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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 46 章 ...

  •   有必要交代一下李绍棠的情况,他家学渊源,父亲曾是上海著名的学者,李绍棠自己也曾在上海的高等学府任教。1959年他被定义为□□机会主义分子,失去了学校的工作,只得带着妻子邵音回到X市老家。他无法忍受严峻的生活环境,开始活动心思,秘密托朋友联系,想辗转去香港谋求生路。正在此时,妻子邵音怀了身孕。别无生计,他只好带妻子去农村亲戚家里待产。

      农村物质贫乏,又赶上了自然灾害,吃饱饭都成了奢望,更别提补充营养。邵音是银行家的女儿,曾经是同济大学的校花,到了农村却也不得不象村妇一样,用毛巾包着头,推着沉重的碾子,把玉米棒磨成粉,和着玉米面蒸成窝头。就是这样粗劣的食物,她也舍不得吃饱,借口说怀孕恶心,省给李绍棠。

      邵音生性乐观活泼,李绍棠抱怨生活艰苦的时候,邵音就给他准备“精神大餐”,“还记得美心酒家的云腿青鱼饺、紫萝金针菇吗?对,就是阮玲玉最爱吃的那两样菜,我们去吃了却觉得不过如此。你爱吃松鼠鱼、凤尾虾和美人肝。这道美人肝最有趣,是用板鸭的鸭胰白,经过开水焯、冷水浸,十几道手续爆的白里透红,脆嫩多汁!可是绍棠你说,鸭子和美人有什么关系呢?”邵音是典型的上海小姐,吴侬软语,甜甜润润,一直润到李绍棠的心里去。

      李绍棠就会说,“这就是中国的饮食文化了。中国人讲究含蓄隐讳、雅俗共赏、寓意深刻、触类旁通、旁敲侧击、含沙射影,菜名也不例外。如果叫得直白,给你上盘红烧鸭胰白,味道再好也倒了人的胃口。”

      邵音说,“所以呀,孩子出生了,我们也要给她取个好名字。我希望她是个女孩子,我要给她起个最好听的名字,还记得诗经里那句话吗?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我们就叫她思存好了。等她长大点,我们就可以打扮她,给她穿三层的公主裙,戴粉色的蝴蝶结,配上粉色的小皮鞋。袜子一定要有蕾丝边……”

      李绍棠满脑子都是对现实生活的忧虑,哪里听得进去邵音的幻想,打断她道,“日子都过不下去,哪里还能打扮她。”

      邵音笑嘻嘻地说,“日子会好起来的呀。那时思存肯定也会说话会走路了,我们把她带回上海,带着她去逛公园。”她的脸色蜡黄消瘦,想起日后的美景,却是一脸幸福。

      然后“精神大餐”滋补不了邵音营养匮乏的身子,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她却遭遇了女人最要命的一关——难产。明明孩子的分量很小,却怎么也没有力气生下来,身体里的血都快流光了,惊慌失措的李绍棠找来了村里的赤脚医生。医生说,大人保不住了,赶紧动手术,保孩子。

      在简陋的乡间小屋,笨拙的赤脚医生用并不灵光的手术刀划开邵音的肚子,取出先天不足的小女婴。邵音的生命力就快用尽了,她用最后的声音说,“记得她叫思存。”

      邵音死后,李绍棠独自带着女儿,生活愈加艰难。物质严重不足,他有钱都请不到奶妈,更别提买牛奶。他只好按照村民教他的,用一小把小米熬成粥,米汤撒一点盐巴喂给思存。剩下的米粥,大人是舍不得喝的,留着下顿接着熬。直到米渣都熬化了,熬出的只是清水。思存又瘦又小,眉目俊秀却面黄肌瘦。她很乖,饿了也不哭,只是用一双大大的眼睛巴巴地瞅着他。每当他看到思存,就会想起死去的邵音。有时他想,思存是邵音留给他唯一的礼物,不管多难,他都要把她抚养成人;有时他又想,要不是思存,邵音也不会死;最多的时候,他还是恨自己。要不是被自己拖累,邵音不会死,思存也不会这么小就跟着他受苦。

      不久,朋友那边来了消息,他终于有了去香港的机会——从广东偷渡。有言在先,不许带小孩上船。李绍棠左右权衡,不知该如何是好。朋友又辗转帮他打听,邻村有一家媳妇刚生下来的娃死了,那媳妇简直就是母牛托生,哪怕只嚼草根子,奶水还是足得往外溢。思存到了这样的人家,肯定白白胖胖。“奶水”两个字深深刺激了李绍棠,与其他带着思存喝米汤,不如把思存送出去,有充足的奶水,思存就能健康地长大。那时,他也在香港混出头来了,再把女儿接走。李绍棠打定算盘,就让朋友把思存抱走了。送到什么人家,他问也不敢问,就怕自己改变主意。思存走那天,下着蒙蒙细雨,小小的思存已经知道认人了,趴在陌生的叔叔怀里哭得厉害,两只小小的手臂朝爸爸的方向挥舞着。李绍棠一狠心,背过身去,女儿哭泣的样子却永远印在了他的心里。他发誓,到了香港一定要发奋赚钱,赶快安定下来,接走思存。然而人哪里算计的过天?思存是吃上了充足的奶水,他也顺利到了香港,然而几年后却有□□,他这个□□分子、叛徒,也没有回家乡的路。他只能越走越远,从香港到欧洲再到美国。

      十数年辗转后,当初的一介书生李绍棠已成了美国大型公司的总裁,多年的孤身打拼,他性情大变,在纽约,他以咆哮著称。他解决问题的方法,不是心平气和的谈,而是咆哮着要求别人遵守!凭着他的咆哮,竟也赚来了万贯家财。在内心深处,他是个很痛苦的人,他忘不了妻子因他而惨死,更忘不了被他留在中国遥远山村的女儿。这份愧疚,他一辈子也赎不清。

      中国大陆改革开放的消息传到美国,李绍棠第一时间打回乡投资的名义回到X市,与温市长一见如故,几番接触下来,不但决定在X市投资,更把寻找爱女的大事偷偷托付给温市长。

      温市长做到了,结果却让李绍棠大为恼怒。他的女儿早在四年前就被养父母给“卖”了!而且“卖”的对象竟然是温市长的残疾儿子!

      他对温市长的印象一落千丈,投资计划也暂时搁浅。他心目中光明磊落的谦谦君子温秉先一下子成了强买民女的官僚。

      此时,李绍棠的火,一半是对着温市长,另一半则是对着钟富贵夫妇。他的女儿,他从小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的女儿,他满指望这次能带着女儿回美国,给她住童话里一样的别墅,穿三层的公主裙,戴粉色的蝴蝶结,穿着蕾丝花边的小皮鞋,参加上流社会的舞会。可是!他没有想到,钟富贵夫妇竟然为了一己私利把小小年纪的思存“卖”到了市长家里做牛做马!他们用思存换来的钱盖房子,娶媳妇,却让思存在权贵人家寄人篱下,受尽委屈!是的,李绍棠就是这样想的,自己的女儿命实在太苦了!不管怎样,他要带走思存,给她过好日子,实现邵音的遗愿!

      李绍棠的来访,钟富贵夫妇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李绍棠让他们跟着进城他们就跟着进城,李绍棠让他们跟思存解释清楚,他们就跟着来到了温市长家。两边都不敢得罪,两边都不落好。

      温市长的残疾儿子,倒不像李绍棠想想那么不堪,反而是个相貌俊逸,彬彬有礼的青年。可是!李绍棠看到他左腿从根部以下就空空如也,心里就难受!钟富贵竟然把思存“卖”给这么个人!如果女儿是在美国,自由恋爱,不管对方是残疾人还是穷小子,他都由着女儿,他一个不字也不会反对!可是他可怜的女儿,是在十六岁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就被人“卖”给了这个人,肩负着“伺候”他的任务,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

      屋子里没有人说话,连空气都不安的颤动起来。思存呆坐在沙发上,欲哭无泪。这个二十岁的生日礼物,来得太过震撼。墨池默默站在她的身边,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给她一点力量。突然,李绍棠吐出一句话,“明天就给思存办手续,她必须离婚,和我回美国!”

      “离婚”两个字仿佛定时炸弹,炸得思存和墨池都是全身一颤!彼此一个对望,眼里都是坚决的否定。

      “我不会离婚,也不去美国!”思存和墨池并排站着,统一战线。

      墨池目光坚定地迎着李绍棠,决然道,“李伯伯,我和思存彼此相爱,我们愿意生活在一起,您没有理由要求我们离婚,我们也绝对不会这样做。”

      李绍棠没想到自己的寻女之路如此艰辛,事到如今,女儿不但一句爸爸没叫,还处处和他对着干,这个看似文弱的女婿也敢跟他顶嘴。他气愤之极,爆吼道,“不离也得离,不行我就去告你、也告你!”他指着温市长和钟富贵,“你们一个强娶未成年少女,一个买卖人口,法律会制裁你们!”

      思存被搅得七荤八素、头昏脑胀、哭笑不得,突然胃里一阵翻腾,她情不自禁地捂住嘴巴,飞奔到盥洗室,扶着洗面池狂呕!所有人都担忧地追了过去,李绍棠跑在最先,不住地问,“女儿,你怎么样?”

      墨池行动不便,跟在最后。他默默排开众人,弯腰扶住思存,眼里是掩饰不住的焦急和关切。他在她后背上轻轻地拍,为她顺气。她才下火车,情绪就受到这么大的震动,身体能受得了才怪。

      思存吐完,扶着洗脸池喘气。墨池拧开水龙头,用凉水帮她洗脸,粗糙的掌心抚在思存的脸上,熟悉的触感让她心中有了主张,她抬起头,目光迷蒙地看着墨池。

      墨池扶起思存,对众人道,“思存累了,不管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我要带她回房休息。”

      李绍棠冲动地说,“你不能带走我女儿!”

      墨池不卑不亢地说,“我是她的丈夫,这里是她的家,我只是带她去休息。”

      李绍棠让步了。思存回到房间,疲惫不堪,却无法入睡。

      李绍棠的到来也同样震惊了墨池,尤其是知道思存来到这个世界上竟是那么的不容易,只差一点,思存就无法看到这个世界,只差一点,她就无法长大成人,而他也无法与她相遇……他不敢往下想,只得紧紧地搂住思存,把她揉进自己的胸怀里,不住地在她脸上摩挲,亲吻。

      思存仰起脸,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她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只是本能地依赖墨池。这个时候,他是她的天,是她唯一的依靠。

      “思存,你睡一下,我在这里陪着你。”墨池忍住心脏处一阵阵的抽痛,搂紧思存,尽力安慰他的妻子。

      思存摇头道,“墨池,我该怎么办,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她昨天还沉浸再旅途的兴奋中,容光焕发,现在却已经憔悴不堪,样子甚是可怜。今天还是她二十岁的生日呢!

      墨池柔声说,“不管是不是真的,都有我在你身边,别担心,好不好?”

      思存说,“我不和你分开。”

      墨池抱紧她,喘息着说,“我也不会和你分开,死也不分开,谁也别想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思存点头,安心地窝在他的怀里。墨池想让思存躺得舒服点,扶她平躺躺在床上。思存以为他要走,紧张起来,拉着他的手不放。墨池轻声说,“放心,我就在你身边。”思存放心了,却还是不肯松开墨池的手。过度疲惫过后的放松,让她很快睡了过去。墨池动也不敢动,半支着肘部,守护在她的身边。

      思存这一觉睡得很长,却并不安稳。夜里,她不停地摇着头,低声哼吟,墨池象哄婴儿一样哄她,轻拍着她的后背,把她搂在怀里,让她枕着他的胳膊。天蒙蒙亮的时候,思存终于在他的臂弯里睡得平稳了。墨池正要眯一会,思存突然惊醒,痛苦地捂着嘴,弯着腰,飞也似的奔到盥洗室。

      墨池睡意全无,紧张地跟过去,思存伏在水池边,又在呕吐。她的胃里已经空得没有东西可吐,只是不断大声干呕,痛苦万状。

      正在这时,陈爱华闻声推门进来,墨池焦急地说道,“妈,思存必须去医院。”

      思存艰难地抬起头来,虚弱地说,“我没事,只是有点恶心——唔……”话没说完,又弯下腰去吐。

      陈爱华见状,愁眉竟似乎松动了一些,倒了一杯温水给思存,柔声说, “孩子,先漱漱口。”

      思存看到水,胃里又是一阵翻腾。陈爱华果断地说,“墨池,你陪思存穿好衣服,我打电话叫车,马上去医院。”

      陪思存去医院的队伍浩浩荡荡,陈爱华、钟富贵夫妇、温市长和李绍棠。这阵势思存有点吓坏了,一言不发地紧紧偎依在墨池的身边。

      到了医院,无需挂号,直接找到院长,内科、消化科,又转到妇产科,化验、等待。很快有了结果。

      思存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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