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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24章 香港回归(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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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香港回归(下)
不愿再跟父亲正面冲突,第二天顾蛮生起了个大早,趁老两口都还没醒,匆匆出了家门。
昨天去找老同学,今天就去拜访于新华。他与于新华两年多没见面,对方仍是一身蓝色格纹衬衫,金丝框眼镜老老实实地架在鼻梁上,头发光溜得苍蝇飞上去立不住脚,便连脸上每根皱纹似乎都归置得整整齐齐。这是一个典型的、传统的中国知识分子,读书那会儿,顾长河三句话不离思想政治教育,听得顾蛮生耳朵都起茧子了。所以这回他上门请人出山,直接蛇打七寸,放出豪言壮语说用不到一年的时间,展信就会把七国八制下的这些国际友商全赶出去!
于新华不松口,顾蛮生接着说:“您也太顽固了,不是教书育人才崇高,投资办厂也很有意义。新中国刚成立的时候,多少华侨知识分子怀揣拳拳报国之心,回国办厂振兴实业,现在改革都开放了,香港都回归了,您倒扭捏起来了。”
电视里正重播着昨夜里香港回归的升旗仪式,维多利亚港灯火辉煌,仪式现场座无虚席。在军乐团一首舒缓的《茉莉花》中,顾蛮生继续道:“江浙沪一带先是用比利时的BTM,然后又跟法国的阿尔卡特合资,福建引进的是富士通,广州有西门子爱立信,北京,咱们伟大的祖国首都,八个制式都有……堂堂一个大中国,基础通信业务怎么能全靠外国公司呢?”话题很严肃,人却不正经,顾蛮生笑嘻嘻地说:“不是我夸大,咱这也算抗击侵略了,但凡有点血性的中华儿女,也不能对我的提议说个‘不’字吧——”
他突然转过脸,望着于新华几岁的儿子于小峻,问道:“小朋友,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于小峻乖巧伶俐,当即扯大嗓门道:“对!”
顾蛮生满意地大笑:“于老师,你儿子比你有觉悟啊,长大了也来展信工作吧。”
“你别激我,也别瞎给我戴高帽子,”于新华太了解自己这个学生了,“你这满嘴胡说八道的,是心里真这么想——”
“嘘,你听。”顾蛮生做了个“嘘”的手势,打断于新华。
精准读秒之后,电视里的军乐团准时奏响国歌,金紫荆广场内,五星红旗和香港特别行政区区旗冉冉升起,高高飘扬。
“一半真一半假吧,我确实想成为有钱人,但也想轰轰烈烈干一场。”顾蛮生舔舔嘴角,又使出那股无赖劲头,“于老师你要不答应我,我今儿就住下了,住到你答应为止。”他没拿自己当外人,伸长脖子冲厨房喊,“师母,晚上包顿饺子吧,不要荠菜的。”
于新华为这不谦虚的模样愣了一下,顾蛮生当他没明白,还解释说:“荠菜涩嘴,白菜馅儿的好吃。”
顾蛮生可能是来得巧,也可能就是故意的,香港回归一雪百年之耻,全国上下都洋溢着自豪之情,这种感情几乎就把于新华劝动了。于新华也没想到顾蛮生有备而来,真把国内通讯市场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他望着自己这个热气腾腾的学生,也被他那一股股往外冒的热气更深切地感染了,他不住地想,千帆争流的通信改革大浪潮中,这年轻人,命里就有他一方天地。
总算请动了于新华,顾蛮生想到亲爹那张苦大仇深、畏前畏后的脸就觉得没意思,于是不想回家,趁着难得抽空回趟汉海,便又给老同学们挂了一圈电话,提议由自己做个小东,大伙儿一起出来叙叙旧。
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想给展信多挖些人才,然而陈一鸣毕业就回了北京,朱亮此刻人在大西北,贝时远一脚踏入仕途天天忙得见首不见尾,当年最铁的同学里就只剩一个曲颂宁。
还去他们曾经去过的那个路边摊小馆子。曲颂宁来了,仍是一副清清爽爽、板板正正的学生模样。两人点了烧烤、龙虾与啤酒。曲颂宁还是滴酒不沾,所以以茶代酒,顾蛮生跟他打赌:谁今晚上憋不住先上厕所,谁埋单。
曲颂宁看着桌对面的顾蛮生,有些吃惊,一张人海中易被认出的英俊脸孔,不到两年时间,竟跟当日那个毛头小伙儿隔山隔海了。
顾蛮生见对方一眼不眨盯着自己,仿佛自己脸上有东西,好奇地伸手摸了摸:“我变了吗?”
“变了,也没变。”
曲颂宁笑笑,越发认真地盯着顾蛮生看。顾蛮生笑起来依旧鲜衣怒马,眼里的深刻与坚韧也一成不变。但其实细看之下,还是变了。这种变化不在他的着装与举止,不在他鬓边的白发与眉间的折痕里,而是一种经历了人生的峰谷之后,从骨子里焕发出的对于未来更自信的诉求。
顾蛮生同样望着曲颂宁的眉眼,免不了又想到他的姐姐曲夏晚。还没问出口,曲颂宁就默契十足地告诉他,曲夏晚跟着刘岳去了宁波,刘岳的传呼业务每年都在扩张,他瞅准这个市场,仍在不断加大投资力度。
“95年的时候广东就开通了首个GSM网络,首部进入我国的爱立信GSM手机也比模拟机大哥大的性能好得多。”顾蛮生微蹙眉头,是真的替刘岳与曲夏晚担心,他说,“GSM网络的普及就在转眼之间了,手机早晚取代寻呼机,姓刘的小子没远见,你们家里人得劝劝他赶紧另谋出路。”
“提过,但眼下寻呼市场还是热火朝天,他哪里听得进去。”曲颂宁摇摇头,轻轻叹气,“再说这会儿家里人也顾不上了,我爸已经先一步去了西藏,你要再晚约我两天,我也不在汉海了。”
“这么着急?”摊子生意好,服务生久唤不来,顾蛮生直接用牙开了酒瓶,又瞎开玩笑,“我也早想上高原了,就是手上一堆事,实在走不开。我想男人这一辈子,总得站在青藏高原上尿一回吧,那才真的叫‘飞流直下三千尺’,太威风了。”
“确实着急,拉萨现在已经是我国大陆地区省会和自治区首府里唯一不通光缆干线的城市了。”曲颂宁喝了口茶,笑笑说,“你肯定想不到,设计院那些老专家们天天互相拍桌子对骂,争论光缆进藏到底可不可行,争得脸红脖子粗差点没背过气,到头来谁也说服不了谁。单从经济效益上看,兰西拉这条干线将耗费巨大人力物力,未必值得,但从国家大局考虑,这条光缆又不建不行。最后还是邮电部长一锤定音,建,必须建,还得军民一起建!”
“我记得以前就听你提过‘八纵八横’,也是这四个字,坚定了我投身通讯行业的决心。”顾蛮生听得入迷,通讯行业有句老话,有线的通信是无限的,无线的通信是有限的,兰西拉,顾名思义,兰州经西宁到拉萨,这条光缆干线对整个西北的意义不言而喻,只不过,线路大部分将在海拔超过五千米的昆仑山上进行,实在太过艰险。
兰西拉工程由郑州邮电设计与与青海电信传输局主导,邮电部也派出了一支电信专家队伍进藏支援,曲颂宁就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位。
“厉害啊,都算专家了。”
“我哪儿是专家啊,论资历、论水平都轮不到我,主要我爸身体实在不好,没人照应着去不了高原,我这也算‘代父出征’吧。”曲颂宁轻松地耸了耸肩膀,道,“业内现在都说,这是一项会出烈士的工程。”
“别真当烈士了,”顾蛮生听出了此趟任务的危险性,劝道,“要不你还是随我去深圳吧,香港回归之后,深圳的发展会更进一步,遍地都是机会。展信一定会成功的。”
见曲颂宁不说话,顾蛮生又故技重施,摸出兜里的“袁大头”道:“要不还跟以前一样,人头朝上,你跟我走——”
曲颂宁摇一摇头,伸手按住了顾蛮生的手。显然,他的决心不在两可之间,而是义无反顾的。
“行了,知道了。保持联系,高原上没通电话,那就写信。”顾蛮生了然一笑,便收回银币举起酒杯,认真祝愿道,“这杯祝你马到成功,平安归来。”
曲颂宁也开了酒戒,给自己倒了半杯啤酒。两人碰了碰杯,都相当豪迈地一饮而尽。
酒足菜饱,顾蛮生忽地来了兴致,抬手做出一个京剧中的剑指动作,又亮嗓来了那句《单刀会》中的戏词:“观江水滔滔浪腾,波浪中隐隐伏兵,俺惊也么惊,凭着俺青龙偃月敌万兵。”
曲颂宁哈哈一笑:“好词好意头。”顾蛮生常把这句戏词挂在嘴边,他也就上网查了查,这戏唱得是关羽携一柄青龙偃月刀东吴赴“鸿门宴”,最终凭借智勇,泰然返回的故事。
顾蛮生也笑,两手交叉叠在脑后,松垮垮地仰面躺靠在椅背上:“目前咱们的电信市场不还是‘七国八制’么,我准备在办公室的墙上贴上一面地图,仔细研究研究国内交换机厂家分布的区域,我想着,要不咱先把小日本赶出去吧。”
曲颂宁揶揄他这是搞民粹主义,顾蛮生笑眯眯地否认道:“其实不是,就是前两天还想到当年那个跟你打赌的高桥,想给你出口气。”
曲颂宁便也微笑,又举杯敬顾蛮生:“那我也祝你马到成功。”
告别曲颂宁,顾蛮生仍没回家。他跟着于新华四处拜访,有的是于新华当年的同学,有的则是他的学生,反正只要是人才,他就求知若渴,想方设法地要挖过来。
顾蛮生天天早出晚归,尽量不在老子面前碍眼。外头再大的风雨他都扛得住,就怕家里人给他扯后腿。一直到接到杨柳催他回去的电话,他再没跟顾长河同桌吃过一顿饭。
回程那天,顾蛮生与于新华一起坐在去往广州的火车上。跟上回南下时的豪情万丈不一样,这回他多少有些意兴缺缺,一直蔫靠着座椅,抬起一只手掌盖住自己的眼睛。
忽然间,于新华喊他一声:“蛮生,你看谁来了!”
顾蛮生睁开眼,循声望出去,看见一个男人站在黑森森涌动的人群背后,他微骺着背,正神情焦躁地东寻西望。然后这对父子的目光终于相接。顾长河望见儿子,眼里的一丝哀恳褪去,眼珠都焕然亮了起来,仿佛一夕之间,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顾老板又回来了。
他跟儿子离得太远了,又讷于言语,所以顾长河就高高举起手臂,为儿子竖了个大拇指。
胸腔里的热血一个劲地扑撞,撞得心口砰砰作响,顾蛮生忙起身从车窗里探出头去,一张嘴就滑下两股热泪。火车开动了,他奋力挥动手臂,如立誓般郑重又大声地喊着:爸,您的儿子不会让您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