瞪口呆的茂行,笑道:“到了,该下马了。”
      茂行忘了脚伤,下马时不禁呲牙咧嘴,他强自忍耐,一脸平静,一瘸一拐跟在元羡身后入殿。
      本来窃窃私语嘈嘈切切的大殿在元羡入内后立时安静,众人与元羡见礼,有参将近前,向元羡指着主位道:“殿下,主帅请您上座。”
      元羡笑着摇头:“本宫此来是参习军务,主位还请主帅坐。”
      参将揖礼说了声是,旋踵去了内室。
      茂行冷笑一声:“这位主帅还真是将架子端至最后一刻。”
      元羡笑笑:“那般经历,可以理解。”
      那参将不多时回来,指挥两名殿卫,又搬来一把椅子,将主位椅向右挪了挪,与之并排。将一本厚厚的麒麟将录放在了主位书案的中间。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钟鸣声起,殿内本就不多的嘈杂声渐渐寂灭,大殿深处传来脚步声。
      行走得极慢,拖拖沓沓似乎三五个人,脚步声渐近,朱红色的殿门被缓缓推开,阳光照进来,在殿内界出一格明媚,光亮中几条颀长阴影摇动不止,一个身形瘦弱、着朱色常服、头戴珍珠抹额的女孩儿缓步而出,不知是只有自己紧张,还是这一殿的武将皆如自己般紧张,元羡只觉气氛突然就凝重起来。
      这就是麒麟主帅,皇穆了。
      皇穆步入大殿之前还在与人说笑,头侧向一旁,面上携着点浅笑。她停在门口,看向一殿武将,脸上的笑意更盛了些。
      殿内众将几乎同时起身,气氛肃穆,元羡坐在椅中置若罔闻,本来他也不必起身相迎。但此刻,他的不动声色无关太子威仪、天家体面。
      皇穆逆光而立,阳光在她身上镶了一圈的金边,那耀武扬威的金边衬得她更见孱弱。她略站了站,扶着宫人的手迈步入殿,刹那间元羡的心疼了一下,她的左腿不知出了什么问题,不能迈步,只跟着右腿动作被身子拖着向前,行动间一顿一顿。
      步出那一方金色明媚,她的容貌渐渐清晰起来,容颜苍白艳丽,一双杏眼黑白分明,眉间英气勃勃。
      是上元夜,浮图讲,置身灯火通明、鼓乐喧天,热闹至极中那个戴着穷奇面具的女孩儿。
      皇穆走向元羡,揖礼道:“臣,麒麟殿主帅皇穆,参见太子殿下。”
      元羡忙起身相扶,有些失措地道:“主帅不必多礼!”
      皇穆的施礼敷衍潦草,未及元羡碰到,她就收手起身了。
      那夜灯火熙熙、火龙衔烛下那张略显苍白的脸此刻在胭脂的衬托下更见憔悴。
      她似乎没有认出元羡,对主位左侧的座椅做了个手势微笑道:“还请殿下上座。”声音依旧清冷,相较那夜虚弱了许多。
      “主帅,本宫来麒麟是参习军务,此位万万不可,还望主帅千万体谅。”元羡看着她,觉得自己的声音颤巍巍的,怀疑此时,自己面上已红成一片。
      “如此,恕臣僭越。”皇穆微俯身又施一礼,这次更见敷衍,元羡还没来得及还礼,她已转身向主位走去。
      几步路走得漫长极了,刚才凝重的气氛,重又粘稠起来。她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扶住座椅把手,被侍女们搀着缓缓坐下,看向依然伫立的一殿武将,脸上始终挂着的浅浅笑意愈加浓重。她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把那本麒麟将录向右手边推了推,把玩着案上一支白玉小如意,笑道:“多日未见,诸位何以如此客气?这般严肃,是要勤王?”
      太子就在身边,可她似乎并不觉得这句“勤王”有何不妥。
      殿内的气氛有限地松弛了些,众将落座,各部开始逐一汇报。皇穆大概许久都未开例会,殿内众将手边皆厚厚累着一沓文书。
      春分引少龙过啻雷阵,新军演练,军械检验……
      元羡听了几件就走神起来,这和记忆中少时偷听过的青龙例会并无不同。或有不同,但他全没在意。
      原来是她。所以那夜的出入名单中当然找不到她,也找不到相像者。
      他想到此处忍不住转首偷看皇穆,她左手撑着头支在案上,手腕上厚厚缠着几道纱布,腕上松松地挂着一个金质嵌珍珠双龙戏珠镯,她脸上强撑出的笑意中渐渐显出倦容,像支插在瓶中韶华胜极却已经有些谢意的芍药,一身锦绣奢侈却显得面目越发清冷。
      她手臂落下,双手将面前的茶杯捧住了。左手边的陆深身子向她探了探,“冷?”
      皇穆轻声道:“还好。”
      陆深向身后的麒麟卫做了个手势,那人转身出门,不多时回来,捧着一个手炉,交给皇穆。皇穆展颐一笑,轻声说了句“有劳”。
      这笑容,是元羡熟悉的,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就见过她。那时候众人还都叫她的小字。
      宝璐。
      皇穆虽封公主,但并非天君子女。她父亲叶容是天君帐下一名元帅,殉国于则晏之乱,母亲裴柯难产而死。叶裴两家经历诸国战事后只遗下皇穆一人。
      太后于是收养皇穆,放在身边极尽所能地宠爱。他跟着母妃去天宫谒见时,与她见过几次。记忆中相貌极好,装饰得粉雕玉琢鲜艳灼灼,身上香极了,以及,特别刁蛮。
      她及笄礼后封号柔嘉,掌花朝建。听闻她与即鸣订婚时,想起的不过是她举着兔子灯跑来跑去,攀着天君的膝盖爬进怀里搂着脖子笑着唧唧哝哝。他后来于邸报上看到西海献三千水军,天君命昭元公主收水军建麒麟殿,与四殿同级时并不知道昭元公主就是皇穆,只是诧异一个公主居然执掌军殿。□□有不少女神位列仙班,可昭元公主所在的是个要认真上阵杀敌之处,且似乎天君也真的让她上阵杀敌,麒麟殿组建三个月后即参加边防巡查,出战平乱。他也听到过,在邸报上看到过几次她大胜而归的消息,还曾在心中暗暗嘲笑天兵天将何其无能,一殿主帅竟让个女孩做了。宴席之上谈笑起来,也曾听人议论过她的相貌,但见过她的人或缄口沉默或有心编纂,她的形象在传言中日渐魁梧,赳赳武夫起来。
      昨日夜间他还存着或者皇穆会来觐见的心,边临帖边等人,《前赤壁赋》都写完了,看看时辰已经亥时,于是确定她是真的不会出现了。他丢下笔伸展手臂走了几圈,拿起案上的穷奇面具,想起水君退婚事。梁昂的相貌于四海水君中鹤立鸡群,曾和顾裴中、叶容、时岑并称四公子。如此人物,于君后相貌想是要求极高。皇穆当初以□□公主身份下降,迎亲至属地才悔婚,恐怕相貌和性格都让人无法忍受。
      昨夜睡前,他这般愤愤想到。
      元羡看着此刻已经斜靠在座上,面色愈发苍白的皇穆,她额上那颗珍珠让他想起昨夜的笑话。他彼时只觉何其贪婪,如今却觉得除她之外,谁的宫中也不配摆放那株珊瑚树。
      他思想得热闹,却见皇穆撑着缓缓坐正,打断正在汇报营区修缮事的军建部主簿费舒奎:“此事散会后你呈一份文书来,是缺金值?”她扬起声音,音色清丽,大殿之上有些许回音,元羡想起一句 “大珠小珠落玉盘”。
      “缺金值也缺狸力。”
      皇穆歪头想想,笑道:“你先写,写完呈上来,我们再议。缺金值可以向大农令要;缺狸力,那只能派几百步兵去柜山抓了。”众将闻言大笑。
      “我累了,过几日再补一次例会,今日未说到的会后呈给仲瑜、思慎。可还有什么要紧事?”
      右手边倒数第三个圆头圆脑,案上名帖写着“申磊”的军将左右看看,身子向前探了探:“主帅,靖晏司要对诸州进行测绘,要求各殿上报测绘里数。”
      皇穆蹙眉:“各殿上报?是什么意思?”
      申磊眨眨眼睛,有点呆地顿了顿:“就是上报今年能测量多少疆域、绘制多少舆图。”
      皇穆轻笑着摇头:“这是什么道理,他们让我们测哪里我们就测哪里,让我们测多少我们就测多少。自己上报,我把九州都测了,或者我就测一座山难道也可以?让他们自己做了计划分配给我们。”
      皇穆说一句,申磊就点一下头,手上不停地记录。
      皇穆喝了口水,看看众人:“还有什么事?”
      左侧桌尾的一名参将道:“靖晏司下发了新的战甲,军士们试穿过了,军甲没有问题,兜鍪有点小,意见已经反馈。”
      元羡抬首看看,此人面前的名帖上写着“顾浚”。他刚才忙着偷看皇穆,心思全不在此处,此时才发现,此间除了他和皇穆之外,众人面前桌上皆摆着一个木制名牌,上面用黑漆写着名字,皇穆不可能不认识他们,这只能是为了让他熟悉众将。他翻了翻皇穆刚才推至自己面前的麒麟将录,发现其中没有皇穆。前几页是麒麟简略军史,将录那部分,第一页,是陆深。他草草扫了一眼,就听陆深道:“新的兜鍪太小?谁去试戴的?”
      “林鹤鸣将军。”
      陆深轻叹了口气:“文移递上去了吗?能追回吗?”
      元羡不明所以,却见皇穆无声绽开一个极灿烂的笑,众将皆如梦初醒般大笑起来。
      “主帅,那兜鍪真的是小。”林鹤鸣被众人笑得面红耳赤,向皇穆辩解道。
      皇穆歪倚着看他,却只是笑。
      右侧桌尾的参将突然红着脸支吾道:“主帅,去岁我们与白虎玄武一事,还未上呈我殿的彻查结论。”他边说边偷看元羡,像是极为忌惮。
      元羡只觉本来松动活泛的气氛立时又严肃起来,略想想便知是三殿暗探事。
      “不是当时就具文上表了吗?”皇穆却不在意,脸上还带着笑,探询地看向陆深。
      “那份呈文当时还要求主将具名,列英齐伤重,呈文大概在他那里留了几天,他签字后没有送上去?”陆深早忘了这件事,只记得最后命人送与列英齐并让他签字后直接呈到靖晏司。
      “列将军收到后即刻签字上呈,但程棠将军说他也该具名,所以截回来转送东海,程将军不知道应该从他那里直接呈给靖晏司,又转了回来。就夹在东海增加补给的文书中,却未说明,前几天我们整理补给时才看到,问了一下靖晏司,我殿的呈文确实未上报。”
      皇穆一脸好奇:“靖晏司没收到呈文,却没催要?”
      “没有,我都不知道没送上去,一直以为没批回来。”陆深微微一笑,狭长的桃花眼越发上挑,他语气几近轻佻,不知是不在意这件事,还是不在意靖晏司。
      元羡与他接触了几次,觉得他老成持重,不想此时却有些乖张不驯。
      皇穆笑笑,语气轻快道:“那今天呈上去,我说邸报上始终未见此事,原来如此。”她轻轻啜了口茶,放下茶杯后抬头笑道:“可还有什么要紧事吗?”见众人皆摇头,看向陆深:“春分引少龙过雷阵一事,副帅有什么意见?”
      陆深看了皇穆一眼,眼中似乎有些情绪,却只是唇角带了笑:“过几日不是还要补一次例会吗,此事,我们再议。”
      皇穆听他如此说,弯弯眼角,露出一个极乖巧的笑,转首看向众将:“那么就这样?”
      众将起身,元羡犹豫了一下,也站起来,皇穆看看他,愣了愣,忙招手示意众人坐下。皇穆入殿以来一直从容,此刻面上却带了些尴尬,她静默了几秒,不好意思地看向元羡,诚恳地问:“殿下可有什么吩咐?”
      元羡几乎笑出来,摇头温声道:“主帅客气,我没有事。”
      皇穆点点头,看向众将,“那么今天,就到这里。”她说着撑着座椅扶手预备起身,试了两次皆没站起来,陆深上前,半扶半抱地将她架起来。
      大殿之内,气氛又低沉了几分。
      元羡的心在又皱了皱的同时,升起无限妒忌,他居然就那么亲昵地将她搀了起来,明明身后就有侍从。
      皇穆站起后笑着对陆深说了声:“多谢”,蹒跚着走向元羡:“不知殿下可有时间,如若方便,还请移步内殿坐坐。”
      她说话本来就轻,此时大概倦了,元羡靠近了些才听得清她在说什么,也闻到了她身上极重的药味。他觉得应该让她好好休息,但舍不得“内殿坐坐”,略一挣扎,“我没有别的事。”
      行至殿门,皇穆示意元羡先行,他哪里肯,略僵持,皇穆先他一步出门,本以为大殿之内便是内殿,不想竟是一条游廊。阳光倾泻而下,春晖融融,春云叆叆,两侧的玉兰重重叠叠竞相开放,于蔚蓝天色下愈显皎洁。
      皇穆一时还不适应殿外的明亮,抬手遮了遮,元羡发现她右手腕上除了同左手相同的双龙戏珠镯外,戴了条白玉珠串,也缠着绷带,右手上的伤似乎要重些,绷带上隐隐透出些血迹。她眯了眯眼睛,笑着转过头对元羡道:“今年的玉兰开得早。”
      他这一早上见她笑了无数次,但不知为何,总觉得那笑容隔膜着,用以敷衍众人,甚或带着些调侃。这次不同,她眉眼弯着,眼里有潋潋春光,他不禁想起句“遗芳掩色,真恣凝澹,返魂骚畹。一盼。千金换”。
      元羡跟在皇穆身后,只一步就几乎与她并排,她的左腿迈不开步,使不上力,看得出尽力控制,但身子还是摇摆着。上元夜她行动流畅自如,这几日因什么事伤成这样?
      “是啊。”他有些意乱情迷,愣了半响才想起应该说话,“你这里的玉兰真好看,宫里都还没有开。”
      “是吗?”皇穆停下看他。
      皇穆身上有种与她年龄和相貌不相符的做派,倦气沉沉,脸上总带着点似笑非笑。她诸多老气横秋的情绪中似乎唯有好奇和疑惑是控制不住的,例会之上询问靖晏司是否催要文书时,还有如今。她停下脚步,一双杏眼圆起来,眼里是认真的疑惑,带着点稚气。“宫里的玉兰没开?”她回头问道。
      他又想起那句诗,想起“一盼。千金换”。
      千金?万金都不换!
      宫使本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见她回首,为首一名赶几步上前,正听见皇穆问话。她不知来龙去脉却也立刻知道了来龙去脉,略为难地看元羡一眼,“臣这就去问问。”
      “宫里的开了,只是没有你这里的这么漂亮。”元羡这才想起花朝监也在她手里,急忙道。
      皇穆闻言笑笑,没再说话。风翩翩而过,带着她身上香气笼向元羡,刚才离得近,药气浓重,此时药味散了些,于是闻到些丝丝缕缕的香气,味道与上元那天有所不同,少了些甜腻,多了些凛冽清冷,没有那天那么甜腻、缠绵。
      但也好闻。
      四下安静极了,除了几声莺啼燕语、檐下铁马叮当、就只是风过处衣襟摇动声、环佩叮当声、脚步声。
      元羡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不知殿下对官署可还满意?”
      “很好,很满意。”元羡上前一步与她并肩,看着她道。
      她虽然削瘦但个子不矮,元羡悄悄比了比,她的发顶差不多到他鼻尖。
      “麒麟未曾迎驾接驾过,怠慢一定难免,还望殿下宽宥,不妥之处,千万指教。”
      元羡上前半步,与皇穆并肩,柔声道:“主帅客气了,我此来麒麟是参习军务,这次领的是五品军衔,主帅是我的长官,请主帅千万视我为属下,迎驾接驾之语,万勿再提。”
      皇穆笑笑,元羡等她与自己做作客套,可她再未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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