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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原身叫唐糖,念慈县一间药铺大夫的女儿。

      唐糖自幼丧母,全靠父亲一手带大。

      唐家家底不薄,唐糖又是家中独女,唐大夫百年之后,唐家所有钱财定然是落到唐糖手中,加上唐糖生得貌美,品行温柔,是念慈县最最出挑的姑娘之一。念慈县的未婚汉子们是双眼放着光地盯着唐糖,就等着她及笄好上门提亲。

      年轻又有钱的汉子排成队,可唐糖偏偏看上了一个家徒四壁的穷酸书生。

      那个书生,叫陈升。

      “女儿啊,那陈家就是个火坑,多少人家避之唯恐不及,唯独你一个眼巴巴地凑上去。”唐大夫苦口婆心地劝道。

      与唐糖相反,念慈县的父母有多想娶唐糖当儿媳,就有多嫌弃陈升,走在路上远远看到,都要拉着自家闺女躲得远远的。

      陈升模样生得俊,爱读书,为人清高,十分孝顺。

      ——这些听起来是不是都是好词?

      但换一种说法:

      爱读书——买书花费大;

      为人清高——拉不下脸面赚钱;

      十分孝顺——婆母重病在床,光汤药钱就能吃垮一个家。

      陈升爱读书,肚子里也有那么点墨水,按理来说,教教学生、写些字画卖卖、帮人抄些书信也能赚点钱,但是,他为人清高啊!读书人,怎么能跟钱财铜臭沾上边?所以,他宁愿典当家业也不愿意拉下脸面吆喝。而他母亲陈老太太卧床多年,汤药费又是一大笔花销。只出不进,陈家就算有金山银山也扛不住啊!更别说陈家只是薄有家底!自陈父死后,陈家日益败落,如今连空壳子都不剩,陈氏母子只能靠亲戚接济!

      有以上这些致命缺陷,陈升长得好看也成了一个大大的缺陷——长得这么好看,万一自家闺女被迷上了怎么办?!万一闺女眼瞎死活要跳这火坑怎么办?!

      念慈县的父母们是畏他如瘟神,耳提面命不许闺女靠近。

      也只有唐糖这个没母亲教导的傻妞,天真得几乎愚蠢,一头栽进了这不见底的深坑。

      “陈升不是个好夫婿,你看看他家,空得可以跑老鼠!还有他老母亲的那病,只能养着,不能累着——靠谁养?陈升那不通俗物的穷书生吗?还不是得靠你养!你嫁过去是要吃苦的!”

      “我不怕吃苦!”

      多少人来劝她,被爱情冲昏头的唐糖却不听,唐大夫拗不过闺女,只得同意。

      唐大夫担心女儿嫁到陈家吃苦,没要多少聘礼,把大半个唐家都给陪嫁了过去。

      有唐家的财物支撑,唐糖嫁过去后,跟陈升也有一段时间的夫唱妇随,甜蜜恩爱。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陈升握着唐糖的手,情深不渝。“跟我在一起吃苦,你会不会后悔?”陈升问她。

      “不,一辈子都不后悔。”唐糖回答。“你呢?以后我老了丑了,你会不会嫌弃我?”

      “红颜只是皮相,我倾慕的是皮相下的你。”

      二人目光在空中交缠着,仿佛一对生死不离的交颈鸳鸯。

      年轻的夫妻轻易地许下诺言,在这一刻,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的。

      至少,这一刻是。

      好景不长,没两年唐大夫一次上山采药被狼咬死,唐家败落。

      唐糖带来陈家的嫁妆也没坚持多久,很快便抓襟见肘。

      吃饭要钱,陈升读书要钱,婆母的汤药费要钱,以后生孩子更要钱!

      唐糖催促丈夫放下脸面出去赚钱,丈夫陈升一脸的不理解,从前没娶妻时,他没出去赚过钱,怎么现在娶妻了,他反倒要低三下四赚钱了?

      婆母陈老太太躺在床上哎呀呼唤,说这疼那疼,唐糖实在没办法了,只能自己琢磨着法子挣钱。

      唐糖的父亲是大夫,可唐糖没那毅力下苦功夫学医。唐大夫怜惜女儿年幼失恃,对她难免放纵,女儿家该会的女红她是一点不会。如今事到临头,唐糖深恨自己幼时贪玩,没能好好跟父亲学医术,好好学点刺绣制衣。

      幸好,唐大夫从前宅心仁厚、医术高明、救人无数。隔壁县有卖糖人的生了恶疾,因为付不起医药费,便将熬糖制糖的秘方抵做药费。唐糖从小是个爱玩闹的,跟着卖糖人的学了两手,现今正好派上用场。

      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柔弱妇人挑起了沉重的扁担,扁担一头是四四方方的木柜,里面放着画糖人的各种工具,扁担的另一头是一个小炭火炉子,上面支着一口铜锅,里面熬着糖稀。这些东西足足有几十斤重,压弯了扁担,重重地落在她的肩头。

      她柔软的肩头被磨出了水泡,磨出了血,伤口愈合后又磨破,磨破后又愈合……

      日复一日的,曾经滑嫩的雪肤香肩长出了厚厚的茧子,就像一层盔甲罩在她身上。

      她挑着扁担,摇摇晃晃地走在大街上,一声一声地喊着“卖糖画呀!卖糖画呀!”喊得唇裂出血,喊得声音沙哑,汗湿重衫,瞧着让人于心不忍。

      乡里乡亲的,陈家的那点破事谁不知道?

      大家可怜唐糖,即便不喜欢吃糖,也纷纷上前跟她卖糖画,帮衬帮衬。

      那时候唐糖初出茅庐本事糙,糖浆没熬好,吃起来总有一股烧焦的糊味,糖画画得也很是糟糕,飞龙画成了蜈蚣,凤凰画成了麻雀,可是大家从没嫌弃过她一句。

      三年过去,唐糖用她柔弱的肩膀,扛起了陈家这一个烂摊子。

      *

      三年后,她怀孕了。

      可是,陈升依旧沉醉在他风花雪月的书籍之中,不愿意走出来。

      唐糖无奈,只能挺着肚子挑着担子继续吆喝——

      “卖糖画——卖糖画——又甜又脆的糖画呦——”

      “糖糖,怎么让你一个双身子的人出来挣钱?!你丈夫呢?”唐糖的手帕交赵倩又是心疼又是愤怒。

      赵倩是唐糖最要好的朋友,她们两个同年出生,一起长大,一起出嫁,一起怀孕生子。

      赵倩就像是唐糖的对照组,未嫁之前,她们两个无论是样貌品行还是家世,各方面条件都差不多。但唐糖倔强,追求真爱,违抗父命嫁给一无所有的陈升,婚后尝尽冷暖,受尽委屈,苦不堪言;而赵倩不同,她听从父母之命,嫁给了念慈县有头有脸的官宦之家文家独子,文家上慈下孝,待赵倩极好,赵倩没有受过半点委屈。

      ——从嫁人的那天起,唐糖和赵倩两人的命运便开始走向不同的方向,赵倩顺风顺水,越过越好,而唐糖却一路坎坷,苦难重重。

      她们两个身份地位相差越来越大,但这丝毫不影响她们之间的友情,她们一个不曾嫉妒或自卑,一个不曾得意或鄙夷,始终保持着原来的模样,本心依旧,交情依旧。

      “他……他在家照顾婆婆……他要读书考状元,不能分心……没事,我身体好,扛得住!”即使在自己最要好的朋友面前,唐糖也是下意识地维护着自己的丈夫。

      “这些银子给你,我现在身上只带了这么多,明天再拿些送到你家,你好好养身体,先别出来卖糖画了!”赵倩说道。

      赵倩几次三番好心要接济唐糖,唐糖却不愿意。

      唐糖从小就是个好强的,就像当初顶撞父亲,硬梗着脖子要嫁给陈升,如今的唐糖也坚决不肯接受手帕交的好意。

      赵倩拧不过唐糖,只得收回银子。转而隔三差五便买些吃的用的送到陈家。

      “我也怀孕了,不小心买多了,糖糖你就行行好,帮我用一些吧!我家老爷你又不是不知道,节俭得很,若让他知道我买了东西又用不完,非得骂我一顿不可!糖糖你最好了,帮帮我吧!”赵倩拉着唐糖的手说道。

      赵倩她知唐糖的倔强,她体贴她脆弱的自尊心,想帮她也得如此迂回婉转。

      唐糖眼眶湿热,“谢谢你……”

      “都说一孕傻三年,你谢我作甚?明明你在帮我啊!”

      在赵倩和乡亲们明里暗里的帮助下,唐糖顺利生下了孩子。

      可这不是磨难的终点,而是更深绝望的起点。

      *

      孩子落地之后,陈升很是高兴,给孩子取名“陈才”,意为“成才”,他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孩子身上,希望陈才能出人头地,高中状元。孩子还没满月,陈升便拿着书本坐在床头对着孩子念《三字经》。

      “陈郎,孩子还听不懂呢。”唐糖说道。

      “我多念几次他就懂了。”陈升说。

      唐糖见陈升对孩子这般有耐心,斟酌着词句,许久后才小心翼翼地劝说陈升出门卖卖字画,赚点钱补贴家用。如今单凭唐糖一个人卖糖画根本就入不敷出,一家四口的嚼用是一笔花销,婆母陈老太太吃药是一笔花销,陈升的笔墨纸砚是一笔花销,孩子的吃喝花用以及以后的教育费用更是一大笔花销——唐糖如今是恨不得把一个铜板掰成八瓣花!

      “孩子我亲自教导,束脩不用花。”陈升说道。

      “可还是不够啊!”

      “那我以后每月少买一本书。”陈升皱着眉头再让一步。

      “但是……家里米缸快见底了……”唐糖为难道。

      别人生完孩子都是胖了一圈,唐糖生完孩子不仅没胖,还瘦了老大一圈,曾经白嫩姣好的面容蜡黄凹陷,两颊还生了一大团褐色斑点,十分难看。

      陈升见这模样的唐糖,心中没有怜惜,只有厌烦。

      “咳咳……不然就把我的药给停了吧,我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吃不吃药也无所谓了。”婆母陈老太太虚弱地说道。

      “这怎么行!您是我娘,我就算饿死也不能停了您的药!”

      “那我和孩子怎么办?!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宋稳婆接生的钱到现在都还没给,她天天上门催债你就有脸了?!”唐糖再也忍耐不住了,数年来的委屈一朝爆发,她是个女人,家里有男人不肯工作,成天缩在屋里对月空谈无病呻吟,让她一个大肚子的女人抛头露面上街卖糖,不知道的人都以为她是个寡妇呢!

      “钱钱钱!你如今钻进钱眼去了!还有忠孝之心、夫妻之义吗?我娘养大我不容易,现在只不过是生病了你就要抛弃她?岳父大人的医者仁心你半点没学到,我愧与你为伍!若不养我娘,我休了你!”她怎么变得如此市侩冷血?哪里还有初见时那纯洁可爱的模样!

      唐糖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玉树临风、白衣翩然,就算说着难听的话也保持君子仪态,挺拔如竹。单单看相貌,活脱脱就是话本中走出的纯善书生,是女儿家不可言说的梦中的如意郎君!

      可是,哪有什么如意郎君!

      只有一个不负责任、虚伪懒惰、空有皮相的吸血虫!

      爹说对了!他说对了!

      终于看清楚自己夫君真面目的唐糖再也忍不住了,如沉寂多年的火山爆发般,抛弃了女儿家所有的脸面,所有的仪态,像是一个泼妇不管不顾地大叫着,怒骂着——

      她骂陈升是个窝囊废,是个什么都不会只会哄女人吃软饭的软蛋,还叫什么陈升,干脆改名叫唐升算了!一个铜板也不赚,整天就只会在家里充大爷,软饭硬吃,连上门女婿都不如!

      唐糖什么话难听说什么——她在市井卖了三年的糖画,该学的不该学的都学会了。

      学好需要三年,学坏只需要三天。唐大夫花了十六年的时间将她养成一个窈窕淑女,陈升用了三年,将她逼成一个泼妇。

      这是她第一次吵架,她对着自己最亲近的人尽情地发泄着自己所有的委屈和愤恨。

      陈升给她吓懵了,僵硬着身体一动不敢动。

      直到孩子的哇哇哭声将二人惊醒。

      唐糖重重跌坐在床前,傻傻愣愣地盯着床上大哭的孩子陈才,眼泪悄无声息地涌出眼眶。

      陈升站在一旁畏畏缩缩,不敢靠近。

      陈老太太咳嗽着,拄着拐杖上前劝说唐糖,夫妻间哪有不拌嘴的,一人退一步,磕磕碰碰一辈子就过去了。就算不看在往日的夫妻情分上,也看在孩子的面子上,骂一骂就算了,难不成真要闹到和离,让孩子刚出生便没了娘吗?

      孩子都生了,还能怎么办呢?

      唐糖盯着孩子,默然无语。
      就仿佛那天的争吵从来没发生过般,唐糖一如既往地挑着扁担上街卖糖画,陈升依旧缩在家中念着书,教着孩子,偶尔会赏赐般画两幅画交给母亲陈老太太上街售卖。

      只是,唐糖和陈升再也回不去了。

      曾经的淑女唐糖变成了嗓门洪亮、举止粗俗的泼妇糖大姐,曾经的良人陈升变成了唯唯诺诺、畏妻如虎的陈书生。

      唐糖好友赵倩劝唐糖给陈升几分面子,不要老是骂他吼他,唐糖却不以为意。

      “男人就是贱皮子,不打不骂不识相!从前好声好气他不要,现在骂他反而听我话了!”

      尝到当肆无忌惮的泼妇的甜头之后,泼妇糖大姐再也不愿意当淑女唐糖。

      而且,她也没办法当淑女唐糖。

      淑女唐糖,没办法在鱼龙混杂的市井中活下去。

      抢占好位置的小商贩,想占便宜的泼皮无赖,要收保护费的强横混混,欺男霸女的纨绔子弟……哪个是好对付的?

      像她这样还有几分姿色的少妇不泼辣起来,如何保护得了自己,如何讨得了生活?

      泼妇糖大姐用粗俗泼辣在集市上立住了脚跟,赚着血汗钱供养陈家一家老小。

      *

      眨眼间,八年时间过去,她的儿子陈才已长成了一个斯文秀气的小公子。

      陈才继承了父母的好相貌,雪团般的小公子,穿着一身天蓝色的细布衣衫,洗得干干净净,烫得整整齐齐,一根线头都看不到。眉眼间带着几分高傲和矜持,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哪个大户人家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小公子呢!

      唐糖深爱着自己的孩子,宁愿自己节衣缩食饿肚子,也舍不得委屈自己的孩子。

      饭桌上有一块肉,唐糖绝对抢过来放在陈才碗中。

      唐糖竭力想要给陈才最好的,但是,陈才终究是姓“陈”,终究是亲近父亲的。

      “爹,分你一半。”陈才夹断那块红烧肉,分了一半给自己的父亲。

      “诶!”陈升点头,目露赞许。

      “剩下一半给奶奶。”陈才将另一半分给自己的奶奶陈老太太。

      “奶奶胃口小吃不了这么多,小才你还在长身体,多吃点。”陈老太太笑着将肉分成两块,大的那块夹回陈才碗中。

      “奶奶对我真好!”陈才嚼着肥肉,对着陈老太太笑得阳光灿烂。

      “有肉我们一家人一起吃!”

      他们三个在一起快乐地分享着一块红烧肉,唐糖扒着没点荤腥的饭,心酸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在这个家,就像一个外人,格格不入。

      虽然她挣钱养家,但在他们眼中她只是个钱袋子,还是个脾气不好,老是骂人的钱袋子。

      终究比不过朝夕相伴、温言细语教他读书识字的阿爹和阿奶啊!

      那天是九月初九,重阳节,也是她的生辰。她嫁入陈家已经十三年,但陈家没有一个人记得她的生辰。陈家祖孙三人幸福地分享同一块红烧肉,没有一个人分她一个眼光。

      没关系,等孩子长大,他会明白她这个做母亲的难处的。

      唐糖大口大口地塞着饭,她要多吃点,才有力气干活。

      *

      唯一记得她的生辰的,是赵倩。

      赵倩将她从陈家拉了出来,目的很明确的,一路快步走到了淑女坊——念慈县唯一一间胭脂香粉铺子。

      赵倩要了间包间,让小二送上近来的新品样品供她们慢慢挑选。

      满满五六个托盘的胭脂水粉,五颜六色晃花了唐糖的眼。

      “你想买脂粉?”唐糖问赵倩。

      “不是我,是你。”赵倩埋头挑着脂粉,道:“今天不是你生辰吗?挑些香粉胭脂送你当礼物。你好歹也是念慈县的一朵花,多久没好好打扮打扮自己了?”

      这胭脂得要多少钱?

      唐糖刚想推辞,赵倩何等了解唐糖,头也不抬地问了句:“你还当不当我是你姐妹?”

      “倩倩?”

      “上月我生辰你送了我一整套糖画娃娃,今天我不过是礼尚往来罢了。”

      “那糖画不值钱的。”唐糖有些羞愧,那些糖画是她亲手做的,不值几个铜板,淑女坊随便一盒胭脂都能买十套糖画。

      “礼轻情意重。那套糖画是你照着我们一家画的,看那一眉一眼栩栩如生的,像活人站在面前般,这得花多少功夫?在我看来,这一套糖画比什么胭脂都贵重!你想啊,你送我的糖画是你好几个日夜的心血,而我要送你的胭脂香粉不过是一点银子,这银子还不是我挣的。借花献佛,慷他人之慨,一点都不心疼。说起来,还是我占你便宜了呢!”

      唐糖嗔了赵倩一眼,“就你会说话。”

      “好啦好啦,来看看有什么喜欢的?”赵倩抱着唐糖的胳膊,将她拖到桌边上挑选着合适的胭脂。

      “我都三十了,还打扮什么?羞人!”

      “什么三十,才二十九呢!县子东的香寡妇比你还大五岁,照样每天涂脂抹粉打扮得花枝招展,勾得县子上的汉子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

      “我又不想勾引男人。”

      “是是是,你只想勾引你丈夫。”

      唐糖眉头一皱,“怎忽然又提他?”

      “你们是夫妻,难道真的一辈子要像仇人一样生活下去吗?”包间里只有她们两个,赵倩也就敞开了跟唐糖掏心窝子的话。“在外人面前你给他几分面子,别动不动就吼他,越是窝囊的男人把面子看得越重!”

      唐糖怒道:“他想要面子自己挣去!小白脸有什么面子!”

      “你怎么又生气了?糖糖,我知道陈书生是个扶不起的,但你已是陈家妇,要在陈家长长久久地生活下去,与陈升斗得跟乌眼鸡似的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听听外面的传言,大家都说你是个彪悍的,在陈家作威作福,打压得婆婆丈夫抬不起头来。我晓得你不在乎流言蜚语,但小才呢?你也不在乎吗?陈书生毕竟是孩子的父亲,孩子跟他感情深,你整日母老虎似的吼陈书生,孩子看见了心里怎么想?就算是为了孩子,你也得给他几分好脸色。听我的,收收脾气,软和点。”

      提到孩子,唐糖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委顿了下去。

      孩子,是她唯一的软肋。

      赵倩见状连忙趁热打铁,劝唐糖回心转意,跟陈升重修旧好。唐家已经没了,陈家就是唐糖唯一的家了,她得融入陈家才行!

      唐糖心有所动,但是拉不下脸面来,这八年来她对陈升一直是凶巴巴的,忽然要她软声和气地讨好陈升,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你也别不好意思,夫妻间不就那档子事吗?你放下身段主动点,棉被一翻,什么矛盾都缓和了。趁你还年轻,抓紧时间再生个孩子。”

      “我有小才一个就够了。”

      赵倩眉间浮上犹豫之色,斟酌词语,片刻后说道:“多子多福,都说打虎亲兄弟,以后小才也好有个兄弟帮衬!”

      “我……我考虑一下。”

      “这次生的你可一定要养在身边,莫要再交给你丈夫和婆母了!”免得再养出一个不认亲母的!

      唐糖没听出赵倩的言外之意,只随口嗯嗯两声,赵倩叹了口气,知道不能操之过急,转了话头给唐糖挑起了胭脂。

      唐糖推辞不过,便拿了一盒半个巴掌大的香粉——这是所有脂粉盒子中最小的一个,她想,这应该是最便宜的吧?却没想到,这是最贵的!

      “什么?!五两银子?你怎么不去抢?!”她卖八年的糖画也不过才攒下十两银子!

      淑女坊小二翻了个白眼,“买不起就别买。”

      唐糖差点没跟小二吵起来,赵倩连忙拦住她,对小二说道:“就要这盒,你包起来吧。”

      有钱赚小二立马换了笑脸:“好嘞!”手脚麻利地拿出彩纸包了起来,边包还边赞赵倩的好眼光,道:“客官你真是好眼光,这香粉名叫百花香,采集了上百种花香炼制而出,一百斤花瓣才炼出这么小小一盒香粉!扑一点点在身上,花香可以萦绕十天不散!可是一等一的绝品!我们店里也才进了两盒!”

      “两盒?还有一盒呢?”赵倩问道。

      “一个书生买给他娘子了。书生俊,媳妇俏,真是一对璧人呢!”

      “真可惜。我还想跟你用同一款香粉呢。”

      *

      跟赵倩分别之后,唐糖回了家,陈升和陈才都不在家中,听婆母陈老太太说,陈才跟小伙伴出门玩耍,陈升出街卖字画。唐糖一听,心中欢喜,丈夫总算是有长进了!

      去了厨房烧了热水,把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干净净,换上新年才穿的半新衣服,拿缺了齿的梳子沾了井水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对着有些花的铜镜照了照,铜镜中照出一个模糊的轮廓,“镜子要让人磨磨了,都花了。”想到磨镜子要花钱,唐糖一阵心疼。

      拿起桌上绘着繁花的香粉盒子,打开嗅了嗅,浓郁的百花香气沁人心脾,刚伸出手指想挑一点,唐糖又停下了——她舍不得,五两银子呢!她卖多少糖画才能赚到?

      等丈夫回来再扑上吧。

      唐糖将香粉盒子放到空荡荡的妆匣中,不知想到什么,蜡黄的脸上浮现一层淡淡的红晕。

      在家中等了一会儿,唐糖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急忙迎上前打开门,丈夫陈升就站在门外。

      见到唐糖,陈升脸上一慌,“你、你没去卖糖画?”

      “今天累了,早点回来休息。你呢?娘说你去街上卖字画,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生意不好吗?”

      “我……我……”陈升支支吾吾道:“生意……生意很好,有个买主要山水图,我想起家中有一幅,回来拿画。”

      “你走了那画档子怎么办?集市上的商贩都狡猾得很,你人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抢你的位子!”

      “我托人看着……不跟你说了,我得赶紧走了。”

      陈升扭头就要走,唐糖连忙喊道:“你画还没拿呢!”

      “哦哦,急糊涂了!”陈升脚步略显慌乱地走入房中,翻出一个卷轴,低着头匆匆从唐糖身边擦过。

      唐糖鼻尖微动,她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陈升,你身上什么味道,好香。”

      “回来经过野花丛沾上的吧。不说了,买主该等急了。”

      唐糖目送着陈升离开,越想越不对劲,回到房中拿出香粉盒子打开一闻——跟陈升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这香粉名叫百花香,采集了上百种花香炼制而出,一百斤花瓣才炼出这么小小一盒香粉!扑一点点在身上,花香可以萦绕十天不散!可是一等一的绝品!我们店里也才进了两盒!”

      “一个书生买给他娘子了。书生俊,媳妇俏,真是一对璧人呢!”

      淑女坊小二的话如天雷在唐糖耳边炸响,唐糖颤抖着放下香粉盒子,呆坐好一会,忽然站起,狂奔出门。

      是谁?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

      陈升做什么事情都是慢条斯理的,像一个优雅从容的贵公子,唐糖很快便追上了他。

      唐糖悄悄跟在陈升背后,一路尾随着,跟着他往县子东面走去。

      念慈县县子西面地势平坦,屋舍俨然,最为繁华,东面背靠大山,崎岖不平,人烟最少,只有寥寥几间屋舍。

      陈升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小院前,左右张望,唐糖机敏,及时躲到了大树之后。

      陈升见周遭没人,敲了敲木门,不多时,木门打开,一个三十多岁的美妇人看着陈升笑意盈盈。陈升握着美妇人的手,凑在她的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逗得美妇人笑得花枝乱颤。

      他们手牵着手,亲昵地走进小院。

      唐糖失魂落魄地、僵硬地靠近小院,脚像灌铅般沉重。

      她靠在小院墙上,院子隔音不好,她听到了自己丈夫和别的女人的调笑声,丈夫吹牛说自己是才高八斗的大才子,女人崇拜地聆听着、惊呼着、吹捧着,捧得丈夫飘飘然,一颗大男子心无比膨胀。

      没多久,院子传出阵阵污言秽语声。

      唐糖只觉得自己像是误入冰窖之中,浑身发冷,连呼吸都是冷的。

      唐糖脑子一片混乱,她想撒泼,她想骂人,她想冲进去狠狠扇那对狗男女耳光!她没日没夜地画着糖人挣钱养家,好不容易才攒下十两银子——这可是孩子的束脩!陈升不声不响,随手便花了一半去买香粉哄女人欢心!

      好大方!

      他眼里还有这个家吗?还有小才这个儿子吗?!

      唐糖气得浑身发抖,几乎克制不住就要冲进去——

      但是,抬脚的那一瞬间她犹豫了——

      冲进去以后呢?

      吵吗?打吗?

      闹开以后呢?

      和离吗?

      小才怎么办?

      他是那么的崇拜自己的父亲,如果他知道了,该有多难受?

      “小才……”喃喃念着自己儿子的名字,唐糖脸上的怒火慢慢弱下去。许久之后,她转身,一步一步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她今天没见过陈升,没闻到花香,没来过县东。

      她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

      而就在她转身的一刹那,孩童清脆的声音响起——

      “小才快跟上!我家可好玩了!”

      “别过来!!!”
      陈升死了。

      怕偷情被撞破,连裤腰带都忘了,匆匆地跳墙逃跑。

      他运气不好,香寡妇后墙外是一条废弃的小渠,小渠干涸,渠里有块石头,他正正撞在石头上,摔断了脖子。

      死的时候,连裤子都没穿好,肮脏的那话坦荡荡地露在外面。

      听到小孩笑闹声接近,唐糖来不及多想,快手快脚地上去帮陈升穿好衣服。一回头就看到儿子小才呆愣愣地站在墙边,她发疯一样冲小才大吼着要他别过来,她不想让孩子发现自己的父亲是如此卑劣的一个男人,她想保护自己的孩子,却未曾想到,这一幕在小才眼中意味着什么——

      对自己最好的爹死了,老是打人骂人的娘站在爹的尸体身边,几近狰狞地呵斥自己离开。

      ——娘杀了爹!

      小才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为了维护丈夫的颜面,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唐糖只能编造出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言——丈夫陈书生上山捡柴火,不小心失足摔死。这个谎言是如此的拙劣,没人相信。

      陈书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点个火都嫌费劲,拿过最重的东西是毛笔,怎么可能上山捡柴火?而且这里离陈书生的家跨了小半个县子,捡柴火哪里不行,非要走这么远?

      县子上的捕快也不是吃干饭的,短短一天时间便查出了真相。

      “别说出去,求求你们,小才受不了的!”唐糖几乎要跪下去求捕快了。

      捕快他们怜悯她的一片爱子之心,答应守口如瓶,谁问也不说。

      *

      唐糖保住了丈夫的名誉,保住了一个父亲在儿子心中高大伟岸的形象,却没能保住自己的。

      小才坚定不移地认定是唐糖杀害了陈升,对她恨之入骨。

      小才大闹陈升葬礼,在父亲停灵棺前对唐糖又抓又打,口口声声说是唐糖害死了陈升。

      唐糖沉默不语。

      自葬礼之后,所有人看唐糖的眼神都变了,所有人都怀疑唐糖是杀人凶手——连她自己的亲生儿子都站出来指责她了,那还能有假?!如果不是她杀的,她为什么不辩解?显然是做贼心虚了!——大家都这么想她。

      只有赵倩始终坚定不移地站在她身边。

      “为什么不说出来?明明你什么错都没有!”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只要小才好就行。”唐糖盯着桌案上陈升的牌位,神色寂寥。“反正我在他心中是个坏人,再坏一点也没什么。可他爹不同。”

      “你跟小才之间的母子情分呢?”

      “人心肉长,我们母子以后还有很长的时间相处。等他长大后,自然就明白我的苦心。”

      唐糖想着,小才一时误会她不要紧,只要她对小才好,时间长了,哪怕一颗石头她也能焐热。

      *

      唐糖想要关心小才,小才却一见到她就大吼大叫,发疯似的扑上来打她,要她还他阿爹。

      唐糖心中有苦说不出。

      “我知道你是个好的,小才只是一时转不过弯来,我会慢慢劝他的,毕竟是母子,哪有隔夜的仇?不过……你最近还是不要靠近小才,免得刺激到他。小才还是孩子,你多多理解理解,包容包容。”陈老太太对唐糖说道。

      “撑起一个家不容易,你在外忙活我一个老婆子也帮不上什么忙,小才的学业交给我,阿唐你放心,我也读过几年书,启蒙还是不成问题。”

      唐糖看着被小才砸得满地狼藉的家,无奈,暂时也只能如此了。“娘,小才就交给你了,赚来的钱我都给你,小才要吃什么、喝什么、用什么,都不用吝啬,没钱了我来想办法。”

      为了避开小才,她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熬制糖浆,准备画糖人所需,掐准小才和陈老太太起床的时间,给他们熬药汤,做早饭,提前做好午饭放在锅中,小才和陈老太太中午饿了自己热热就能吃。

      而她自己抓两个馒头塞在怀中——这便是她一天的饭食了。

      陈家住的偏,从陈家到市集足足要走半个时辰。

      不过唐糖走习惯了,市集一散便匆匆赶回家中,连口水都来不及喝,风风火火地生火做饭,洗碗洗衣,收拾屋子,跟陀螺似的忙个不停,直到深夜才能歇息,每天睡觉的时间只有短短两三个时辰。

      因为小才不愿意看见她,她在家中像个贼,做什么都是偷偷摸摸的,吃饭也不能上桌,只能躲在厨房吃。

      她虽然躲着小才,但对小才的关心却一点也没少,从陈来太太口中听着小才的近况,小才高兴她就高兴,小才不高兴,她便打听原因,是短缺什么了?还是受委屈了?想办法去满足小才的愿望,让他高兴起来。

      唐糖的努力是有回报的,小才见到她总算不再扑上来打她了。

      小才把她当成空气,视而不见——这也算是一种进步吧?

      总有一天,小才能忘记这些伤痛,他们能母慈子孝,就像世间任何一对正常的母子。

      唐糖有信心,也有毅力去感动小才。

      *

      唐糖自己愿意冷脸贴冷屁股,赵倩看着却心疼,劝唐糖再找个男人。

      唐糖虽然三十有余,但是她长得好又勤劳,在念慈县还是很抢手的,上门的媒婆不少。

      赵倩挑了五六个好人选要唐糖去见一见,赵倩挑的都是些人品好、家底足的,随便一个都甩陈升十条街。嫁过去唐糖便不用这么辛苦了。

      “他们都是我和老爷精挑细算的,人品你不用担心,不会亏待了小才的。”赵倩说。

      唐糖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不是亲生的,怎么可能视如己出?小才对陈升感情极深,不会认第二个人做父亲的。倩倩,没事的,我一个人可以。”

      赵倩拗不过唐糖,只得作罢。

      *

      死了一个丈夫,唐糖需要伺候的人少了一个,照理来说,应该轻松不少。

      但其实不是。

      唐糖多年来积蓄的十两银子,变成了一盒香粉、两支簪子戴在香寡妇头上。唐糖手头空空如也,就连陈升的葬礼钱还是四处找人借的,这笔账到现在还没还清,下一笔账又堆在眼前——

      “阿唐啊,王先生的私塾下月招学生,这束脩你看……”陈老太太说道。

      王先生,念慈县上最有才华的读书人,举人功名,很有些本事,想请王先生当老师的大户人家多不胜数。但王先生自由惯了,不喜拘束,所以一个都没答应。自己在梧桐巷开了间私塾,名叫拙成学管,每年只招收二十个学生。物以稀为贵,王先生每年的束脩足足要三两银子——这些银钱够陈家一家三口吃半年!

      唐糖为难地皱紧眉头。

      小才在一旁冷笑,“不愿意给就算了!”

      说罢,小才愤怒地离去,留下陈老太太低声下气地跟唐糖道歉。

      儿子跟亲娘发脾气,奶奶却代儿子向亲娘道歉,何等可笑,何等讽刺。

      唐糖苦笑,道:“钱的事情娘别担心,我想办法。”

      *

      唐糖的办法很简单,卖人肉。

      前几天她在集市上听说了一件事情——李家小小姐得了重病,需要人肉做药引子治病,这人肉还需得是重阳生人的才行。

      重阳生人,阳气重,效果好。

      唐糖恰好便出生在九月初九。

      找到了李家管家,唐糖堆着笑说道:“管家大哥,我是重阳生人,这是我的八字你瞧瞧。”

      留着羊须胡子的李管家接过八字瞧了瞧,打量了唐糖几眼,目光放肆地停在唐糖鼓鼓囊囊的胸口上:“缺钱啊?何必受这种苦?还有更简单的。”说着,李管家的手摸向了唐糖的脸。

      唐糖脸色一变,后退几步,压着脾气说道:“我卖人肉,不卖皮肉。”

      “不识抬举!”李管家的脸当即便冷了下来,说道:“三两银子三斤肉。”

      “不是五两银子吗?!”

      “不要拉倒。重阳生人多得是。”

      唐糖一咬牙,“成交!”

      “回家说一声,这十天你住李家,一天割三两。”

      十天之后,唐糖拿着热乎乎的银子一瘸一拐地回了陈家,对着担忧的陈老太太,唐糖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娘,小才的束脩有着落了。”

      *

      十年后,糖大姐变成了头发斑白的糖阿婆,小才变成了风度翩翩的少年才俊。

      小才在读书上很有天赋,私塾的王先生常说,小才是他教过的最优秀的学生,日后成就一定在自己之上。

      王先生是举人,小才以后最差也是个举人老爷,说不定还能考中进士、中状元呢!

      王先生的预言没错,十八岁那年,陈才首次下场参加县试,一举夺得县案首之名!

      科举分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通过县试、府试、院试的考生被称为“生员”,俗称“秀才”,有免除徭役、遇公事可禀见知县、见知县不跪、打官司不能随便用刑等诸般特权。而县试第一名称为县案首,若无重大意外,无须再一路考至院试,照例获得“秀才”功名!

      在县衙照壁前看到自己儿子陈才的名字出现在红榜第一,唐糖乐得合不拢嘴,拔腿就往家里赶,她要回去告诉自己儿子这个好消息!

      小才中秀才了!

      赵倩拉住她,要她买些酒菜回去庆祝庆祝。

      “你总算是熬出头了!”赵倩高兴道,“以后就等着享福吧!县案首,这可比一般秀才风光多了!”

      “还早着呢,小才还要考举人,考进士,考状元,路长着。”唐糖说道,考中举人就有机会做官,那才真正是出头了。听说举人挺难考的,好多秀才考了一辈子都没考上,万一小才运气不好……不不不,小才实力强得很!一定不会考不中!不过……为防万一,还是要多做准备,多卖卖糖画,给小才多攒点钱。

      *

      等唐糖买好酒菜回家,正巧碰上陈才和陈老太太一脸笑容地提着装满香烛的竹篮往外走。

      “你们这是去哪?”唐糖笑着问道。

      “小才中秀才了,我们告诉升儿去。”陈老太太说道。

      “同去同去,我买了好些酒菜,也给他尝尝。”唐糖乐呵道。

      一见到唐糖脸色立刻阴沉下来的陈才冷冷说道:“你有什么脸面去见我爹?”

      唐糖脸上喜色凝固了。

      “让开,别挡路。”

      陈才扶着陈老太太从唐糖身边经过,肩膀重重撞在唐糖肩上,唐糖身子一歪,手中篮子落地,酒菜撒了一地,满地狼藉。

      *

      唐糖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对着一地的酒菜发呆许久许久。

      忽然,远远传来一阵脚步声,唐糖以为是陈才他们回来了,连忙抬头,脸上挤出微笑。

      来人却不是陈才,而是一队陌生的家丁,穿着统一的黑蓝色家丁服,腰上系着红布条,抬着十几个系着红绸缎的大箱子,一路吹吹打打,在一个留着羊须胡子的管家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走来。

      唐糖觉得这羊须胡子管家有些面熟,想了好一会,这不是李管家吗?

      扛着这么些大箱子,是去哪家下聘吗?不对啊,附近都是穷苦人家,李家乃是念慈县首富,怎么可能跟穷人结姻亲?

      或许是路过,去隔壁县吧?也不知道哪家闺女这么有福气,能嫁入李家?

      唐糖还在思忖着,却没想到李管家竟然在她面前停了下来,挂着笑,和善问道:“可是陈才陈秀才家?”

      “是啊。”

      “想必您就是陈老太太吧?”李管家问道,十年过去,他早就忘记了当初那个上门卖人肉的穷酸女人。受风吹雨打,唐糖如今头发斑白、容颜苍老,瞧着不像四十岁,倒像是七十岁,比陈老太太还要苍老憔悴 。

      唐糖有些尴尬道:“我……我是陈秀才他娘。”

      一听唐糖自爆身份,李管家立刻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弯下的腰也直了起来,换上一副爱答不理的倨傲模样。

      唐糖受惯了众人的白眼,也没在乎,问李管家来陈家所为何事。

      李管家却不搭理唐糖,任唐糖怎么问也始终看也不看唐糖一眼,只当她是空气,趾高气扬地吩咐了一众家丁放下箱子,在陈家门口列队守着,等候陈才归来。

      等了老半天,才见陈才搀扶着陈老太太缓缓走来,李管家眼睛利,立马迎了上去,谄媚地恭贺陈才中案首,说着些吉祥话。

      “小才,他们来干什么的?”唐糖问道。

      陈才不答话,唐糖转头看向陈老太太,陈老太太咳嗽着,一副虚弱得快要咳晕过去的模样。

      “肯定是路上受风了,我们快进屋去。”唐糖伸手想要搀扶陈老太太,陈才却狠狠拍开了她的手,自己背起陈老太太大步朝着屋子走去,唐糖紧随其后想跟上去照顾,陈才却对李管家说道:“拦住她。”

      “可她是……”李管家犹豫着。

      “我不认识她。”陈才冰冷道。“把她赶出我家。”

      “是,姑爷!”

      唐糖如遭雷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直到被李家家丁押着丢出陈家她还没反应过来——

      刚、刚才小才说了什么?听错了吧?对,对,一定是自己听错了!小才怎么可能这么对她,她可是小才的亲娘!

      唐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想冲进家找小才问个明白,却被李家家丁拦住。

      “快放我进去!这里是我家!你们凭什么拦着我?我是陈家媳妇,我是小才亲娘!你们让开,我要见小才!小才,小才你出来啊!”

      李管家站在家丁之后,看着狼狈如乞丐的唐糖,怜悯道:“我家姑爷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糖阿婆,别自取其辱了。”

      “什么姑爷,什么自取其辱,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陈秀才已经跟我们李家小小姐定了亲,很快便会成婚。至于你,小小姐是不会认一个杀人凶手做婆母的。”

      “杀人凶手?”唐糖猛地反应过来,陈才原来一直没忘记当年的事情!“不是这样的!小才你听我解释,当年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爹的死另有隐情!”

      唐糖冲着屋子大喊着,这次她总算将小才喊了出来。

      小才允许她进屋子,屋子中只有他们一家三口,唐糖怕被屋子外的李家人听到,小声地将当年的事情说了出来。

      她想着十年过去,小才已经个大人,能承受住真相了。却没想到陈才听了她的话后勃然大怒,他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父亲是那种人,以为是唐糖故意编造出来的谎言,气得直接喊来李家家丁将她赶出家门。

      “你杀害了爹,还编造谎言意图毁掉爹一生清名,你这蛇蝎心肠的女人根本不配做我娘!念在你生我的份上,我不报官,你自己走吧。再胡搅蛮缠,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我是你娘,我生你养你十八年!什么好的贵的,能给你的我都给了你,你现在要赶我走?”

      “你有养过我一天吗?”陈才居高临下地看着身材佝偻的苍老妇人,目光冰冷而厌恶,“从小到大养我的是爹和奶奶。你在我陈家横行霸道,肆无忌惮,折磨虐待了我们十几年!你贪墨银钱,克扣饭食,让我和奶奶吃那些猪食;一年到头,我连件好衣服都没有!奶奶病了你不肯给她买药;我要念书你不肯拿束脩,逼得奶奶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舍了脸面挨家挨户地求人借钱……你这叫养我?”

      唐糖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小才他在说什么?她怎么一句话都听不明白?

      “我们早就受够你了!走,赶紧走!李管家,把她赶走,我不想再见到她!”

      语毕,陈才狠狠关上大门,将唐糖跟一众家丁关在门外。

      “我不走!这里是我家!我不走!”

      “不走是吧?打!给我狠狠打!打到她离开!”

      “给脸不要脸的老女人,我们姑爷也是你能攀附的?!”

      “说什么亲娘,分明就是杀害亲家公的凶手!没拉你见官已经是慈悲了!还想得寸进尺!”

      “敢虐待我们李家的姑爷,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打!狠狠打!给她一个教训!”

      “啊——小才——啊——”

      家丁们骂骂咧咧地围住唐糖就是一阵狂风暴雨般的拳打脚踢,唐糖像只煮熟了的大虾在地上蜷成一团,双手紧紧护住脑袋,一双眼睛透过家丁们的小腿,死死盯着陈家破旧的木门,她不相信小才当真就这么狠心,真想将自己的亲娘活活打死!

      小才不会这么狠心的,他一定会出来救她的!

      可是,直到她昏死过去,那扇门都未曾打开过。
      后来,唐糖被人拖走,扔到破庙之中自生自灭。

      唐糖感觉自己像置身火炉之中,又像是处在冰窖之中,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喉咙干得难受。

      “……水……水……”唐糖无助地□□着。

      “就是她?”恍惚中,唐糖听到了谁的声音,费力地睁开肿成一条缝的眼睛,朦朦胧胧地看到两道大红的身影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鬼?

      女鬼索命?

      难道她已经死了?

      其中一道稍高的大红人影开口道:“小妹,就是她。”

      男人的声音?

      一个大男人,居然穿红色的衣服?

      在这漆黑的夜色里、破败的小庙中,在诡异险恶的环境中,唐糖不知为何,脑中竟然浮现了这般不靠谱的念头。

      然后,她听到稍矮的人影开口说话了,是个女声,声音娇软,想来应该是个年轻的小姑娘。

      这小姑娘声音娇软,心肠却一点都不软——

      “陈郎这般风流人物,怎会有这样不堪的亲娘?老天爷对陈郎真是不公平。”小姑娘说道。“四哥,把她杀了吧。”

      “真杀?”男人迟疑着。

      “我像是在开玩笑吗?”

      “小妹,她怎么说也是陈才的亲娘,你打她一顿就罢了,真杀了……陈才以后算起旧账来……”

      “不让陈郎知道不就行了。她活着就是陈郎最大的污点。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陈郎。”小姑娘撒娇道:“四哥,你不疼我了吗?”

      “罢了,她这样的人死了就死了,也没人会追究。小妹走远点,别让血污了你的裙子。”

      *

      唐糖死了,鬼魂飘飘荡荡,无处可依。

      她漫无目的地飘荡着,忽然感觉到一股神秘的吸引力,将她往一个地方吸去。

      顺着那股吸力,唐糖飘回陈家。

      陈家已大变模样,门前挂着白灯笼,四处披挂白布,白帷在风中飘荡,无数人进进出出,面带哀色。

      唐糖飘进堂屋,堂屋正中央摆着一副上好的楠木棺木,棺材右前侧陈才披麻戴孝,面无表情地跪在蒲团上,沉默地给前来上香的宾客回礼。

      唐糖听到了宾客们在低声议论——

      有人说她福薄,熬了几十年总算熬出了头,没想到忽然就失足掉下山崖摔死了。真是个没福气的。

      有人说她死的不是时候,连累陈秀才守孝三年,不仅耽误了陈秀才和李家小姐的婚事,还耽误了陈秀才科举的大事。

      有人说她命好,养了陈秀才这么一个好儿子,虽然她粗鲁野蛮,对陈秀才不好,但是陈秀才一点都没记恨她,还花费银钱给了她这么豪华的一个葬礼,看看这棺木,看看这排场,在念慈县可是一等一的!没几人能拥有!

      还有人在佩服陈才,幼年丧父,在恶毒刻薄的母亲的虐待下还能自强不屈、奋发向上,夺得案首,一鸣惊人,扬眉吐气。真是个了不起的少年英才!前途无量啊!

      恶毒刻薄的母亲?虐待?

      唐糖迷惘地飘到那群书生中央,听着他们对话,才知原来他们跟陈才是同窗好友,也在王先生私塾中学习。

      他们聊起了与陈才相处的过往,说陈才吃穿用度都很寒酸,他们起初以为陈才家境贫寒,后来才知,陈才也是书香门第出身,颇有家底,父亲给她留了一大笔遗产,只是家中有个恶毒的亲生母亲牢牢握着家中银钱,对他这独子比后娘还狠,缺衣少食不说,还百般阻拦他读书,说是浪费银钱。若不是陈老太太哀求,又舍了老脸跟人借了束脩,陈才哪有可能上学,更别说参加县试考上案首!

      唐糖简直像是在听天方夜谭,放他娘的狗屁!没一句真话!陈家在她嫁进来之前就只剩一个空壳子,要不是她的嫁妆,要不是她这些年来辛辛苦苦地卖糖画,陈家老小早就饿死了!是谁在造谣?!看她不撕了他的嘴!

      愤怒之时,陈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飘去一看,是赵倩。

      几日不见,赵倩老了好几岁。

      要知道,赵倩可是文家当家夫人,一直养尊处优,没受过生活多少磋磨,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但头发黝黑、皮肤白皙光滑,看上去最多也就三十出头。可现在呢?瘦了一大圈,白了半头发,双目通红,眼角皱纹深深,一身狼狈,活像个发癫的疯婆子。

      唐糖一看到赵倩,眼泪立马就流了下来。

      “你们这两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糖糖对你们的好你们都当被狗吃了吗?她在陈家当牛做马二十三载,你们不感恩也就罢了,连她的命也要夺走!你们还是人吗?!”

      “胡说什么,陈夫人明明是失足掉崖摔死的!”说话的是私塾的一名学子,不过十五六岁,年轻气盛,很是崇拜陈才这个才高志远的师兄。

      “早不摔死晚不摔死,偏偏中了案首要娶新娘子前摔死,你当所有人都是瞎子傻子吗?!那条山路糖糖挑着担走了二十年!怎么可能摔死!证据?你跟我要证据?开棺验尸啊!证据就在她身上!你们真以为能一手遮天吗?!陈才!从前你们陈家老弱病残,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就好声好气地哄着糖糖,一朝得意不需要她了就卸磨杀驴,用完即弃!陈才你弑母不孝,必有报应!”

      “老太太气晕了!快把老太太扶进房!”

      “你们还傻愣着干嘛!把这个胡说八道的疯婆子轰出去!”

      卸磨杀驴?用完即弃?

      唐糖只觉得眼前像是蒙着一层白纱,可怖的獠牙巨兽在薄薄的白纱之后对她露出了狰狞的嘴脸。

      *

      经赵倩这么一闹,葬礼草草结束,前来吊唁的宾客们纷纷告辞离去,不多时,堂屋就只剩下陈才一个人。

      唐糖轻轻飘到陈才身边,一阵清风拂动陈才的头发,陈才似有所觉地抬头望了唐糖所在方向一眼。

      唐糖以为陈才看见了自己,刚扯出一个笑容,下一瞬间又见陈才将目光移开,换了个姿势盘腿坐下,直面着她的棺木,嫌恶道:“阴魂不散,死了也不肯放过我陈家。”

      唐糖心底一寒。

      “我陈家也算对得起你了。看看今天的葬礼。十年前阿爹去的时候,可没你这么大排场。”

      “小才。”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陈老太太此时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过来。

      “奶奶您怎不多休息会?”

      “奶奶身体好着呢,刚才是骗他们的。”陈老太太慈祥道:“小才,折腾一天了,回房休息吧,别累着了。”

      陈才往火盆里送了一叠纸钱,在跃动的火光中,淡淡说道:“她不是个好母亲,但我不能当个坏儿子。七天守灵我不会落下。”

      “小才,你赵姨的话……”

      “她跟这女人一样,无事生非,见不得我陈家好。”陈才瞥了棺木一眼,“幸好,我们祖孙总算摆脱了这个冤孽,以后也能过点清净日子。”

      陈才带着庆幸的声音划破空气传入唐糖耳中,那一瞬间,唐糖心脏骤停,浑身血液仿佛就此凝结——

      小才……是这么看她的?一个——

      冤孽?

      陈老太太轻咳一声,说:“别这么说,这些年来,阿唐对你也算不错。”

      “呵,自己用着五两银子的香粉,却撒谎装穷,连三两束脩都不肯给,这叫不错?自己在外吃香喝辣,让我们在家青菜豆腐,这叫不错?笔墨纸砚不舍得买,衣服鞋子不舍得裁,让我在同窗面前抬不起头,这叫不错?”

      陈才年轻英俊的脸上满是怨愤与指控,滔滔不绝地发泄着心底的怨毒和恨意,唐糖从未见过他这个模样,一时之间只觉得像是掉进冰窟窿中,刺骨的寒意四面八方袭来,顺着经络血管,迅速游遍四肢百骸,钻入心底,把一颗火热的心都冻成冰块。空气也变得无比的压抑,压得唐糖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的儿子一直都是这么想她的?

      他没看到她起早贪黑的劳作,就看到了封在空空妆匣中唯一一盒、十年未动的香粉?他没看到她瘸拐的右腿,就看到那冷冰冰的三两束脩?他没看到她每天只吃两个馒头,就看到桌上的青菜豆腐?他没看到她十年未换磨得发透的衣衫,就看到了自己今年没有新衣服?

      她竭尽所能地给他所有,却换来他无尽的怨怼?

      她就差没把心掏给他了,却换来他的“摆脱冤孽”?

      要“摆脱冤孽”什么时候不能摆脱?陈升死的时候不摆脱,陈老太太重病在床的时候不摆脱,他要上私塾没束脩的时候不摆脱,偏偏等到长大成人、取得功名、觅得佳人之后才来摆脱!

      不过是因为找到了接手对象,不再需要她这个碍眼的粗俗的泼妇母亲罢了!

      十八年的心血都喂了狗了!

      不!就算是喂了狗,狗也会对她摇尾巴,而他!他希望她去死!!

      她做错什么要落得如此下场?

      她起早贪黑养家糊口,侍奉婆母犹如亲母,割肉呕血供养儿子,一肩抗起陈家烂摊毫无怨言,她自问心无愧,却落得个丈夫背叛、儿子厌弃、众叛亲离、人人唾骂、被未来儿媳当做污点弄死的悲惨下场——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如果上天真的有神明,能不能告诉她,究竟错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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