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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囚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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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陆上最近兴起了一股豢养蜥蜴人的风潮。
蜥蜴人是一类性情残暴的低智种族,他们嗜血凶狠且孔武有力,却长了一副与人相似的面孔和躯干。也许是因为贵族们厌倦了猫猫狗狗和人类的奴仆,他们之间突然兴起一股养蜥蜴人的风潮。
罗戈诺夫公爵的长女菲莉娜·罗戈诺夫格外喜爱这些奇珍异兽,在这其中,蜥蜴人是她最为喜爱的一种。
米德尔斯堡集市总是拥挤且肮脏。这里贩卖一切见得光见不得光的玩意儿,尤其以那些活的货物而闻名。
前些年,这里因拍卖了一只货真价实的精灵而声名大噪。传闻那金发的生物拥有倾国的美貌,让竞拍者一再提高加码,拍出了匪夷所思的天价。
在大部分的时间里,这里有的只是真假不知的龙蛋,面目丑陋的兽人和半兽人,还有黑心的商贩,用特制的树脂将耳朵和尾巴黏在人类幼童的身上,当做别的物种来贩卖,以至于现在的买家都不得不谨慎检查货物的质量。
身为公爵的女儿,菲莉娜·罗戈诺夫不常亲自来集市上挑选宠物,那个下午只是一个意外,一次心血来潮。
菲莉娜如同大多数贵族一样有着些许的迷信,她以为这其中定有某种缘分,如同女巫们透过水晶球中的迷雾所窥见之物。
是命运让她遇见了那只蜥蜴人。
蜥蜴人缩在笼子的角落,睁着澄澈的琥珀色竖瞳望着过往的行人。相对于它的同类而言,它的体型太过瘦小,以至于无人问津。
菲莉娜看见了它的眼睛,在那一刹那,她决定买下它。那是一双美丽的眼睛,这双眼睛应该被挖下来,镶上白银的边,装点她的房间。
但她没有挖去蜥蜴人的眼睛。
拥有一双独特眼睛的蜥蜴人应该为她带来更多。她是这样想着的。
她无视了仆人的劝阻,不用镣铐禁锢蜥蜴人的行动。
带上镣铐的猛兽就像剪去翅膀的老鹰,挖去眼睛的美人,叫人倒胃口至极。
瘦小的蜥蜴人似乎不像他的同类一样好战,即使他已被除去了镣铐。他只是隔着笼子看着外面的人。
菲莉娜得到了新玩具,她饶有兴致地亲自训练蜥蜴人。为了激起他嗜血的本性,她让蜥蜴人饿上几天,再命人将割开血管的活兽抛入笼中,看着蜥蜴人扑上去撕开猎物的喉咙,啃食他们的血肉。
蜥蜴人的力量和他的身形增长得一样快,这让菲莉娜对她新发明的游戏格外乐此不疲。
一开始是家禽,后来是猫狗,再之后是牛羊和马匹。终于有一天,仆人将活人扔了进去,蜥蜴人就像对待他的其他食物一样,咬断猎物的脖子,撕开腹部挖出脏器。
人类已经无法满足它的胃口。蜥蜴人被带到斗兽场上,与各式猛兽搏斗撕咬,奇怪的是,无论对手是怎样身形庞大、力量惊人的魔兽,最终活下来的总是蜥蜴人。
“我就知道我应该买下它。”公爵小姐说。在她的蜥蜴人面前,其他人豢养的宠物都黯然失色。
她喜欢炫耀它。
于是菲莉娜给他起了名字。有一天,她心血来潮,命令裁缝为它裁剪衣服。被勒令走进笼子里给蜥蜴人换上新衣的裁缝腿软得走不动路,菲莉娜在笼子外被他滑稽的样子斗得哈哈大笑。
笼子里的蜥蜴人睁着它那双美丽的眼睛。它不会明白笼子外的人类为何发笑。
女孩自有记忆起,就生活在这里。
女孩的父亲通常非常忙碌,大多数时间她都一个人待着。在她面前,许多人进进出出,运来各种型号各种的笼子,还有笼子里各不相同的生物。
女孩的世界是笼子构成的,巨大的,小巧的,黄金的,锈铁的。
这儿有两类生命,一类在笼子里,一类在笼子外。
女孩是第三类。
她在笼子外,但笼子外的人总有自己的事要做,但她没有。
有时她情不自禁地想,也许她也是身处于笼子之中的生命,只是这个囚笼太大,以至于她还没有看到它边界处的铁栏杆。
女孩曾悄悄将这个想法告诉了父亲,父亲认为她只是读了太多的书,以至于开始胡思乱想。
女孩唯一的消遣是阅读。她其实并没有读过太多书,她一共只拥有三本书,那是父亲给她带回来的,女孩非常珍惜。
父亲工作的时候,女孩就待在笼子边看书。许多的词她都不认识,只好跳过,或者猜测它的意思。
女孩就这样在笼子堆里慢慢长大,但她的长大似乎又只是一瞬间的事。这里人来人往,许多人看见了她,又似乎从未看见过她。
也许除了父亲,谁也看不见她。女孩这么想,因为这里的所有生命,无论是笼子外的还是笼子内的,看着她的目光和看着一块石头、一个笼子没有两样。
但是女孩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父亲,因为父亲又会说她胡思乱想。但是女孩对于这个理念愈发地深信不疑。
这让女孩陷入了她自己也不明白的闷闷不乐中。但父亲并没有发现这一点——他太忙碌了,笼子外的生命都很忙碌。
直到某一天,女孩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
的的确确,是在看着她。
那是一只蜥蜴人,女孩知道蜥蜴人嗜血残暴,但它只是安静地盯着她看。它的眼睛里倒映着女孩的倒影。
那是一只蜥蜴人,蜥蜴人总是嗜血残暴,女孩知道这一点。
但是它看得见女孩。除了父亲以外,它是唯一看得见女孩的生命。突如其来的,女孩很想同它说话,即使蜥蜴人听不懂人类的语言。
“你好。”女孩对蜥蜴人说。
蜥蜴人望着她。
“我叫莉萝。”女孩指着自己说,“莉萝。”她指着自己重复了好几遍。
蜥蜴人似乎明白了这个词的含义,在女孩说出自己的名字时,它伸手指着她。
女孩终于确认了自己的存在,从一只蜥蜴人那里。
笼子里的生物,有的呆滞而沉默,有的暴躁而好斗,只有那只蜥蜴人与众不同。也许是因为他穿着衣服,所以显得特别。
还有它的眼睛。
蜥蜴人有一双非常澄澈的眼睛,女孩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睛,在人和动物身上都没有见过。
但有一个秘密只有女孩知道。
女孩喜欢同它说话,因为蜥蜴人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会倾听她说话的生命。在许多的笼子堆砌而成的迷宫里,它是她唯一的同伴。她坐在铁笼边给蜥蜴人读书里的故事,她念得磕磕绊绊,但蜥蜴人依旧听得很认真。
蜥蜴人不应该听懂人类的话语,但女孩知道他听得懂,女孩就是明白。
女孩尚且没有意识到“同伴”是个多么危险的词汇,正如女孩也不懂得,世人只有两种状态,要么在笼子内,要么在笼子外,第三种生命过去不曾存在,将来也不会出现,他们只会在某个事件短暂地存活一瞬,比朝开夕谢的花朵还短暂。
有那么一次,女孩说起了某件开心的事。她一定表现得非常高兴,以至于蜥蜴人忽然朝她伸出了手。
它的手上生着鳞片和长长的利爪,干的最多的事是用它剖开猎物的腹部。
女孩也许有过犹豫,但她终于鼓足勇气,将手放在了蜥蜴人的手掌上。她的手腕纤细羸弱,似乎随时可能被捏碎。蜥蜴人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女孩小小的手。它的皮肤冰冷。
女孩看着蜥蜴人的眼睛,那双美丽的、澄澈的眼睛,从那双眼睛里她可以看见自己的影子。
就在那一天,一种奇妙的友情在他们之间建立起来。从那一天起,女孩不再在心里称呼蜥蜴人为“它”,而是“他”。
可惜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法则。
人类就是人类,野兽就是野兽,人们总是这样说,不存在任何模糊、混沌、晦暗不明,就像白雪与黑曜石一样界限分明。
任何怀抱着天真的念头试图跨越这道界限的人,都将受到惩罚。
蜥蜴人通常待在它的笼子里,但有时会被运进中央的高大的圆柱形建筑物里。
笼子外的人不喜欢蜥蜴人——他们不喜欢任何关在笼子里的生命,但蜥蜴人似乎格外的让他们不快,尽管当他待在笼子里时,永远安静、温顺,似乎毫无攻击力。
也许是偶然,更可能是必然,女孩目睹了蜥蜴人的进食。
为了嘉奖这牲畜为主人赢得的荣耀,一份珍馐被赏赐给他。那是一个活人,在场无人知晓他的过去,但任何人在将死之际都会显得格外无辜而悲惨。
那只是人类自以为是的“佳肴”,没人知道蜥蜴人是否对活人有某种特别的热爱,但他依旧像对待猎物一样,撕裂那个可怜人的躯干,掏出内脏享用,砸开他的脑子吸食骨髓。
女孩的胃里一阵翻滚,她弯着腰呕吐不止,只吐出了酸水。
在进食的时候,蜥蜴人抬起头来,他满脸血污,琥珀色的眼睛却依旧澄澈透亮。他看见了女孩,并奇怪于她为什么不愿意抬头看他一眼。
他不会明白——他毕竟是兽。
女孩再也不敢靠近蜥蜴人,她远远地避开他的笼子。蜥蜴人撕开人类肢体的画面总是出现在女孩的噩梦里。有时,女孩看见那个被野兽的利爪撕碎的人正是她本人。
蜥蜴人被关在笼子里,是野兽,野兽不会孤独也不会悲伤。而女孩,女孩和那个被敲碎脑袋的人一样,既不在笼子里,又不在笼子外。
她也会被吃掉。女孩在深夜里辗转反侧。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但总有一天,她会被送进笼子里。
过了几天,几周,几个月,女孩又出现在蜥蜴人面前。
在女孩不算长的生命里,她唯一可以交流的对象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猛兽。
孤独是人类灵魂的残缺,甚至比死亡的恐惧更让人难熬。
蜥蜴人看起来很高兴,他朝她伸出手,但女孩站得远远的。她看着蜥蜴人,笃定自己某一天将会被他杀死并吞入腹中。
不知怎么的,女孩觉得被蜥蜴人杀死甚至比死亡本身更令人觉得悲伤。
于是她问,轻声地问:“为什么你要杀人?”
蜥蜴人依旧睁着那双澄澈的眼睛。
女孩蹲在笼子边哭了起来,她哭得那么伤心,但没有人听得见,只有一只杀人的野兽在陪伴着她。
女孩此后再也没有问过蜥蜴人这个问题。
她在那一天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她会被蜥蜴人杀死的命运。
这一天是女孩的生日。
她得到了一本新书,仍旧是父亲带回来的。虽然是新书,但它看起来已经很旧了。女孩很高兴。
女孩很少得到与父亲交流的机会,她曾思索父亲是否知道某一天她会被蜥蜴人杀死。
父亲应该知道。女孩心想,因为父亲总是什么都知道。
一想到某一天再也见不到父亲,女孩就会难过起来,在夜里偷偷地落泪。
今天父亲依旧很忙,比往常还要忙碌,他匆匆将书交给她,就又转身离开了。
女孩抱着书,来到蜥蜴人的囚笼边。
“这是父亲为我买的书。”女孩说,“在杀死我之前,请让我将这个故事读完吧。”
蜥蜴人似乎听懂了这句话,又一次地,他朝女孩伸出手,女孩犹豫片刻,轻轻将手放在他的手掌上。
当女孩回头的时候,发现身后站了许多人,他们都用着一种女孩所不能理解的眼神看着她。
他们之中也有女孩的父亲。
“那是谁?”菲莉娜·罗戈诺夫问道。
“是我的女儿。”父亲说。他的声音因为某种女孩所不知晓的原因而颤抖。
女孩被人带去了一个大帐篷里。帐篷就在中央的高大的圆柱形建筑边上,父亲从来不允许她靠近那里。
她曾以为帐篷里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和她所处的世界截然不同的地方。但帐篷里有的依然是笼子。也许还有别的,但女孩只看见了笼子。
也许世界的尽头,依旧是个笼子。
帐篷里的空气沉闷粘滞,充斥着某种令人不安的气息。
没人和女孩解释些什么,没人认为有那个必要。女孩就这样被关进了笼子里。
女孩不是野兽。她会说话,也会读书。她从不杀人。但没人愿意听她说话。那些人锁上了笼子就离开了帐篷。
女孩知道自己将要死去,因为她进入了笼子里。
她等待着死亡,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个小时,也许过去了一整天,终于又有人走了进来。
那是女孩的父亲。
他用钥匙打开笼子的锁。
“快跑。”父亲说。
女孩忽然明白了一点——父亲从来不知道她就要死去。
不,不仅仅如此,他希望女孩活着,在笼子的外面,活得比他更加长久。
于是女孩向外跑去,跑出笼子,跑出帐篷,外面是铁笼的迷宫,还有追赶的人类。她人生中从未做过如此漫长的奔跑。有那么一刹那,她觉得她就要因心脏炸裂而死。
女孩理所当然地没能逃掉。这里运来过许多笼子,笼子里装过许多生命,他们都没能逃离,女孩并不比他们强壮,也许也不比他们聪明。
她被带回帐篷里,在那里她看见了她的父亲。他跪在地上,头贴着地面,那些求饶声并未换来宽恕,他被人扔进了猛兽的笼子里。
女孩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她在脑海中预演过许多次。
很多次。
过了很久很久,几乎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有人将她提起来,帐篷另一侧的门打开,女孩被人重重地推出去,她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睁开了眼睛,阳光明亮得刺眼,让她发现帐篷里有多么昏暗。
她在明亮高大的斗兽场里面,四周是高高的观众席。席上坐着许多面目模糊的人,他们突然爆发出喝彩,因为斗兽场另一侧的帐篷也被打开了。
蜥蜴人从哪里走出来,朝女孩走来。
观众们欢呼起来,为非人的异兽终于要肢解瘦弱的人类女孩——这算不得精彩的演出,但公爵小姐需要这样一出戏码来洗刷自己的宠物被玷污的愤怒,于是大家都表演得相当卖力。
蜥蜴人走到女孩身前,忽然停下了脚步,他看着女孩,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看台上一阵嘘声。这只野兽已经长久没有进食,它本应将面前一切活着的东西撕碎吞下肚,尽一只野兽的职责。
女孩却走上几步,直到野兽的利爪可以轻而易举地抓破她的喉咙,直到野兽的长尾可以自如地穿破她的腹部。她踮起脚,抬起双手触摸蜥蜴人的脸颊,说:“请带我走吧。”
女孩滚烫的泪水灼伤了蜥蜴人的皮肤。
野兽听懂了这句话,他当然听得懂。
异变就在此刻发生,蜥蜴人的后背异常地隆起,皮肤下似乎孕育着两个蠢蠢欲动生命。那些骨骼与肌肉与皮肤脱离了它们本来应该延续的生长曲线,飞速地变化成了另一种模样。当那变化终于完成时,人们终于发现了那是什么。
那是一对翅膀。它虽然新生,却巨大而宽阔,布满坚硬的鳞片,坚不可摧。
某种不同寻常的现象发生在了他的身上。一双翅膀,可能长在恶魔的背上,可能长在巨龙的背上,却绝不会长在蜥蜴人的背上。
观众席上窃窃私语,菲莉娜·罗戈诺夫站了起来。
蜥蜴人弯下腰,将女孩轻轻抱起。
“我们走吧。”她轻声说,“去囚笼的尽头。”
那双巨大的翅膀拍打起来,卷起一阵气流。蜥蜴人猛地一跃,带着女孩飞上了空中。
“放箭!”公爵小姐在此时高喊,“杀死他们!”
弓箭手们放出羽箭,那些箭头都被蜥蜴人的翅膀拍落。
他们越飞越高,飞出了弓箭的射程,很快失去了踪影。
人们此后再也没有见过女孩,也没有见过长翅膀的琥珀色眼睛的蜥蜴人。
这只是曾流传于米德尔斯堡集市中的众多真假难辨的传闻之一,并不比精灵还有龙蛋的故事来得更吸引人。人们对这个故事的评价多半是“缺乏逻辑”、“混乱不堪”。
“毕竟,”有一个客人说,“蜥蜴人不会长出翅膀,也听不懂人类的语言。”
对此,说故事的人只会耸耸肩,告诉他们:这只是个故事。
无论如何,他们的确消失在了天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