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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刀马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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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比伦酒店的内海滩设有露天酒吧,一位亚洲女性坐在吧台品尝刚调好的玛格丽特。她头顶大檐沙滩帽,未戴墨镜,穿着黄色条纹吊带,露出肩背大片蜜色皮肤,手臂的线条紧实而优美,显然经常健身。
尤夏在她身旁落座:“好久不见。”
施华音斜眼瞟过这位不速之客,脸上愠色毕现:“你是跟踪狂吗?我在电话里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不要扯上我!”说完起身欲走。
尤夏也不阻拦,展开手边的酒单翻看,随口问道:“这两天有上网吗?”
施华音顿住脚步,阴郁的神情与她英气爽利的长相极不相配。尤夏听见她呼吸加重,目不斜视地继续自言自语:“二十三岁,花样年华,跟你那时差不多大吧?”
“尤夏,闭嘴……”
“如果当时早一步扳倒杨瑾,她或许可以不用死。”
“所以你认为我该为她的死负责?”施华音似乎大受冒犯,突然抬高的声调引来几束陌生目光,好在都是老外,语言不通,也不认识两位大明星,徒然看个热闹。
尤夏扭头安抚:“我没这个意思。坐下谈谈吗?”
两人僵持不动,但针锋相对的气场散发出去,越发惹人注目。周围的客人三两成群,时不时交头接耳,似在猜测这对男女的关系。看来,八卦是人类的共性,无论种族国籍。施华音感到不自在,绷紧脸快步走出酒吧。
酒店内海滩专供住客,没走多久,便看不见什么人影。海岛上阳光大盛,前方百米处,一座笔直的栈桥延伸入海。桥边,红色遮阳伞半开半合,似一排硕大的美人蕉。大概是听见身后动静,施华音回头不耐烦地喊:“你打算跟到什么时候!”说话间抬手去压被海风撩动的草帽,露出无名指上晶亮夺目的镶钻婚戒。
尤夏讶异道:“你要结婚?”
“是已婚。”施华音毫不客气地纠正,怒目瞪视的模样仿佛他是闯进礼堂的抢婚者,“你,破坏了我的蜜月旅行!”
“深感抱歉。”
她冷哼一声,显然不信。
尤夏快走几步,和她并列而行。
施华音并不讨厌他。这一点,尤夏可以肯定。两人共事拍摄《夜杀》,彼此敬服,是一场难得愉快且默契十足的合作。那时他根本无法想象,被瑞西捧为至宝的三金影后会是自己的同盟。
“陈瑄跟我说,你是事发之后第一个出声安慰她的人。”
“别跟我提陈瑄。”施华音露出遭人背叛的愤慨,“拿这种事演戏,你真是疯了!难道没想过万一事情败露,会造成多么恶劣的影响吗?仙人跳啊!大众的正义感就是这样被消耗掉的!”
“可我赢了。”他并不在乎手段。
“那这次呢?”
“目前虽还不明朗,但未必会输。”
施华音发出几声轻蔑的哼笑:“咱们同事一场,我也不想和你讲虚话。这次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参与的。”
“不必这样绝对……”
她抬手打断,以毋庸置疑的口气说:“知道你们最大的胜算是什么吗?那个女孩死了,这是你们还没完全输掉的原因。而我还活着,还有好几十年要活。”
施华音的发言冷静而残忍:“尤夏,当今娱乐圈里有几个刀马旦?我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是一步一步硬打出来的路。你知道吗?我受过的伤比敷过的面膜还多!我珍视这份成就,胜过自己的生命!可名声这东西比命脆弱,一戳就倒,一泼就脏。你愿意拿来赌,我舍不得。”
尤夏也不讨厌施华音,甚至很喜欢。坚毅执着的灵魂,谁都喜欢。于是他说:“我知道,所以亲自赶来当面和你谈。”
施华音神情微动。
“但说实话,我早已做好不顾你们主观意愿的准备。”
“你们?除我之外,还有谁……”她很敏锐,但未及询问更多,便被尤夏手机屏上显示的画面吃掉发声能力。
“你……”她像被人打了耳光,双目瞬间充血。
尤夏平静地说:“你自己公布,还是我帮你公布?”
“这是威胁吗?”她眼角陷入无法自控的抽搐,手臂肌肉绷紧,仿佛随时会挥出拳头。
尤夏并不担心挨揍:“明码标价的东西,我能买,别人也能买。不止今日,你的余生都将受到这种威胁。”
这句“余生”似乎戳中她。施华音肩膀卸力,身体逐渐颓软。她苦笑着问:“为什么是我?”
尤夏冷漠地回:“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杨瑾。”
她大概许久没听人连名带姓地提起这个名字,一时间仿佛身上落满扎人的苍耳,不自觉连抖几下。
“我需要时间考虑。”她终于松口。
“可以,但别太久。”
施华音指着前方那座栈桥:“今晚八点到那儿见,我会给你答复。”
***
日落之后的海滩暑热稍解,脱离紫外线的威胁,游客们兴致高涨。小孩子举着泳圈和皮球到处奔跑,烤肉的味道混合着酒香被风吹至四处。尤夏按照约定前往栈桥,透过稀薄的暮色远远看见一个人影。很明显,那不是女性的身形。
出现在约定之地的是一位陌生男子。尤夏走近后快速打量几眼,男人长相普通,气质却很潇洒,风度翩翩,虽不知背景,但一眼可断定必是所属圈子里的佼佼者,自信与谦逊融合得极为统一。他也戴着婚戒,款式与施华音那枚很像。
“你好,我是李岚,施华音的丈夫。”
“抱歉,不会打扰你们太久的,我见她一面就走。”尤夏这话听起来很怪,仿佛是跑来纠缠有夫之妇的前男友。但他一点也不担心对方会误解。黑色眼珠炯炯发亮,这位名叫李岚的男人显然对他们下午谈论的话题了若指掌,他代替施华音出现在这里,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果然,他干脆地摇头:“她不会再见你,那件事的态度也和以前一样不变,请离开吧。”
“我想亲耳听到施华音的答案,能让我见见她吗?”
“请容我拒绝。”
“不方便?”
“她生病了。”李岚将怒气藏得很深,表面云淡风轻,只嘴边绷紧的肌肉暴露不满,“十多年前的记忆,抛掉就是抛掉,不打算再捡回来。人总该有这样的权利。尤先生纠缠不休,太过自私。听说您还威胁了她?”
“言重了,只是和平探讨几句。”
他不置可否,但嘴角的弧度缓缓拉开。尤夏对这表情很熟悉,与愉悦无关,是发出攻击的信号。
“您这样强逼威迫,是因为自己的案子立不住脚吗?”李岚浅笑着,动作优雅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抱歉,虽然很冒昧,我还是稍稍做了点调查……结果真让人惊讶。”
高亮的电子屏上映出一张A4纸比例的图片,白底黑字,尤夏不需要放大细看就知道那是什么,顿时感到一股热气从心口烧到眼睛。他压住自己的慌乱,像要验证材料真伪似的问道:“这是从哪儿得来的?李先生认识杨瑾?”
“如您所说,明码标价的东西谁都可以买。”
“这种东西,他不会乱放。”尤夏的眼神逐渐锋利,“您是不是认识杨瑾?施华音知道吗?”
新婚丈夫与侵犯过自己的人是故交,偏巧自己还对此懵然不知,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尤先生很会抓对手的空子。但很抱歉,我不认识杨瑾。”李岚顿了顿,“至少以前不认识。”
尤夏立刻明白,是杨瑾自己放出来的料!老阴鬼!
他看着李岚:“你是怎么做到心平气和与他对话的?”
“不是每个人都想着报复。比如,华音只想愉快地过完余生,而我只想那件事永远从她的视线里消失。”
“你觉得这是正确的保护?”
“那是我们之间的事。”
夜间风浪大起,拍打在坚硬的石柱上轰轰作响。水珠高溅,偶尔几滴落在颈间,透骨的凉。
李岚个头比他稍矮几公分,目光却显出居高临下的傲慢:“尤先生,不要随意威胁人。活到我们这个年纪,谁能没有一点把柄?”他晃晃手机,“就像这份协议,虽然未必有什么法律效力,但足以证明你和杨瑾的关系……”
尤夏预感接下来的话会很难听。果不其然,李岚摇头哼笑,脸上某个瞬间闪过的表情令他想起在任家老宅见到的叶申。
“我真没想到如今的包养还要签合同!听说还是一年一签?这对你来说很糟糕吧。他包养一个小白脸无伤大雅,而这个东西会让你所有的指控都变成诬告,一旦曝光,事业、爱情,所有成就烟消云散。你拿他没办法,就缠着华音不放。因为她从头到尾没有受过风华任何恩惠,是最干净的受害人,是最完美的原告,对吗?”
直至此刻,对方仍不愿抛弃风度,无论言辞本身如何激烈,声调总是保持悠扬。
尤夏迎风站立,脸被吹得麻木,他发现自己很难做出一个恰当的表情回应,张了张口:“对,你说的都对。只是,拿这份协议来回击真的好吗?我们自己闹得两败俱伤,对方却毫发无损……”
“所以各退一步,彼此放过吧。”
“放过杨瑾,后面还会有无数个施华音和贝榆出现,这样也没关系吗?”
“我管不了别人,只能管她一个。而且,请别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舆论环境对娱乐圈性侵案的受害者如此不友好,正是因为你们这样投机取巧的人。你,不是受害者的同盟,而是行凶者的帮凶!”
最后一句仿佛融进海浪,裹挟着拍碎巨石的力量。尤夏感到耳膜充血,听觉像坡脚的老人,深一脚浅一脚,明明看见对方口唇嚅动,声音却断断续续,时有时无。
帮凶啊,真是严重的指控。同一件事,被迫与自愿之间是天壤之别。
“想好了?”
“嗯。”
“条款看清楚了?”
“嗯。”
“落笔之后再反悔就没那么容易了。”
“废话真多!——给,希望你遵守承诺!”
他守住了严飞的梦,却永远失去了属于自己的干净坦荡的开始。凭借不堪的交易拿到第一个角色,自此星路坦途,鲜花似锦。他成为旁人眼中的投机者,即便遭受鄙夷辱骂也无从辩驳。
“……你这种人根本没资格跟我谈判,全是上不了台面的手段……我郑重地警告你,请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我不想她再听到、看到任何跟杨瑾有关的事……”
李岚大获全胜地离开。
尤夏走到栈桥尽头,那儿建着一座长宽不到两米的观景台,只能站两三人,很狭窄,四周简单地围着细栏杆,底部是铁丝网,可以直接看到海面。尤夏站上去,四面八方海浪翻滚,他仿佛走入海里,一切烦杂都遥远无比。
脑子里突兀地蹦出“海葬”这个词。他连忙睁开眼睛后退一步。
摁亮手机,直接进入微信聊天界面。满屏红点看得人眼花,他找到名单上另外五个名字,依次点进去确认对方的回复。
“求求不要啊,我会完蛋的!尤夏老师,您放过我吧,我只是个十八线的小透明啊,可有可无,帮不到你什么的……”
“可以再商量商量吗?影响太大了,我爸爸还不知道呢,他会气疯的……”
“从长计议可以,但近期不行。我手上签着不少代言,到时候光违约金都够喝上一壶的。”
“抱歉,他知道我的性向,我不能明着和他作对……如果有别的方式,我可以考虑看看。”
“尤夏你个烂心烂肺的混蛋,别拿老子当枪使,惹急了跟你玉石俱焚!”
没有一个人答应。当然,这也在意料之中。尤夏点开“五号眼镜”的聊天窗,发现这段空档里对方又新发了三条消息:
“哥,资料包啥时候发我?”
“尾款是现付吗?”
“排期已经给您准备好了!放心吧,绝对爆!”
所谓的资料包就在尤夏手机上:六个文件夹,对应名单上的六个人,照片皆是精挑细选,呈现出来的画面与色//情毫不沾边,关键部位打上码,甚至可以直接送审法制节目,但都没挡脸,各大主角的身份一看便知。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文件夹,装着他自己。尤夏在里面找到方才李岚展示的那张图片。签字落笔的画面仍历历在目,威胁的邮件、恐吓的包裹依次从眼前划过,时针倒转,冬日落雨,红色的海洋沾湿鞋底。
一声冷哼从嘴边漏出:施华音的这位丈夫显然不太了解他啊。
他是赌徒,不论牺牲,不计代价,事业、爱情、道德、良心,必要的时候都可以抛弃。
他立过誓言,要不死不休。滚烫的血液里浸泡着热烈的灵魂,他们自我焚烧,仍旧争不来坦荡的明日——那就玉石俱焚吧!对严飞、也对自己呈递一份终结与交待。
尤夏将六个文件夹全部勾选,正准备点击发送时,屏幕上弹出任冬的语音通话请求。
爱情……
他望着任冬新换的头像,那是她不知何时拍下的照片,柔光滤镜之下,图案简约的粉白格子拖鞋可爱得令人发指。不论多么隐晦别扭的表达,她总能接收到。他不会再遇到这样的人了。可倒塌的多米诺骨牌一旦开启,她将如何自处?他有足够的狠心吗?心安理得地无视甚至舍弃。
决心未定便没有勇气接听,但对方头像固执地闪动着,好似知道他正盯着屏幕摇摆不定。一秒、两秒、三秒……唉,算了,再不接的话,她又要瞎担心,没事也把自己吓个半死。
尤夏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喂,怎么了?”
“我在网上发现了贝榆的日志。”
他心头一跳:“这不是好事吗?”
“不,不太好……”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刀马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