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第三十三章 ...

  •   时代的巨轮滚滚向前,领导人提出二十世纪末生产总值翻番的目标已经实现,新的时期国家又提出十年之内国民生产总值要再翻一番,这是个激荡人心的时代。根据经济学的“七十定律”,每年国内生产总值增长率达到百分之七的话十年就能翻一番,中国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走向世界舞台。
      这些大的目标具体到每一个省市,最重要的是加速城镇化的进程,加快农村富余劳动力的转移。招商引资、投资设厂成了各级政府最紧迫的工作。具体到每一个人,追求好的生活是每个人的愿景,只要人手不闲下来,就能增加收入,又为国家社会创造财富。十年翻一番,是依靠每个人的辛勤劳动来实现的。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阐述“无形的手”时,论述了追求个人利益能够促进社会利益。经济的发展,国家的崛起跟每个人的劳动息息相关。我们常羡慕台面上那些光环人物,说他们做了多少多少贡献,我们当然不能否认他们的贡献,但更不应该忽视广大的劳动者,正是底层最庞大的劳动群体打下的基石,那几个光环人物才能站在顶端。
      中国像一艘扬帆起航的轮船,只有底层踏实了,船吃水深了,才能更好地远航,也更加地经得起风浪。
      进入新世纪,城市建设的步伐骤然加快,城郊结合部大多数建筑都写上了大大的“拆”字。挖土机喧吼着“开疆扩土”,把旧宅夷为了平地,不久之后一栋栋的高楼拔地而起。城市化的进程改变了城郊的面貌,也改变了很多人记忆中的故乡。
      正是大规模城市建设,大规模的引资办厂,乡村大量的富余劳动力找到了另外的谋生之路,多少人就此参与到了城市化进程的伟大建设之中。城市在人们挥洒的汗水中日渐繁荣,人们扛着时代的巨轮负重前行着。
      高春兰来深圳已经几个月了。几个月来,流水线忙碌、枯燥的工作几乎让人忘了人生还有憧憬跟乐趣,日复一日,青春的朝气跟光彩都被流水线上的产品带走了。上白班时早晨太阳升起来进厂区,晚上下班出来厂区已是灯火昏暗。上夜班,吃过晚饭在夜幕中进去,下班出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
      对他们来说,虽然有白斑、夜班的说法,但他们的生活基本上已不分白天黑夜。反正厂房里灯火通亮,是白天还是晚上又有什么关系,厂房以外的生活又不属于他们。
      高春兰因暂住证被罚掉两百五十块钱,每天八个小时班后,其他工人再加五个小时班,她加六个小时班,这样每天多上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一块三毛七,她花了快六个月终于把罚掉的两百五十块钱补回来了。六个月后重新恢复到每天加班五小时,终于可以稍稍松一口气。
      工厂里的日子,眼前是一成不变的流水线,耳边是不停的轰鸣声,刚进厂的基本上受不了,但受不了又如何,时间长了总会让你习惯的。
      对高春兰来说,她心里把账算得清清楚楚:正常上班八小时十一块钱一天,加班费一块三毛七一小时,每个月加一百五十个小时班,月底可拿到将近五百四十块钱,十个月就是五千四。那时候弟弟的学费就差不多了。工厂里食堂是收钱打饭,但月底的时候会按每天四块钱的伙食费给予补贴。米饭五毛钱一份,素菜有五毛的,有一块的,荤菜则一律是两块。高春兰掐着指头算着,早餐五毛钱两个馒头,中午多是打两个素菜,晚上常是打一个素菜,喝一大碗免费汤。一天的预算不超过四块钱。她想着如果每个月从牙缝里把每天四块钱的补贴省一点出来,如果一天省一块,一个月就是三十,一年就是三百六了。
      每次吃饭,很多人都好奇地看着她,一天工作十三个小时,如果吃不好,怎么有力气在流水线边站十三个小时。对大多数工人,一天四块钱的伙食补贴根本不够,食堂大菜盆里的肉块馋人。即使这样,舍得花钱的人也只敢打一个荤菜,再吃不饱喝汤去吧,免费汤倒是喝不完的。
      每天吃饭,食堂里总充斥着各种抱怨声。但众人即使再不满意,每个人的餐盘里都不会有剩菜剩饭。不好吃?往下咽就是,吃饭只是为了生存,为了保持干活的体力。
      高春兰每次打好饭都坐在靠边的桌子上吃。长期吃素菜,劳动负荷又那么大,人消瘦了。让人难受的是看到菜盆里零星的肉块,总想去打一份,但理智控制下的脚步每次都是走开了。一份荤菜两块钱了!
      同寝室的人谈不上什么交流,高春兰每次打完饭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在这个时间段,常常有个看起来比她大的女工隔着张桌子相对坐着。尽管她们没说一句话,但眼神的交流使她们成为了熟人。
      一天中午高春兰低头吃着饭,斜对面一个人坐了下来。她抬头一看,正是经常隔着桌子坐她对面的那个人。
      女同事笑呵呵坐下来,高春兰倒不知说什么,只是抿着嘴笑。
      “你天天吃这伙食?吃这么清淡身体吃得消吗?”女同事边说边咬着馒头。
      “够了,我饭量不大。”高春兰轻松地说着。
      “你不上班那可能够了,一天站十三个小时怎么受得了!这厂子别看月底每天补四块钱伙食费,但也真是吝啬!厂里是没出事才敢这样。
      我以前进的一个厂里也是不包吃,月底补贴点钱,来厂里打工的基本都是些苦孩子,为了省钱,他们都舍不得吃,结果一个初中刚刚毕业的女
      孩上班时昏倒了。小姑娘在外面做事,一定要吃饱,不要把身体搞垮了。”
      高春兰听着,她没做表示,只是淡淡地笑着。
      女同事说完后起身了,再走过来时手里拿着个鸡腿。
      “给你的,你吃。”说完放到了高春兰饭盒里。
      高春兰惊得不知如何是好,这位同事请她吃鸡腿!真是出乎意料,想不到在这淡漠的人群中会有这样的一份关爱,她猛然感到一阵鼻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说什么好了?有人对她好,她一下子不知所措!
      “你慢慢吃吧,我先走了,小姑娘要学会照顾自己。”高春兰看着同事的背影出了食堂。
      在这冰凉的世界里还有个人关注你,高春兰鼻腔火辣辣的。但这不是流泪的场合,她用纸巾揩着盈眶的泪水,但泪水还是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以后,高春兰跟这个女同事常在食堂相遇。她们搭起了话,高春兰知道这位女同事叫张小月,甘肃人,出来打工七八年了。看起来比她大了一轮,实际上也才二十四岁。以后,如果没有碰上小月姐,高春兰还是只打素菜吃,但只要跟小月姐一起,她也会打上一份荤菜。慢慢地,两个人建立了某种程度上的友谊。
      又是半个月过去了,明天休息一天。高春兰从厂房里走出来,暂时解脱了。半个月的劳动盼来这一天,疲倦写在脸上,纵使如此,这难得的一天休息还是让人的脸面稍微舒展开了。
      明天干什么?高春兰根本顾不上去考虑明天干什么,下班后吃了饭只想好好睡一觉,睡足了再说。
      她打好菜正准备吃,张小月端着饭盒走了过来。
      小月姐还没坐下来就指着她的菜说:“你吃这么省?”边说边把她打的一份好菜往高春兰饭碗里夹。
      “明天准备干嘛?”张小月问着。
      “没什么打算,人生地不熟的,睡足了可能在周围转转吧。”
      “你看过海吗?”
      “没。”高春兰只在书本上看到过海。
      “明天我想去海边散散心,要不我们一块儿去?”
      看海!高春兰当然知道深圳靠海,但“海”这个字在她心里很遥远。来深圳这么久,她还没有心情跟余暇想到去看海。
      “好啊,我还没见过海了。”
      “那好,明天早上七点出发。你起得来吗?我到门口等你。”张小月找到了同伴,显得有点兴奋。
      “不过你不要对深圳的海期望有多高,我们主要是去散散心。对了,你有暂住证吗?”
      “有。”
      “那好,明天记得带上暂住证。我们外地人不带暂住证在外面走,抓到就要罚款。”
      第二天一早,高春兰、张小月上了公交车,半个小时后到了海边。
      清晨,海面上的薄雾还未散去,轮船跟远山看起来朦朦胧胧。大海不像之前想象得一望无际,不知道是心情低落还是怎么的,高春兰并没有第一次见到大海的兴奋。
      两人相跟着走在松软的沙滩上听着海涛。
      “你看,海水浑黄浑黄的,大概是污染严重。”张小月指着打上来的波浪。
      高春兰凝望着海的远处点了点头。
      “春兰,你才十七八岁吧,你怎么一个人来深圳打工?”张小月盘弄着捡起的贝壳说着。
      “家里经济困难,没办法。”高春兰不想多说,她又问道,“小月姐,你怎么出来打工,你出来几年了?”
      “我出来□□了年。今年二十四,想起来十六岁就进厂了。这八九年没日没夜地上班,我累了,岁月的痕迹过早地爬上了面容。像你第一次叫我大姐,虽然我才二十四,我自己也没有觉得诧异,我是没有二十四岁的光彩,显老。你看我们厂里很多十四五岁的小孩子,本来该是父母呵护的年龄,可他们就出来讨生活了,独自承担风雨,他们到我这个年纪恐怕也会是一张显老的脸。哎,不说这个了,自己的日子都过不好。跟你说,我今年过年回家后不再来深圳了。”
      “小月姐要回家?”
      “嗯,年底回家。”
      “春兰,我把你当朋友,我真想把我的故事找个人说说,不说说心里不痛快。今天你就当我的听众吧,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我都要塞给你。”
      “ 好了,小月姐你尽管说,你有故事就都讲给我听听,我很好奇。”
      “我家在甘肃农村,在当地算小康之家。我有个姐姐,但我们感情并不好。那个时候计划生育政策已经实行,但农村第一个孩子要是女孩的话还可以生二胎。我爸妈把姐当掌上明珠,怀着我的时候当然希望是个男孩,但我让他们失望了。从我记事的年纪起,我姐吃得比我好,穿得比我好,有了争执总是我的错,我从小在歧视跟轻蔑中长大。这一方面摧残了我的心灵,一方面也强健了我的心灵。像我还敢一个人来深圳,我姐那点威风只能在家里使使。哎,不过说回来,要不是计划生育政策,这么多年,我爸妈也不会把没生个男孩的气发在我身上吧。”
      张小月停下来一会儿回过头说道:“你不会看不起我吧?”
      “怎么会了,小月姐。”
      “五年前我姐出嫁,我爸妈疼爱她,把一辈子的积蓄都给她办了嫁妆。结果轮到我订婚时,他们跟我说什么也拿不出来,要不你就直接嫁过去,你自己要面子,要嫁妆的话自己去挣。于是办了订婚酒的当晚,我没跟任何人说就一个人跑出来了。”
      张小月声音哽咽起来,泪水盈眶。高春兰赶忙掏出纸巾递给她。
      “让你见笑了。那天下午我跟未婚夫说我父母没给我准备嫁妆,我
      问他怎么办?本来以为他会安慰我,谁知道他说没有嫁妆那他家就不给聘礼。呵呵,我一听就急了,掉过头就走了。现在我问我自己爱不爱他,我想还是有点爱的,不然为什么还会想到他了?现在算起来五年过去了,五年来我每年存五千块钱,也有两万多了。你知道,两万在我们那算大钱,我要回去结婚了。”
      说完,满是泪渍的脸舒展开来,像是雨过天晴,然而又马上乌云密布了。
      “当然,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我是以我自己感情的深浅来推测别人,我是想着既然我会想他,他应该也会想我吧……谁知道了,说不好他早结婚了。”
      张小月瞟一眼高春兰,高春兰手支着下巴静静地听着。
      “今年年底我就回家,这次回去总算不用看父母脸色。如果他没有结婚,我就一万办嫁妆,一万留作私房钱,将来有个需要用钱的时候,也不用去求谁。”
      “小月姐,我插一句话,你未婚夫当初对不起你,你还嫁他?”
      “我还会想着他,我想他也会想着我吧,毕竟我们有过感情。我没有嫁妆会丢他的脸,他不高兴是正常的。好像是他负了我,我怎么还说话护着他了!”
      “如果他结婚了那怎么办?”高春兰忍不住反问一句,这对一个抱着希望的人有点残忍。
      “那能怎么办,再找个人,爱情当不了饭吃,二十四岁在我们那不小了,我耽搁不起。”说完目光都黯淡了,高春兰这时候才知道她不该这么追问她。
      “春兰,我的故事就是这样。能说说你的事吗?”
      “我的事?”高春兰理了理思绪,大致把自己的成长过程说了说。
      “那你比我好,虽然小时候比起来我的生活比你好些,但你们姐弟感情好,你比我幸福。我多想能有姐姐的关爱啊,可这不可能。”
      “我比你幸福?”高春兰没料到有人会说自己比她幸福。虽然妈妈、姐姐、弟弟是她心灵上的依靠,想起他们时时带给人温馨,但在她看来这一切都是自然的。父母子女之间距离怎么会那么远?
      “真的,春兰,我好羡慕你。如果我跟我姐的关系能有你们姐弟关系那么好该多好。我有时想着回去给姐姐带点礼物,但具体带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从小到大我们交流不多,各自的喜好都不了解。而且如果照我们小时候的关系,她冷漠地对我,如果我再给她带礼物回去,会不会认为我是在巴结她、讨好她?她会不会认为我这举动包含着什么用心?其实有时我真想做点什么来融解相互间的坚冰,但总是怕过分的热情最终会伤了自己的面子。”
      堆积的云层渐渐散开,天空逐渐露出了淡蓝的色彩。海面的水汽已经消散,近海停泊的轮船跟远山的轮廓都清晰可见了。出海归来的小渔船上的柴油机轰隆隆响着驶向海岸。沙滩上市声响起,人越来越多了。
      “来深圳第一次,第一次看到这么一望无际的海。我们甘肃那小山沟里,四面都是大山。当然,西北的山一片荒漠,基本上都是光秃秃的。想不到今天面对大海,前方的视野是这么的宽阔。我在深圳四年了,这地方不会留我下来,我也不想留下来。这里虽然是高楼大厦,但我还是觉得家乡的小山沟好,想起来都亲切。”张小月像是在自言自语,高春兰默默地听着。
      “你看,深圳的街头很少看到上了年纪的人,这是一个年轻人的城市,年轻人在这里出卖他们壮年的力气,当他们年老力衰时那就再也不能在这城市生存,他们的出路还是回到原来的地方。我在这里四年,就看到不少年轻时出来打工的工友上了年纪后都黯然地回去了。我自己了,我还好,我二十四岁,现在离开流水线还不是太晚。我至少还有时间跟精力享受生活的朝气跟热情,工厂里的日子太灰暗了。我寝室有个大姐,十八岁出来打工,今年三十五,出来十七年了,两个儿子一直都是老家婆婆带着,一年就过年回去才能见到,她说回去后儿子都不认识她,叫他们喊妈妈像是逼着他们才喊。将来我要有了孩子,我一定要让孩子在我身边,我要让他们长大后有妈妈童年陪伴的记忆。那个大姐长年在流水线操劳,可能都不知道外面的社会怎么运作的了。”
      “有次我问她怎么不改行,结果她说现在改行来不及了,她都习惯了流水线边上的繁忙跟噪音!”
      “习惯!习惯!对困境的习惯表示了对命运的无奈跟屈从。如果一个人习惯了某种生活而不再有点不甘心,那他一生基本就定了。我看再等几年,那位大姐会被厂里辞退的,以她的年龄也不大可能重新再找工作,她只能回到老家守着以前的土地。”
      “身边有太多这样的人,这位大姐还是好的,她的钱都存下来了,你看我们厂有的男员工快四十岁了也没娶个老婆,都是挣一分花一分,牛马般地操劳,似乎只是为了发工资后那几天的快乐,青春虚掷掉了,往后的日子会是苍白的。”
      张小月目光从海面上收回来望着高春兰,“我逻辑混乱,说了这么多,你没有烦吧?”
      张小月的这番话给高春兰打开了一扇窗,生活又多了个视角,是啊,这几个月没日没夜地上班,她都快要说已经习惯了!
      “没有了,我还想听小月姐更多故事。”
      “我没故事了,今年年底终于可以告别深圳,一去不返了。想不到一去不返还是个有积极意义的词!”
      “小月姐回去做什么事?”
      “先回去结婚,嫁得好的话是我的福气,嫁得不好就自己养活自己。不管怎样我都要开个小店,其实自己做小生意不一定比工厂赚得少,还没有这么累。最起码是跟人打交道,而不是在流水线天天跟机器相伴,自己都变成只会那几个简单动作的机器了!”
      不知不觉,太阳升上了天空。浑黄的海水给阳光照耀,海面时而折射出亮光。抬头远望,码头上停着装满集装箱的大型货车。工人、起吊机忙碌着把车里的集装箱往货轮上运。
      “中国的出口量、贸易额又增加了。”高春兰不经意地说着。
      “你是高中生,你目光应该看远一点。工厂普工这条路走下去迟早是穷途末路。你不可能永远十八岁,一旦你上了年纪,习惯了就脱离了社会,那时候想改变也会力不从心。工厂里工人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每个人都只是一颗螺丝钉,生了锈随便就能换掉。这样的位置是不会有什么发展的,就算升到线长、组长管几十号人那又怎么样?你今年十八岁,照你的说法给弟弟挣学费,大学是四年吧,四年后二十二岁,二十二岁还可以选择人生,但四年里思维千万不要只局限在厂里。休息时多出来走走,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工厂之外的蓝天也是一番别致的风景。”
      中国经济的腾飞、中国在国际上的话语权是多少人的血汗铸成的,产业工人没日没夜地劳动给中国经济腾飞打下了最坚实的根基。
      海风吹来,带来淡淡的凉意,榕树、桉树枝条随风舞动着。
      高春兰、张小月起身在沙滩上往回走着。
      时间刚过十一点,如果现在就回厂里,那一天的假期就结束了。还有大半天,大好的时光,去哪里了?花钱的地方不想去,两人商量了会儿也没有商量出个所以然。
      “你来深圳都去哪里转了?”
      “没去哪里转,就在两个工厂周围转了几次。”
      “这么说你都根本没有出去走过。”
      高春兰点了点头。
      “钱这么难赚,花钱的地方我们去不起,要不我们坐公交车看看深圳城市的风光,坐到终点站,然后再坐回来。”
      上了公交车,道路两边的厂房往后退去,没过几站车上人就挤得满满的了。公交车开出一段时间,窗外的建筑像是跨越了气候带的植被一样发生着替代跟变换。先前密集灰白的厂房渐渐被耸立的高楼取代。马路两边的青草绿油油地勃发着生机,各种鲜花夹杂开放着,到处五彩缤纷。马路上冲洗得纤尘不染,大量的高档小汽车在马路上奔驰……
      工厂之外原来是这样的世界,城市的风光原来可以有这般景象,这跟上车时龙华镇的面貌真有天壤之别。
      “小月姐,城市风光不错,今天没有白坐公交车。”
      “这里才是市里,龙华只是个镇,是深圳的农村。”
      高春兰现在才知道尘土飞扬的龙华原来并不能说就是深圳,现在她才明白什么是现代大城市的面貌。
      公交车到终点站后,她们又投了一次钱坐了回来。
      下车后高春兰突然想起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小轩了,于是她让张小月先回厂,她去看小轩。
      小轩还是原来的寝室,两人相见有几分激动,只是小轩的面色少了刚来时的光泽。
      晚上小轩要加班,高春兰坐了会儿就出来了,分别时双方都说要常到对方那去看看。
      时间在日夜操劳中过去,时间在流水线上跟流水一样永不复回。一个月五百四十多块钱,存折上的数字有多少,过去的时间就能推算出来了。高春兰时常用存折上的数字来除每月工资,于是四个月过去了,五个月过去了,六个月过去了……存折上的数字越来越大。
      不知不觉,街道上商店的橱窗贴上了各种各样的迎新贺词,很多广告牌也打出了迎接新年的标语,霓虹灯闪烁得更加明亮。
      元旦这一天,牛马般劳动了一年的工人在新年的第一天终于可以歇息一天。这虽然是个好事,但休息的这一天似乎只为了新一年的劳动积蓄体力,生活就是这样往返重复,让人赞叹,又让人无可奈何!
      这一天,食堂里的饭菜免费,老板特意要食堂多备了几个菜,又准备了啤酒,这厂长还算有点人情味。这些离乡背井的人,终于可以放开吃一顿。
      过完元旦,不久就要过年了。厂里的生产进入了一年来最紧张的时刻。一方面过年肯定得放十来天假,这十来天的任务得在这段时间里赶出来;二来了,有的工人过年回去就不再来了,到时候招工也是麻烦。招普工也还容易,但要熟练上手那也得十几天。所以年前的这段时间,龙华各个厂房的灯火彻夜通亮,加班加点,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流水线总在不停地运转。对于工人,再苦再累只要有钱,他们也没什么好抱怨的,谁不想多拿几张票子回去过年啊!
      进入农历二十,年关将近,在外漂泊一年,回家的日子一天天在逼近。厂里工人的心一天天浮躁起来,流水线上的次品率也上升了,组长、线长多次提醒警告都难有效果。
      一天上完十三小时班后,来不及歇口气就赶往火车站买票,火车票提前七天预售,买到票心里的那块大石头就放下了。没买到票的个个心急如焚,再买不到票,过年就只能留在厂里,家里的孩子跟长辈都在盼着他们回家过年了。
      火车站人山人海,各种方言夹杂。售票窗口排出了长长的队伍。从着装来看,绝大部分都是外来打工者,他们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疲倦了垫张报纸靠墙坐下来,有的甚至直接躺在了地上。要看中国社会的全貌,以小窥大,看看火车站足矣。
      这天下班后,张小月来找高春兰去火车站买票。
      “买什么票?”
      “回去的车票啊。”
      “这么早就买?”
      “这还早,提前七天预售,一趟车的票几分钟就卖完了。你出门时间不长不知道是吧?”
      高春兰跟张小月到火车站,拥挤的人群让高春兰大吃一惊。平常没日没夜地上班,想不到买个回家的票也这么困难。
      进了售票厅,张小月买的车次窗口还没售票,但已经排出了两条并列的长龙。
      排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差不多轮到张小月。
      “你要买到哪里的票?”张小月问高春兰。
      在排队的时候,高春兰知道了票价一百多块钱,一来一回就将近三百。每天上十三个小时班,要半个多月才有三百块钱,何况弟弟的学费还没有赚够,只能做多的打算,如果到时候少了这三百块钱,又得为难。
      “我先不买,我可能坐汽车。”高春兰慌忙说着。这时候,她已经盘算着把车费省下来,在深圳过年了。
      过了农历二十四,也就是小年,厂里开始结工资,领上工资的人提着大包小包喜气洋洋地走出了厂房。一年的重负终于到了头,家,他们要回家了!在外拼搏一年就是为了年底能带着钱回家啊!
      日子一天天过去,厂里的工人一天天减少,但还没有停工。只要厂里有人,就不会停工。对没有回去的人,停工也没有地方去。上一天班拿钱还实在。
      农历二十九,这天厂里再没有喧吼的机器声了。平静的厂区甚至让人不适应。停工后,厂里的食堂也停了,这意味着到明年开工之前的伙食得自己想办法解决。没有回去的人赶着去市场准备各种吃的。高春兰寝室只剩她一个人,到底回不回去?一个人在外地过年,想想都凄凉。
      考虑再三,她还是打消了回家的念头,能省钱就省点钱吧!
      张小月是下午的车,她这一次回去就不会再来了。高春兰为她脱离了工厂这个环境欣慰,又为她们的离别惋惜,有可能今后都不会再见了!
      高春兰帮张小月提着行李到了火车站广场。
      人声喧哗,到处都碰碰搡搡。肩上扛着大包小包的乘客拥挤着朝候车室走去。
      高春兰、张小月在广场的墙角下挤得了一点空间。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感情澎湃却不知说什么好。
      张小月拉着高春兰的手,“春兰,这次回去,今后可能都见不到面了,但我心里时常会想起你的,我也期望你有个好的将来。工厂打工不是长久之计,把你弟弟供出来后赶紧再找另外的路……”
      张小月说了很多,车站广播播报着即将检票的车次。
      “春兰,我回去了,希望我们今生还有机会再见。”说完把她家的地址写在纸上给了高春兰。
      马上将要检票,张小月快步进了站,高春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人海。
      回到工厂,寝室楼只有零落的几个人,高春兰赶紧在小商店买了些吃的,回来走过楼道时听到了低声的啜泣声。
      是她听错了?她寻着声音传过来的方向走去,确定是女孩的哭声。
      高春兰轻敲着门,里面的小女孩像是害怕人知道,马上不哭了。
      高春兰接着又敲了几下,门才打开了。
      女孩看样子十五六岁,脸上泪水还没有擦干。高春兰介绍了自己,又问她为什么哭,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女孩看着她突然哇地哭了出来。
      “去火车站买票,回家的票没有了。我一个人在这里过年,我想家,想爸爸妈妈!”边说边嚎啕起来。
      高春兰拍着她的后背,又说了些安慰话,小女孩才慢慢平静下来。两人约定一块儿过年。
      大年三十,深圳还是阳光和煦,暖风吹拂,但街道、厂区已是一片冷清。这座之前喧扰的城市似乎一下子变成了空城,也许只有无家可归或是买不到票的人会留在这里吧。
      傍晚,厂区里能听到外面稀稀疏疏的鞭炮声。
      高春兰跟新认识的小女孩小文奢侈地吃了方便面、火腿肠、鸡蛋、面包,这就是她们的年夜饭了。
      吃过饭,她们到寝室二楼。二楼的电视机、台球桌吸引着厂里没有回家的人,大概有十几个人吧。现在,即将播的春节联欢晚会成了他们共同的守候。
      大家带着自己买的零食放到一块跟众人分享,这一次的相聚,在异乡显得格外可贵。
      春晚的节目总算给了他们带来了点欢乐,看完春晚后各自孤零零地回了空荡荡的寝室,在这个时候更加地体会到了家乡的意义。高春兰躺在床铺上想着妈妈、姐姐、弟弟,几滴泪水滑到了脸颊。生活啊,为了省钱都不能回家过年,这就是生活!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能有所改变!
      大年初一艳阳高照,天气暖和到甚至都不能穿罩衣。家乡的年味是围着火炉烤火,深圳的艳阳跟暖风带给人的是初夏的感觉,异乡的年味都是不同的。高春兰跟小文一起去深圳出名的地方转了转,年就这样过去了。
      几天后,厂长、经理归来,厂区的机器又喧吼着运转起来。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