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愿》六楼九号

28、第28章

　　这一年，刘坚之父柱国刘国公，得任冬官府大司空卿；柱国蜀国公尉迟，得任夏官府大司马卿，拜太师。两人皆为前朝皇亲国戚。虽不为端木护羽翼，却都是谨言慎行的老臣。
　　于思敬兼大宗伯与大司寇。
　　令狐伽罗二哥令狐善拜长安郡公，任龙州刺史。
　　同年，高昭玄父谥，高昭玄袭爵武阳县伯，除内史上士，出入长安城逐渐频繁。
　　北齐皇帝高瞻荒淫凶暴，昏庸无能，国事日衰。是年得慧星天象，他以太史官奏称“除旧布新之象，当有易主”为借口，传位于儿子高仁纲，自封太上皇，终日沉缅于酒色。
　　而秦国帝端木邕的身体，却似乎没有起色。入秋之后，遂前往骊山行宫养息，朝中为端木护与于思敬主持大局。
　　如此一来，端木邕越发显得沉寂，在骊山一歇就是两个月，而乾伯年幼，皇后李娥娇没有同行，端木邕只带了丽昭化和新入格的华御婉，留侯西面的配殿。他自己一个人则住在骊山行宫的飞霜殿里。

　　骊山峰腰斑虎石以东，离行宫相隔不足五里，郁郁葱葱尽是松柏，掩于其内的守林户宅院里。孙思遨盘腿坐于地上，看着眼前这盘棋子，已显残象，小运尖角一子不易动，余三子，与对方皆成相持之局，他看了良久，摇头笑道：“刘坚，这一盘看来不用下了，和了局，我们再来一回。”
　　对面也是席地而坐一人，今日穿了一件浅底绿面胯褶，脚蹬鹿皮靴，象极了入山林打猎的猎手。他眉毛微扬，只笑而不答，观棋良久，伸手将子位之子转大运移至寅时。孙思遨见他不答应，又退一子。刘坚不得进攻之势，又回落一子。孙思遨只是冷笑：“你进我退，我入你守，反反复复，何时为终？”
　　门口却突然传来声音道：“守亦攻，退若进，对坎冲离之时，便有回旋。。。。。。”
　　孙思遨抬头，一眼望见门口之人，也穿一件墨绿长衫，挥退身后随从，轻笑着走进来，迎面便有微寒的气息，却不给孙思遨寒意，反而令他脸上微烫，回观自己的棋路，恍然大悟地叫道：“真有潜路！”
　　刘坚气恼，手指着来者无奈道：“观棋不语，你是故意来拆我的局。。。。。。”
　　来者倒是不拘，坐在二人以北，又望着棋盘直笑：“刘坚，你若想迂回棋子逼阴方的守子出位，也未必能赢。”
　　此人一坐下，下棋的二人都闻到一股淡然的香气，又见那人面色红润，神清气爽，刘坚已是心不在焉，对孙思遨道：“孙思遨，皇上果然才思敏捷，想来是洗了温泉的缘故，你我二人也借了皇上的面子，到御汤里去洗一洗，此一残局，必定能再杀得难分难解，日月变色！”
　　孙思遨不敢答应，只诺诺地轻道：“草民见过皇上。。。。。。”
　　端木邕却是不答，只笑望着刘坚。刘坚被他一直盯着，面上一烫，心里软下去，靠着棋盘道：“皇上既然来了，自然要请皇上和臣对战二局，方能解了象戏的心念。”说着，毁了那盘残局，重新摆子。
　　孙思遨连忙起身把位子让给端木邕，端木邕坐下，笑道：“且让朕看看，你的能耐有没有长劲。。。。。。”
　　他说话的气焰直壮，刘坚憋嘴道：“皇上也太嚣张了，一子未出，就想告诉臣输了。”说着也不谦让，自己先发一子。
　　孙思遨在一旁观棋。二人棋技皆强，子子相扣，眼见山究水尽，却又峰回路转。孙思遨只是暗暗称奇，便觉这棋盘也如用兵遏将之道，行军布阵，往往暗藏玄机。如赋云：有龙烛街花，金炉浮气，月落桂垂，星斜柳坠。
　　一盘棋下来，只看得孙思遨入神，往往要将此一时落子追述到前面四、五步。再看刘坚与端木邕二人，当真如赋之说，其象犹豫枢机，嫌疑泾渭，顾望回惑，心情怖畏。
　　孙思遨只是怔怔，越发觉得这俩人不同寻常，一个自称为臣，一个自称为朕，却又臣非臣，帝非帝，无需多言，便似心有灵犀，自然相契。
　　三盘棋，刘坚连输，摇头直叹：“果然是没洗御汤，脑子不清醒，皇上技艺也大长了，不行不行。。。。。。”他话没说完，已顿住，只闻到一股药膳香，瞪眼盯着孙思遨问：“你弄的什么？”
　　孙思遨对外面喊：“照邻，煮好了就端进来吧！”
　　照邻远远地答应着，刘坚忙问端木邕：“皇上可否同用？”
　　端木邕长吸一口气，笑道：“孙思遨弄的什么好东西，朕可从来没闻过这么香的味道，当然要尝一尝。”说着也对门外道：“武勒，朕今日在此用膳，你一个人侯着就好。”
　　武勒应着：“是！”
　　刘坚又对端木邕说：“皇上还是叫武勒随文忠去吃饭，照邻必然准备了他们自己的。。。。。。这里就我们三人。”
　　端木邕点头答应，挥退武勒。此刻照邻已端着一个黑色的广口砂锅进来，摆在桌子上。锅里食料沸腾，有鱼肉蔬菜等等，放在桌上，还在烹煮。
　　浓郁地料香与药香喷鼻而来，令人食指大动。
　　刘坚已忍不住奇道：“这便是‘泥爨（cuan）’，孙思遨，别人都用铜爨煮而食之，唯你变了此法，果然有趣。”
　　孙思遨拿着筷子按压着菜，笑道：“天气冷，铜器失热太快，唯下面架了柴火，摆在屋里，又遭烟熏。这砂锅却是保温的好东西，且有保食本源之性，提物之精粹，用来喂药煮食，便是再好不过。。。。。。”
　　刘坚不待他说完，自取了碗夹菜，热气腾腾映得他面色泛潮，将菜放在端木邕面前笑道：“我便作一回内侍局的人，皇上请用。。。。。。”
　　刘坚替端木邕挽了衣袖，端木邕腾出手来，夹了就往口里喂。
　　孙思遨看着他二人，心里腾起一丝茫然，怔怔地盯着皇上吃下去，看他向刘坚与自己笑道：“果然佳肴美味。。。。。。孙思遨，你也算是奇人，医道了得，就算吃东西也让人开了眼。。。。。。”
　　孙思遨淡笑：“皇上谬赞草民，医食本来相通，稍稍想一想，就可容汇一处。。。。。。这些虽是草民的长处，然而说到行武用兵，朝政谋定，却是一丝一毫也懂不得。。。。。。刚才看皇上与刘坚下棋，才叫大开眼界。”
　　刘坚只是一边吃一边“啧啧”称赞，好一会儿，他想起什么，直叫道：“有美食而无酒，竟然忘了这么一桩，孙思遨，你的好酒拿来。。。。。。”
　　孙思遨不理他，夹着菜往嘴里送，囵囫道：“这可不行。。。。。。我煮的药膳，本来是祛咳暖胸消结之物，喝了酒不好。。。。。。”
　　刘坚直摇头：“跟你吃饭，真是一点气量都没有，这也不行那也不可，酒不也是活血暖胃的好东西吗。。。。。。”
　　孙思遨只是叹：“你只晓得豪爽就好，却不理自己的身体，就连皇上。。。。。。”孙思遨看端木邕一眼，继续道：“都没有说不好，偏偏你就不知足。你要喝酒自伤，自己回去，我看不见，自然不管你。”
　　刘坚又给端木邕使劲夹菜，对孙思遨道：“是了是了，在下不懂道医的好心，今天不该提这一桩。。。。。。等我回去，你管不到我，我想怎么喝都行。”
　　端木邕看他二人斗嘴，摇头微笑，却对刘坚道：“故言，心声也，刘坚。。。。。。忠言逆耳，良药苦口，孙思遨所为如何？”
　　刘坚也是笑道：“我岂有不知。。。。。。却正是如此，才敢耍赖顶嘴啊。。。。。。”
　　他话说完，端木邕与孙思遨都微微一愣。
　　端木邕想起刘坚从突厥人手中回到军营，躺在床上对他道：“端木邕，你就让我耍一回赖吧。。。。。。”他与他引为知己，已是多少年，事事变转，他却还是那个轻狂直爽之人。
　　孙思遨却难已想象，此二人中，一个是如此谦谦透解人心的皇上，说出话来只叫人心中成服；另一个总是随心所欲，却又不知不觉受他感染，得心中暖气涌荡。
　　他也笑道：“刘坚，皇上纵着你，便是承了你这耍赖顶嘴的功夫？”
　　刘坚侧头斜倪着他，又倪一眼皇上，吃一口食物，直摇头叹道：“皇上何时纵过我。。。。。。刚刚象戏才连赢我三盘，一子也舍不得让，若是感念着臣随时奉君戏棋，怎么也该让我赢一盘，往后对弈也才有想头。。。。。。”
　　端木邕不正眼看他，也不理他，自己伸手夹食，筷子在锅口被刘坚挡住，刘坚已笑道：“若是皇上今日和臣一起去打猎，这象戏，臣就算再输个十次八次，也一定奉陪到底！”
　　端木邕瞧见他一身轻装，就是要入山动武的样子，敲开他挡住自己夹菜的筷子，微微笑道：“想要朕和你去打猎也不难。。。。。。禁一个月饮酒即可！”
　　孙思遨只是直笑，盯着刘坚看。
　　刘坚缩回手，略一沉思，认真道：“十天。。。。。。”
　　端木邕也是微微撇他一眼，轻笑不语。
　　刘坚心一横，嚷道：“半月。。。。。。半月已是极限，若再久，臣恐怕将同僚都得罪完了。。。。。。”
　　端木邕扬眉，将筷中之物放到刘坚碗中，微微叹道：“君子之说。。。。。。”
　　刘坚不待端木邕把话说完，连忙高兴地接道：“驷不及舌！”
　　孙思遨笑道：“刘坚，只你一人敢与皇上如此讨价还价。”
　　刘坚还没开口，门外已传来武勒地唤声：“皇上。。。。。。”
　　端木邕微沉，问道：“什么事？”
　　武勒在门外直言：“华御婉今日在西殿摔着了。。。。。。说是扭了脚肿得利害，直唤皇上。。。。。。”
　　端木邕目光变冷，微皱眉道：“太医看了没有？”
　　“看过了，虽无大碍，也要休养半月才可下地。。。。。。”武勒声音较轻，众人却听得分明。
　　端木邕起身，望着刘坚道：“刘坚。。。。。。射猎之事只好改日，我回去了。”
　　孙思遨起身见礼，端木邕也不待多说，只深看刘坚的表情，见对方未有不妥，转身走出门去。
　　一丝寒风灌入，刘坚歇了筷，望着那个绿色的身影走出院子，跃上马背离去。
　　孙思遨不语，好一会儿，高声唤道：“照邻，去把我的好茶沏一壶来！”
　　刘坚道：“不用了，今日吃了你的好煮食，也是尽性。。。。。。况且既是药膳，吃茶也不好！”他爬起来，“我也走了。。。。。。改日再来。”
　　孙思遨忙道：“切勿饮酒。。。。。。”
　　刘坚回头看他，笑道：“既然已答应了皇上，再喝岂不欺君。。。。。。”
　　孙思遨也站起来，看刘坚出门，刘坚站在门口又回头问：“皇上怎么样？”
　　孙思遨点头道：“你放心。。。。。。有我在这里。”
　　刘坚微微一怔，即尔点头轻笑，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