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剑》朽木枯舟

8、漳州（6）

　　卫越和凤言入了席，坐在了云伯的下首，卫越很快就适应了云伯给他编的新身份，凤言同父异母的弟弟云宁，虽然他比凤言还大一岁。

　　他们俩刚坐下，梁成安就开口道:“来来来，老夫在两位贤侄介绍一下。”他指着他身旁的一位面容清癯，身材清瘦的中年人道:“这位是我的亲家，雪翎客陈定明陈先生。”

　　卫越跟着凤言起身，敬了陈定明一杯酒:“陈伯父，云宁和兄长，敬您一杯。”

　　陈定明笑呵呵的喝了酒，夸赞了卫越和凤言两句，说他们英姿不凡，年少有为，卫越立马笑得跟开了花似的，被凤言嫌弃的瞥了一眼。梁成安又指着另外两人介绍道:“这二位是老夫江湖上的朋友，这位是独臂判官赵昆堂，这位是夜雨书生江寄年。”

　　卫越的目光随着梁成安的手，在另外两人身上游移，那位头发梳的颇为不羁，脸上蓄着络腮胡，一只袖子空空荡荡，应该就是赵昆堂，剩下那个一身素衣的中年文士就只能是夜雨书生江寄年了。

　　卫越和凤言再次举杯敬酒道:“赵前辈，江前辈，晚辈和兄长敬二位前辈。”

　　赵昆堂单手举杯，豪爽的一饮而尽，而另一位夜雨书生，却像有什么心事一般，被身旁的赵昆堂推了一下，才举杯回敬，勉强的笑了笑。

　　敬了一圈酒后，卫越和凤言总算是落了座，桌上的几位长辈闲聊畅饮，剩下的三个小辈儿就认真的吃菜，凤言一如既往的将食不言寝不语贯彻到底，而卫越却一边啃着排骨，一边低声和他说话。

　　“凤兄，你尝尝这个红烧蹄髈，肥而不腻、入口即化，简直是绝了。”

　　“凤兄，你再尝尝这个梅子小排，烧的软糯的排骨，配上清甜的梅子，酸甜爽口，人间美味。”

　　“凤兄，凤兄，还有这个牛肉汤，飘香四溢，入口醇香，真是叫人回味无穷啊。”

　　凤言只觉得自己旁边，坐了一只聒噪的鸭子，在他耳边嗡嗡个不停，他夹了一块鸭脖，把它当做卫越的脖子，咬得咯吱作响。卫越突然感到脖子一凉，他下意识的用手蹭了蹭脖子，觉得自己还是少说话为妙。

　　桌上的气氛愈加融洽，梁老爷和云伯，执手回忆着，当年两人一起闯荡江湖时的事，而梁老爷的儿子梁怀远，则在一旁劝着酒，不让自己的父亲喝太多，陈定明和赵昆堂那边的也是推杯换盏好不热闹。唯独夜雨书生江寄年，自斟自饮，一副心事满怀的模样。

　　酒过三巡，江寄年已经不胜酒力趴在了桌上，赵昆堂也醉的不知东南西北，云伯和梁老爷虽然不似那两位那般酩酊大醉，却也醉的厉害。只有陈定明稳坐在椅子上，看着十分清醒的样子，卫越和凤言扶着云伯路过陈定明时，卫越系在腰畔的荷包绳子断了，掉在地上，还是陈定明捡起来递给他的，卫越接过荷包时，看到他的手掌上有一片青黑色不规则的胎记，不过他和凤言急着扶云伯回去，也没太在意，道了谢便匆匆离去。然而他们还没走多远，就听到什么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卫越回头一看，只见陈定明歪歪扭扭的往前走，他先前坐的椅子，横躺在地上，原来他也喝醉了，只是脸上不显罢了。

　　卫越和凤言扶着云伯回了住处，一进屋云伯的眼睛就恢复了清明，他并没有喝醉，只是装出了醉酒的样子罢了。云伯一向谨慎小心，尤其是在这种境况下，更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凤言绞了块帕子递给云伯，云伯擦了把脸，对凤言道:“少主，你和卫公子也回去休息吧。”

　　凤言应了，又到了杯茶给云伯送了过来，看着云伯喝完，才和卫越一起出去，卫越看着凤言照顾云伯的样子，觉得他们一点也不像主仆，更像是父子。其实卫越的感觉没有错，凤言从八岁起，就是云伯在照顾他，凤言一直将云伯看做父亲一般。

　　卫越和凤言一前一后的回了房间，卫越匆匆忙忙的洗漱了一番，就滚上了床，等凤言洗完回来，他已经在蒙着被睡熟了。卫越本来睡在外面，谁知睡着睡着就跑到了里面，被占了地方的凤言，只好合衣在床的外侧躺下，没过多久，便也沉沉的睡去。

　　夜深人静，窗外的雨渐渐的停了，月亮从层层叠叠的云中探出头来，银白色的月辉透过窗框，照在了床上的两个人身上。

　　卫越一条腿搭在凤言的腿上，身上大半的被子都盖在了凤言身上，凤言原本是平躺着入睡的，此时他背对着卫越，被子的一角牢牢攥在他手里，而他的被子则静悄悄地躺在躺在地上。

　　卫越睡得有些冷，他摸索着抓住被子的一角，往自己身上拽，拽了一下没拽动，睡梦中的卫越委屈的往身前靠了靠，让被子盖在身上地方多一点。

　　片刻过后，一个喷嚏，让卫越从深眠中醒来，他看了看裹得严严实实的凤言，再看看自己，无奈的摇摇头。他爬下床去，把凤言的被子捡起来，轻轻的抖抖灰，又爬回床上，把被子盖上，总算是暖和了。

　　卫越闭上眼睛，打算继续睡，昏昏沉沉之际，脑袋里却突然浮现当日他坠下悬崖前的画面，那个打伤他，并一掌将他推下悬崖的人，黑衣蒙面背着一把大刀，他的手掌上也有一片青色的胎记，和雪翎客陈定明手上的一模一样。

　　卫越猛的坐了起来，目光里透着惊惧，身上的衣衫被重重冷汗湿透，他推了推身边的卫越，颤着声音道:“凤兄，醒醒，我有事要跟你说。”

　　凤言被卫越推醒，下意识的就要去拿自己的佩剑，被卫越给硬生生的拽住了，凤言这才彻底清醒过来，他压着脾气问卫越:“大晚上的不睡觉，你要做什么？”

　　凤言点上了蜡烛，看到卫越苍白的脸色一愣，他的语气瞬间温柔了许多:“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差，做噩梦了吗？”

　　卫越的手死死的攥着被子，神情凝重的道:“凤兄，那个雪翎客陈定明，就是当日刺杀大长公主的杀手之一，就是他将我重伤打下悬崖。”

　　凤言犹疑道:“你确定是他吗，会不会认错了？”

　　卫越斩钉截铁的道:“不会，他手心里那个青黑色的胎记，和把我推下悬崖的那只手上的胎记一模一样。”

　　凤言道:“你怎么看到他的胎记的？”

　　卫越道:“今天扶云伯回来，我的荷包掉了，他捡起来的时候我看到的，当时没在意，可刚刚我突然想起当日坠崖时，看到推我的那人掌心里有一块青黑色的胎记，和他的一模一样。”

　　卫越还记得，大长公主遇刺那日的事。

　　大长公主带领着定乾军击退了进犯大夏的北羌军，俘获了北羌的三皇子后，班师回朝。他们一路上日夜兼程，终于在半个月后，到达距离凌晨几十余里的甘家岭。

　　大长公主传令，让定乾军在甘家岭附近休整一晚，明日一早开拔入京。军中的几个世家子弟，日夜不分的连续走了十多天，早就累的不行了，安营扎寨之后，便在营帐里补觉。

　　马上就要回家了，卫越兴奋的睡不着，便一个人出了营帐，正巧碰上带着几个亲卫的大长公主，要去营帐西边的树林。大长公主看见卫越在营地里闲逛，便让他跟着一起过去。到了树林边上，大长公主让卫越和两个男的亲卫，在树林旁边守卫，而大长公主则带着几个女亲卫，进了树林里边。

　　卫越和两个亲卫在树林边上闲聊，聊了快一炷香的时间，却还不见大长公主从树林里出来，其中一个亲卫有些不放心，打算进去一点问问大长公主是否遇到了什么事。

　　然而就在这时，跟着大长公主进去的一个女亲卫，满身是血的捂着胸口，跌跌撞撞的跑了出来，她跑到树林边上，手撑着一棵树，跌坐在树下。卫越和那两个亲卫连忙到她身边，卫越的手搭在她的手腕上，脉搏纤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跳动。

　　女亲卫用最后一丝力气，告诉卫越他们，大长公主遇刺，快去……

　　话还没有说完，女亲卫就断了气，剩下的两人，一个已经冲进了树林，另一个让卫越赶紧回营地找人，说完也冲了回去。卫越知道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两个亲卫进了树林之后他撒腿就往营地跑，然而他还没跑多远，就被三个黑衣人拦住。

　　那三个黑衣人的武功极高，卫越远不是他们的对手，他边打边跑，但是回营地的路被人挡着，他只能往相反的方向跑，很快就被逼到了悬崖边上，带头的黑衣人重伤他之后，将他推下悬崖，那一瞬间他看到了那人手心里青黑色的胎记。

　　再之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当他醒来时，已经被凤言和云伯从悬崖下救起。

　　从他坠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四个多月，如今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

　　凤言看着卫越惊魂未定的模样，倒了杯热茶送到他手里，卫越抱着茶杯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驱散了自心底生出的寒意，他的脸色也好了许多。

　　凤言道:“这件事得告诉云伯。”

　　卫越道:“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冲着我来的，还是冲着你和云伯，我敢肯定的是，他就是刺杀大长公主的凶手之一。如果能拿下他，逼他说出真相，那我是不是就……”

　　凤言道:“雪翎客的武功高深莫测，你我都不是他的对手，就连云伯也没有把握一定能拿下他，而且我们不知道他的目的，不知道漳州城里，还有没有那些杀手的人在，卫越，不要冲动，还是先告诉云伯，再商量吧。”

　　卫越知道他打不过陈定明，他只是不甘心，就这么放过这个，能证明他不是杀害大长公主凶手的机会。刚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他几乎每晚都会梦到，他被一群黑衣人追杀到悬崖边，每到他在梦里被推下悬崖的时候就会惊醒，再也睡不着。那些日子，他无时无刻不想着，有一日能将那些杀手绳之以法，洗清自己的冤屈，他想回家，想清清白白的回家。

　　可是，他却不能冲动，云伯和凤言救他一命，带着他去岭南，已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他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害了云伯，害了凤言。卫越闭了闭眼睛，悄悄在心里叹了口气，再睁开眼时，那些渴望已经深埋眼底，再也看不见了，他对凤言道:“走吧，去找云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